作者:燕折雪
恭喜?贺喜?
她糊涂了。
我有什么好恭喜的呀?
太子妃忽然拉着她的胳膊站起来。华滟的胳膊被她拉得生疼,太子妃的力气不容她拒绝,华滟只好跟在她身后,踉踉跄跄地走了起来。
张胜全和她的女使们也跟了上来。
陡然走到光辉璀璨的灯烛下,太子妃拉着她给座上的人行礼,还轻声提醒她:“还不快谢恩?”
华滟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看到御座上端坐的人十分眼熟。哦!她想起来了,这不是父皇吗!于是她欢快地柔顺地行了个大礼。
再抬起头来时,皇帝面色复杂,因大病憔悴了不少,气色看起来就不甚好。
皇帝动了动唇,低声说了一句话。
华滟没有听清楚,但她努力张目,记下了他的口型,默默地分辨着。
父皇到底说了些什么?
那口型也并不复杂,她记得,前面几个字仿佛是“委屈”?
对,再仔细想想,是“委屈”,然后呢?
连起来就是——
“委屈你了,唉!”
华滟猛地坐起来!
夜雨声隆隆,暗雷滚滚。滂沱大雨敲打着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眼前的陈设十分陌生,床帐后一点微弱的光在跳动。
华滟只觉得头痛欲作,她敲了敲头,掀开被子翻身下床。
这时她低头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家常的寝衣。
双脚才刚落地跻了鞋子,垂下的隔帘后,濯冰满脸倦意地持着一盏油灯进来了。
“殿下可是渴了要喝水?”
她说着,提壶倒了一杯温着的凉茶。
华滟下意识地捧过杯子,啜了一口,温水滚落喉咙,才发觉喉咙干哑地厉害。
她清了清嗓子,低声问:“我……是怎么回来的?这是在哪?”
濯冰惊讶地看向她:“殿下忘了吗?您喝醉了,太子妃娘娘瞧着不好,就让殿下在玉泽园歇上一晚,明早再回宫。”
华滟沉默,是了,身上的症状与她之前喝醉的时候很像。
只是,她为什么会梦到父皇对她说“委屈你了”?
雨势太大了,打在窗上,一敲一敲的声音,吵得人心烦。
华滟不过朝窗户那边瞥了一眼,濯冰就动作利落地去把窗户打开重新关了一遍,清掉窗隙下的枝叶,好好阖上窗,声音果然小了许多。
濯冰又倒过一杯水放在小几上,转身把她的被褥抱进来,铺在脚踏上,扶着华滟躺好了。
“殿下睡吧,奴婢守着您呢。”
华滟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她还做了个梦。
梦到她站在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江旁,天上大雨如注,乌云滚滚,冰冷带着腥味的雨水打在脸上,叫她睁不开眼睛。
然而岸边却有一个人,正慢慢地、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入江水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身影模糊到看不清的人,就是她的母亲!
“母后!母后!”她举起一只手来挡着雨,跌跌撞撞地往江边走去。
然而等她走到江边时,被狂风吹得几乎已不能站起来,她竭力睁大眼睛,大声呼唤着。
江水中的那个人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果然是骆皇后!
不等她心喜,骆皇后对她笑了笑,又漠然地回头去,一点点地向前走去,身体渐渐沉入江水里。
很快,她只能看到骆皇后的肩膀露在水面上,随即是脖子、下巴、发髻,最后,那片黑色完全地被浑浊的江水给淹没了。
正当华滟怔然的时候,她发觉身边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她转头去看,紧接着就瞪大了眼睛。
“父皇!”
皇帝亦如骆皇后一般,全然淡漠的转头看她一眼,而后也一点点地走入江水里,不顾她如何呼唤哭泣,也毫不动摇,直至华滟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眨眼间就被江水吞没。
下一瞬,她闪电般地转过头去,看到太子妃朝她温柔地笑了笑,挽着另一个看不清身影的人,也消失在滚滚江涛之间。
狂风凄雨中,华滟已哭得出不声了。
“殿下?殿下醒醒!”
“三娘?三娘?该起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华滟慢慢地睁开眼。
保母丢下温热的手巾,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奇怪,也没烧呀。”然后问她:“你感觉怎么样?今日叫了你好久,都没有醒。”
华滟下意识地动了动,发觉手脚都如被锈住了一样,生涩无比。
她艰难地撑起身坐起来,困惑道:“我……感觉还行吧。”
保母松了口气,唤来女使们给她洗漱。
华滟喃喃道:“我昨夜似乎做了个梦。”
凌雪笑道:“不知可是美梦?”
华滟摇摇头:“我记不清了……”
她下了床,走到外室,只觉晴光刺眼。
推窗望去,大雨初歇,满眼翠碧,十分清新。
她嗅着初晨清新的空气,望见碧蓝如洗的天空,心情忽然也好了起来。
至于昨夜记不清的梦,就让它留在昨天吧!
