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先前,是皇上和东宫为你挡下和亲远嫁的命运。这一回,好歹也让我能做些事,为她们挡下和亲的可能性吧。”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华滟哭道。
“唉。”华沁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中庭里,抬头看了看如水般的月光,自言自语道:“我是真的很羡慕你,我也真的很讨厌自己。如果继续留在宫里,我也不知道我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个怪物。”
“就让我,去做一件我不会后悔的事情,好吗?”
*
次年春,柔蕙郡君加封为乐安公主,入宫过继为养女。
四月,诏令江夏王持节护送,出关入鞑靼。四月末,嫁鞑靼汗王为阏氏。
同年六月,永安公主下降胤国公。
京中有诗曰:
风卜于归恰约年,三生有约缔良缘,绿云环髻簪钗艳,白首盟心铁石坚;秋霁明蟾征慧秀,春风化雨见恭虔,翠楼酣醉吟声响,争诵而翁嫁女篇。
第53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8
隆和十五年。
六月初十, 天刚蒙蒙亮,华滟就被桑嬷嬷从床上薅起来了。
“殿下呀,今日可是您的大日子, 得打起精神来。”桑嬷嬷一边念叨着,一边拿勺舀了热水往华滟身上浇去。
华滟直到被按在浴桶里,身上淋了水,才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玉泉水温润滑腻,加上玫瑰香膏涂抹在肌肤上, 华滟出浴时感觉自己就像一朵招蜂引蝶的花儿——浑身都是味儿!
她颇为嫌弃地抬手嗅了嗅, 抱怨道:“姆妈,我闻着都快熏死过去了。”
桑嬷嬷顿时变脸,飞快地捂住她的嘴巴, 严肃道:“殿下胡说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 可不许再提!”说着往旁边啐了一口,又双手合十冲虚空拜了拜, 喃喃念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观音菩萨勿怪!”
华滟听了暗觉好笑。不许她说,可桑嬷嬷自己却连声说了许多次。况且,她都要出嫁了,还能算是“童言无忌”吗?
想到这里, 华滟这些日子一直虚幻的漂浮感终于渐渐落到了实处。
她淡了笑容,端坐在妆奁水晶镜前, 仍由宫人们在她面上涂脂抹粉, 描眉画眼。
头上突然一沉, 华滟抬眼望去, 只见镜中的自己已然梳起了发髻,头上戴着公主金冠, 眉心一点火红花钿,耳侧两枚沉海碧玉盈盈晃动,红唇微抿,墨瞳深深——确实是新嫁娘的模样了。
身后传来一点响动,华滟回头去看,只见濯冰和凌雪两个亲自抬了红漆平杆衣架来,上面挂着明黄与大红交相辉映的一套礼服。
这是公主礼服。
因她是皇室女,不比庶民家女儿,按照祖训,在结婚当日清晨,需要去太庙祭祀,告知先祖有女出嫁,同时由太常寺卿待为办好婚契文书,光禄寺卿在玉牒上登上公主所降驸马之名姓。
在这些仪式全都完成后,才和寻常人家一样,回到皇宫待嫁。
华滟换好庄重而繁缀的礼服,扶着女使的手走出月明宫时,就看到二皇兄华湛在宫门前等候。
看到她出来,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我来接你去太庙。”
因为要登祖庙,华湛今日没有穿他一贯喜着的紫袍,而是换了身石青色的礼服。穿在他身上,清清爽爽,倒是没有此前穿着浓紫艳朱时的妖艳,看起来端正清肃许多。
华滟将手搭在他探出的手心里,借力登上了车,坐稳后,她凝视着华湛秀美清俊的侧脸,轻声道:“二哥,你这样就很好。”
华湛闻言似有所觉地侧头看去,却只看到一副绣金描银的彩绘车障。
他扯扯嘴角,登了另一辆车,下令出发,往太庙驶去。
太庙自是巍峨威严,在礼乐声和檀香清烟中,华滟肃然拜过了太.祖、太宗、明帝、宣帝等一众先祖,又到偏殿拜过燕皇后和骆皇后的画像。
她手持线香,跪在蒲团上,虔诚的三拜后,在心里默默念了几句,这才起身把香插入香炉。
等到看到皇叔延平郡王和光禄寺卿一起把玉牒翻开,在她的名字后添上温齐的姓名时,她有种不真实的恍惚。
从此以后,她就要和他紧紧地联系到一起了吗?
