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华滟怔怔地放下捏住鼻子的手。
道听途说,始终不如亲眼所见来的冲击大。
眼前这残酷的、恶心的、血腥的景象,竟然是他亲手下令造成的吗?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款语温言、风度谦谦,原来,沙场上的他,竟如此、如此狼戾暴虐吗?
保母桑嬷嬷看她一直盯着窗外,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便安慰道:“殿下,这些都是鞑靼蛮子,死得活该!”
华滟沉默。
濯冰亦轻声劝道:“殿下,这些腌臜事物还是别看了罢。”
原本在缓慢前行的马车突然震了一震,然后行驶的速度渐渐加快了。
华滟正欲放下车帘,眼底却突然映出一道亮光。
她仰头去看,原来高耸的京观后面竟然还插了数根高高的杆子,只不过杆上挂的不是旗帜,而是人头。
而悬在最上面的那个人头,一头灿烂若金的头发在风里招摇。
这时日将西沉,世间万物都仿佛沉浸在巨大的光辉中,西天金灿瑰丽的红霞在整个天际铺陈开来。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城墙上,像一只煮熟的咸蛋黄,浸开油润润的光泽。
那光泽照耀到墙角下如蝼蚁一般忙忙碌碌的群众上,照耀到土堆上、尸骸上、人头上……最后,灿烂的像是金秋最沉甸甸的麦穗般的,失去了光泽的枯发,将这夕阳的余晖折射到了华滟了眼里。
华滟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那夜莲花宴上,座下那傲慢、放浪、跅弛不羁的异族王子。他生着蜷曲的金发,碧绿的眼眸,俊美的面容。
她猛地扑到马车窗边,急声唤道:“奇墨!奇墨!”
奇墨迅速地从随侍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应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华滟伸手指了指那高高悬挂着的桅杆,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哦,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看那东西有些奇怪。你去打探打探,那上面挂着的,是什么。”
奇墨回头张望了一眼,有些奇怪。那分明就是人头嘛!
不过公主吩咐,他自然不敢推辞。
奇墨恭恭敬敬地答道:“是。”随即就故意走慢了几步,落到人群里,不一会儿就看不出他的身影了。
等到前头侍卫验过了身份,车队开始往内城走去,华滟的马车也跟在后面,缓慢地经过一道道城门。
驶过第三道城门时,奇墨气喘呼呼地从后面赶上来。
华滟示意女使拉他上来。
奇墨给她行了一个礼,气息仍有些不顺。
他咽了咽口水,拣了些方才打探来的消息,斟酌着说给她听。
“据说那些杆子上,挂的都是鞑靼蛮子头人的头颅。”他偷偷抬头窥了眼华滟,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接道:“殿下您指的那个,奴婢问了问一个老守军,老守军自称是亲眼看过胤国公捉住那些鞑靼蛮子的现场的。只有那一个人,是胤国公亲手杀的,还砍下了他的头叫他们高高地挂起来,以作示威。其他人都是温家的亲卫捆好后交给他们处置的。”
华滟淡淡地问:“是吗?那这个特殊的人是什么身份。”
奇墨道:“听说……听说是个什么王子……据说以前还来过我们大夏呢!”
马车里的女使纷纷惊呼着捂住嘴。
他说着气愤了起来:“枉我们大夏每年赏那些蛮子那么多的金银和粮食,竟然不识好歹!还要攻打我们!幸好有温大将军把他们给打退了!”
不知道是哪个年轻的女婢偷偷说了一句:“咱们殿下配大英雄,简直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嘛!”