第52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7
因为昨夜暴雨, 冲垮了令暎山脚的山石和泥土,华滟与太子妃等一行人不得不绕路,从玉泽园另一边大门出行。
玉泽园是皇家名园, 占地百顷,近处既依靠令暎山,远处又连带到海津镇。
离上京最近的几处大门都泥泞非常,下人来报实在无法通行,太子妃无奈,也只好应允了。
只是这样一来, 原本半日不到的路程, 因为要从海津镇出发再走官道回上京,便做了一整日。
华滟在马车上昏沉了一路,好在官道平整, 她也没受多大的苦楚。
走着走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太子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滟儿,前头就是宣平门了。侍卫说前面有一个茶摊, 咱们这次出来东西没备齐,就暂且借地方歇歇脚吧。”
华滟应了一声,扶着女使的手下了马车。
早有内卫清了场地,支起一圈围障来, 而茶摊主人亦早早领了金银,识趣地躲到一旁去了。
几名太子妃宫里的下人上前熟练地点火烧柴, 煮沸井水来清洗茶具, 随后泡上一壶清清的茶水来供给诸人饮用解渴, 暂洗浮尘。
濯冰几个摒弃茶摊的桌椅不要, 另从马车上搬下几个绣墩子来,用手绢搽拭过一遍后再扶华滟坐下, 端了清茶给她。
水质不如玉泉甘冽,茶汤冲得也不及宫内恰到好处,但此情此景,饮来却别有野趣。
太子妃在茶摊周围走了走,颇为感慨:“自我入宫以来,几乎不曾私下里出过宫。听这鸟雀叫声,多年未闻了啊。”
华滟道:“嫂嫂以前,常在乡野间吗?”
太子妃笑了笑:“我十五岁以前,都长在新野外祖家,后面被选入东宫了,才回到上京里待嫁。”她的手指拂过粗粝不平的竹制方桌,摸摸陶制的茶壶,眼里分明有着怀念:“我做女儿时,常常溜出家门去,像这些街边的小摊,我是混得极熟的,说几句话就能饶上一大碗茶汤。
跟……”她看了眼华滟,顿了顿道,“从夏天里从河边摸了鱼蟹上来,被晒得满脑门都是汗,痛快灌一碗凉茶下去,别提有多爽快了。”
说着说着,她似是从回忆的沉湎中清醒过来,看一眼华滟,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看我,又说些胡话了。”
华滟问:“嫂嫂那时候,快活吗?”
太子妃怜惜地看着她,慢慢道:“快活,自然快活呀。可是,人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无拘无束地过下去的,总有些事要去做,总有些责任要担……”
华滟隐隐觉得太子妃的神情不太对,可她又回想不起什么。思及昨日,她的记忆只迷迷糊糊地停留在自己为了提神,喝了许多杯酒。
濯冰说她喝醉了,难道,后面她醉后还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到的事情吗?
她这边在思考着,一下子没有回答太子妃的话。太子妃见她陷入沉默,就善意地起身离开了,去吩咐跟车的宫人们都能喝上一碗热汤,身上暖和起来。
今日虽然没有下雨,但是时近黄昏,急风刮起来吹在身上也是极烈的。
不久后,车队休整好了,将要出发之时,天上却突然吹起狂风来,无数枯枝败叶被卷起来吹上了天,砂石走尘一阵接一阵,直迷人的眼睛。
紧接着吹来的是一股奇臭无比、挟着腐烂味的风,华滟不过掀开了襜帷一条细缝,那股无孔无入的味道钻入鼻腔,叫她几欲作呕。
濯冰凌雪等人亦用帕子捂着口鼻,见她脸色不妙,纷纷上前来扶她,七手八脚地取出身上佩着的香囊抵在她鼻下,只是香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那股微妙的气味更为难闻。
华滟趴着呕吐了一会儿,那股腥臭味随着风平渐息逐渐消散,路上飞沙走石也停止了滚动,有个小太监隔着车厢过来禀告了一句,车队又开始前行。
太子妃的车架行在华滟的马车前列,快靠近城门宣平门时,华滟听到路边行人的阵阵惊呼。
她忍不住打开襜帷看了看,随即就愣住了。
只见高大巍峨的城门前不远的空地上,有一座高耸的土堆。不少等候京城的民众、在城门口担了食水来卖的百姓、甚至守城的军士们,都忍不住跑出来,指着那土堆交头接耳,议论声纷纷不绝。
车队渐驶渐近了,原来淡去的恶臭味又卷土重来,愈来愈烈。
华滟凝神张目,悚然发现那不仅仅只是土堆!
而是一座堆垒无数尸体的京观!
她回想起那日宫中小宫人说起的故事,宣平门,不正是这座城门吗?
京观上原本结结实实地覆着土,但是昨夜暴雨,又刮大风,冲散了不少泥土,前些日子天气炎热,那土下的尸骸不少已经化为了白骨,剩下的尸骨则被风吹日晒,连同血肉混着湿泥一起,散发出常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