除非王朝颠覆,山河破碎,这一生,只要大夏还在,他们将会白头偕老、同休共戚。
……
回宫后,华滟重新梳妆,原本未婚女子的发式换做了绾髻,金冠换做凤冠,朝服换做石青与真红的婚服,且妆容、装饰都一一变过。
每一步,都叫华滟清楚地认识到了,她将不止是皇帝的女儿、王朝的公主,更将嫁为人妻。
妆容既成,华滟心情复杂地起身,往乾清宫去拜别父皇。
皇帝久病连年,已多日不起,这日强撑着坐了起来,由宫人给他整饬仪容,然后端坐在大殿内,等着他的女儿来向他道别。
乾清宫的大门缓缓洞开,明媚的阳光连同那身着大红嫁衣的公主一步步向他走来。
逶迤的裙摆上,金线绣做的翟鸟纹样仿佛在展翅高翔,像是穿着这嫁衣的公主高傲地扬起头颅。
依稀间,皇帝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人,也是这样的明艳夺目、光彩照人……很久很久以前,他为了安抚前朝后宫,也为了尚在襁褓中就失去母亲的儿子,不得不答应下来,再立皇后。他本就随意挑了盖头,就去勤政殿处理政务,可是,她在盖头下抬起头来明媚的一笑,就叫他失去了呼吸。
皇帝想,他这一生,对不住的女人,除了千慈,还有她……
眼下,他们的女儿就要出嫁了,离开皇宫,去过她自己的生活。皇帝不是不知太子暗中的心思,他千挑百选,最后选了胤国公温齐,将他最疼爱的女儿托付给他,是想借他之手,护她一生周全。
皇帝自知这一生有千种罪孽,过错难全。可她、她是无辜的啊。
在永安公主端正拜下的那一刻,皇帝转瞬间就闪过了无数念头,最终停留在了一幅画面上——婚礼前日,他与胤国公温齐的密谈。
转眼间,华滟就已行完大礼,起身恭敬地立在殿下,等着皇帝的训诫。
皇帝沉沉吸气,见坐下左右太子、大臣都在无声地催促他,他便召了召手,道:“我儿,上前来。”
华滟无声地挪动着步子,走到御座前,柔顺地伏下了身体。
皇帝咳嗽了一声,探出瘦削的手颤微微把她扶了起来。对上华滟的眼睛,先是拍了拍她衣上不存在的尘埃,然后伸手似是想抚摸她的脸,却在触及肌肤之前又如遭电击般收了回去。
他叹息般地道:“今日以后,你便是温家妇了。你同驸马要互敬互爱,濡沫白首……”
华滟点头。
皇帝放下了手,无力般的挥了挥:“去吧,不要误了吉时。”
立刻就有左右上前揽着公主的嫁衣,扶她转身。
在一步一步走出乾清宫的时候,华滟听到父亲的声音,带着无边的沉重的爱意,沉甸甸地向彻她的耳畔——
“若是受了委屈,记得回宫来,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华滟竭力逼着眼底的泪水退回眼眶。她背对着皇帝,重重地点了点头。头顶珠翠叮当撞响。
见状,皇帝脸上泛起一个笑容。笑容里,依稀还有往日的少年意气。
宫门次第打开,仪仗礼乐次第而出。在震耳般的鼓乐声中,华滟在东门出下了辇,换乘上了驸马派来接亲的车轿。
——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喜轿自然平稳,华滟悄悄掀开障面的珠帘,从轿窗里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金碧辉煌的皇宫,渐渐被她抛在了身后。
这一次,她明白,她是真的离家了。
第54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9
走了没一会儿, 华滟忽然觉到轿子一沉,随即停了下来。
凌雪伴在车架旁,悄摸声儿地同她说:“殿下, 是接喜雁呢。”
华滟知道,这是定亲六礼中必备的大雁。下聘时,胤国公府送来了一对养得极肥的大雁,据说是胤国公得知婚讯后亲手捉的,养在府邸中,日夜精心饲养, 只为这一日。
华滟突然觉得有些脸热。
轿外果然传来大雁的“嘎嘎”叫声。
她似乎能从大雁的叫声频次中, 听出现在是进行到哪一步的仪式了。
雁唳声嘶鸣不止,应是把大雁捉出了笼……叫声柔和不少,应该是他接过了大雁……随即大雁又大叫起来, 吵得人耳朵疼, 那么应该是宫人收了雁,绑做六礼之一预备送到嫁妆里去。
那雁鸣声渐小了。华滟看不到前面形势如何, 但是她的耳朵忽然动了一动,听到一声熟悉的嘶鸣。是大黑!是温齐的那匹神骏大马。