马车咯噔震了一下,已完全入了内城,纷杂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华滟微微侧首,从被撩开的车帘里看到华灯初上的繁华上京。
她的心微微紧缩了一下。
原来、原来如此。
昨夜今日,身边无论女使还是太子妃的欲言又止和异样,都是来源于此。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确切地听到这句话,落实了内心的猜测时,心口处居然会觉得既酸涩,又绵甜。
*
隆和十四年十一月。
许是被不久前那一战给打怕了,鞑靼这次竟规规矩矩地派了使团前来求降,不仅递上了降表国书,随着使团一同抵夏的还有大批的牛羊、皮毛、马匹等物。做足了矫首归顺的姿态。
至于在之前的战役里身亡的鞑靼十八王子,使团提都没提他,只是谄媚地笑着,递上泥金塞给来自皇宫的宦官们,祈求他们在皇帝面前说些好话,为他们多谋些赏赐的丝帛与茶叶。
皇帝对他们这番做派显然极为满意,不仅大手一挥,允诺了多赐予他们百斤的茶叶和糖,更大发慈悲地同意了鞑靼遣使谢罪后的求婚。
只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嫡公主永安公主已被许给了大败鞑靼的胤国公温齐,那么和亲的人选就要从宗室中挑选了。
这些事情在宫内传的纷纷扰扰,华滟从玉泽园回来后就病了一场,病根难处,绵延不绝,养了许多天都没有好全。
如今奚贵妃愈发不理事了,太子妃掌着后宫宫务,自然也不会拿这些杂事去烦她。
正式赐婚的圣旨十月上就已经颁下,华滟身上原担着的那个兰台令副使的职务自然就卸下了。一是心力不足,二是如今她出宫,已不再需要寻什么借口了。
突如其来的战事不仅改变了前朝的格局,温齐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插足了前朝政事,同时新科状元向昂之很得皇帝赏识,率他同门师兄弟、同科进士、同会同好等人,开始着手在南方推行田地清丈,誓要清掉豪门大户的隐田。
这一文一武都是棘手人物,鸳湖党人应对不及,对后宫的掌控便渐渐放松了。
加上三皇子不知为何日渐烦躁,不仅脾气极大,到了年岁去书房开蒙进学,竟是一个字也不愿写,一本书也不愿读。奚贵妃被他闹得焦头烂额,原来还有兴致时不时撩拨一下东宫一脉,这会儿是全副身心都扑在三皇子身上,三皇子却也不见好。
据说某日皇帝去麟趾宫坐的时候,三皇子竟然失手把一个花瓶砸向了皇帝。皇帝虽没有受什么伤,但因此怫然大怒,渐渐地,连麟趾宫也去得少了。
而华滟,若是身体舒服了些,更愿意出宫去往她的公主府,而不是呆在沉闷的、死水一般的皇宫。
皇帝对于这个女儿许是有愧疚之心,连御赐建造她公主府的地方,都选在一处名园上加建。永安公主府建成,比她两位皇姐荣昌公主、湖阳公主的府邸足足要大上两三倍。
荣昌公主、湖阳公主要说不羡慕,自然是可不能的。可她们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如小妹,而对永安公主下嫁胤国公这桩婚事,上京城百姓议论纷纭。其中有大半都被那日暴雨后的京观给吓着了,说胤国公残酷绝情,狼戾寡恩,不堪良配。
而胤国公温齐,在上京百姓的口中,除了有赫赫武功,还是生着青面獠牙的怪物,说起来竟能叫小儿止啼。
可怜公主出身高贵,却为着安抚臣子不得不下嫁,不愧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一腔为国啊!
也因此,两位姐姐对华滟多有怜爱,公主府还未完全建成,就时不时地送她一些名贵家具,或是字画、摆设等物。或是接了她出宫小住散心,总之,完完全全就是轻怜重惜。
但华滟一直教人留意着温齐的动向,几番出宫,绝对不与他碰上。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何心理,虽同意了与他成亲,但暂时完全不想见到他。
尽管温齐接连托人送给她好几封信,但她拆开看完就看完了,竟不为其中字句所动。这算心硬吗?华滟默默自问。不!我只是……暂时不想与他见面。这也许是……暂时的害怕吧?太子妃是这样的说的,婚前她虽与太子就相识了,但婚期定下来后,她完全不敢去见太子。
太子妃就叹息,这其中的原因,大抵也只有待嫁的姑娘们才知道吧。
华滟在心里默默地叹息,也许旁人都是这样的,但是我,并不全是因为即将出嫁。那座血淋淋而腥臭的京观,连同那夜繁灯如星下他温和的笑容,在她梦中交替着出现。她不安,也惶恐。
……
这日华滟自觉康健了些,便应下湖阳公主之邀,出宫去她府上小坐,看看园子,玩玩外甥,而后再去永安公主府上督一督宫,一日很快就了结了。
回宫后,因在外头用过饭了,她就有些懒散地歇在庭院里。十一月渐渐入了冬,庭前石榴和梨花早就凋谢了,只剩光秃秃的树干。
夜里风大,桑嬷嬷几回来唤她回去,免得着凉受冻,但华滟都摇头拒绝。
如今她也算大了,蒙皇帝赐婚,有一桩还算不俗的婚事。桑嬷嬷便也叹息着摇头,让她自去了。
一宫的下人们为着主人夜色里静思,行止都静悄悄的。忽然宫门口传开一阵叩门声,守夜的人打开门一看,不免大吃一惊,慌忙地跑进来禀告。
“殿下,门口柔蕙郡君求见!”