自从定亲后,她便多了光明正大出宫的机会,有时也会去京郊的养马场跑马。第一次去时是湖阳公主与她同去的, 准备第二次时湖阳公主诊出了身孕,不好再颠簸了, 华滟只好自己去。没想到, 在马场的马厩中, 她看到一匹皮毛光泽的大黑马, 正悠闲地嚼着马草。
这马有着四只雪白的蹄子和乌云般的马身,花色实在特别。她怔一怔, 就想起来,上前试探着叫了一句“大黑”?马儿甩了甩尾巴,看她一眼,温顺地低下头来。
华滟大喜,当即牵了它出来,连自己原来的大白马也不要了,骑上大黑就畅快地跑了几圈。不愧是流着黄金血液的骏马,无论是奔跑速度还是灵性都远胜凡马。那日结束后,华滟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它。
毕竟不是她的马,不好累着它。况且华滟也心知肚明,它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岂料只要后面她起了意出宫去散心,总能在马厩里发现大黑的身影,她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意志不坚定,一边又蠢蠢欲动地牵了大黑出去。总之,最后的结局一定是华滟跑了个畅快,心满意足地离去。而大黑能日行千里,自然不将这千金贵女的跑量放在眼里。哼,不过散散步罢了。╭(╯^╰)╮
是以此时此刻,华滟不过一听声响,就知道是大黑出来了。而它的主人,想必也已筹备得当,意气风发……
鼓乐声中,华滟的车轿再次启程,属于永安公主的扈从仪仗队抬着浩浩荡荡的嫁妆,由公侯百官命妇一路护送到公主府。
落轿后,华滟忽觉眼前一亮,忙张开眼,原来是轿帘被打开了。
隔着垂下的十八道细密障面的珠帘,华滟觉得头上笼下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她轻轻眨眼,看到身着大红喜服的温齐嘴角含着笑意,躬下身来,平平朝她探出手掌。
那幽蓝色的眼眸里有着她看不懂的浓烈情绪,深沉地翻滚着炽盛的欲望,长睫轻颤,微覆在眼瞳上,却又是渊渟岳峙,端静雍容了。
华滟陡然看到他的脸,竟呆了一呆。还是他轻轻侧过头,发出一声略带疑惑的“嗯?”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忙抓着他的手借力出了轿子。
踏上柔软的大红喜毯时,华滟还有些恍惚。她只庆幸自己这障面的珠帘足够密,旁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不会知道她方才竟看自己的夫君看呆了。
这家伙,以前没见他穿过这般鲜亮的颜色,也不知道会这样惹眼!
不过,为了婚前避嫌,华滟与温齐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隆和十五年的春宴上。那时不仅皇帝列席,后宫诸妃也都在,尽管作为过了明面的未婚夫妻,她还是没敢多看他。至于时不时会落到身上的注视感,华滟就装作不知道。
喜毯的尽头,是行礼的正堂。
华滟手执红绸,和温齐一左一右地进入,而后一东一西,面朝正堂,行再拜礼。
因为温齐的父母均已去世,而华滟的母亲亦已早逝,父亲又是皇帝,故而上座应该无人才对……
华滟礼毕抬头,却惊讶地发现两方上座上,一左一右地坐了皇帝和太子!
瞧她发觉了,太子微笑着朝她点点头。华滟能看懂他的意思,是说,皇帝终究放心不下她,竟拖着病体出宫,亲自为她圆上最后一个仪式。
新人礼毕,观礼人不禁热闹地起哄了起来,皇帝抬手往下压了压,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皇帝一身明黄的朝服,此时坐在堂下灯前,有种威严的震慑。华滟看他瘦削的侧脸,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的父皇还是一位勤于观政的明君……
满府人静悄悄地等着皇帝发话,岂料在片刻的静寂后,皇帝终于出声,却不是众人意料中的对公主的谆谆训导或是对驸马的恩威并施,而是简短的一句话:“你……要对她好。”
皇帝一双早就懒怠了眼睛此刻清明地睁着,紧紧望着温齐,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