柔蕙郡君?华沁?
华滟闻言吃了一惊,忙起身道:“快请她进来!”
这时华滟才想起来,似乎从行宫回来后,她就有许久没有见到华沁了。
她们之间相处,向来是华沁多主动些。这些时日华滟身上接连发生大事,她自己都自顾不暇,一时也没想起来她。
华滟刚叫濯冰泡好了红茶,门口就有一个系着披风的瘦弱女子缓步入内。
华滟仰头看她,不禁大吃一惊。
都说女大十八变,华沁今年也十七了,不过短短几个月没有相见,她的容貌就长开了许多,比以前纤弱的样子多了几分明丽,但也……更为消瘦了。
华滟示意她坐下,笑道:“好久不见你来。这是刚泡的祁红,我记着你就爱这一口。”
华沁静静蹲下行了个礼,闻言笑着捧过茶杯,暖了暖手。长睫低垂,低声道:“你还记着呢。”
华滟道:“又不是什么天难地难的事情,哪能不记得。”
华滟本想问她这么晚了,怎么会来月明宫。但是看华沁的样子,似是有话要说,她几次将欲出口,最终又将话音咽了回去,只是和华沁两个捧着茶杯,静静地对饮。
一杯热茶慢慢喝完,华沁将茶杯放在桌上,华滟正要示意女使添茶,却见华沁反手制止了她。
“先别叫人来了……我有话要和你说。”
华滟暗叹一声,终于肯开口了。她退去下人,端坐了正色道:“好,你说,我听着。”
眼前这柔蕙郡君,忽然转头对她凄凉地笑了一笑,慢慢地、低哑着声音道:“我今日上了表,自请去鞑靼和亲。”
“你!”华滟大吃一惊。
她猛地站起来,急声道:“你怎么会这样做!那文表可是递到了嘉肃宫?你且等着,我这就去要回来!”说着就要拎了披风向外走去。
“随波!你听我说!”华沁从后面追上来,死死拉住她的胳膊,“你去也没用!”
华滟猛地停下脚步。
“我亲手交给了张公公,这会儿想来已经到了内阁阁老们手上了。”她平静地说。仿佛这个自愿上书自请和亲的人,不是她柔蕙郡君华沁。
宫室寂寂,台上灯烛毕剥作响,炸开一朵灯花。脚下的影子黯淡了几分。
华滟低头看着地板,地上她的影子、华沁的影子被映得老长,亲密无间地重叠在一起。上一次这样亲密,似乎还是还十几年前,她们五六岁的时候吧?华滟有些恍惚地想。
“总归这次,朝廷是一定要派人去和亲的。”华沁说,“不是我,也会是旁人。”
“不如我去吧。”
“我只有一个人,若是选中了灵萱、映真还是云心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总有人会为她们伤心的。”
“我全家只剩我一个人了。若是选了我去和亲,没人会哭泣,并且,皇上一定会封我为公主,我的娘亲,也能有个诰命吧。”
华滟倏然转身,泪流满面:“还有我啊!你还有我啊!你若走了,起码我会哭的……”
这一刻,华沁的面色有种奇异的平静。
她温柔地笑了笑,上前摸了摸华滟的脸,低声道:“我还有你,可你不止还有我。”
“我知道的,长大后,你就不大亲近我了。是不是?因为我的脾气很怪,脾气很坏。可是我啊……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就是控制不住。”
“别哭了,随波。你不用再劝我。”华沁竖起手指,轻轻抵在华滟的唇边,微笑道:“你只需要听我说。毕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