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第64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9
顾采文瞠目结舌:“可、可咱们要做的事情……”
是逐鹿群雄, 意在天下。
永安公主身为皇朝帝姬,虽下嫁胤国公府,但怎会——
温齐摇了摇头, 不欲将那皇室隐秘同他多说,只道:“她心中有数。”
过了许久,顾采文咋舌:“这可真是……叫什么事儿呢?”
崽卖爷田不心疼?
也幸好他这话没有说出口,不然叫温齐听了,定会狠狠教训他一番。
凡尘俗世,广袤漠漠, 这世上活着的人, 哪一个身上没有些故事呢?只是或碍于身份,或困于出身,总有这样那样的人, 不能说出口罢了。
他既不熟识华滟的性情, 也未了解她的故事,仅凭几面就猜测枉议她的动机, 虽亦是温齐心腹,视同家人般的兄弟,但这语气听来也叫温齐有些不舒服。
温齐略皱了皱眉,反身在条案后坐下了, 一边拆着密函一边随口问顾采文:“老二是不是又给你写信了?”
提到二公子兼副将温周,顾采文当即讪笑:“是、是, 二公子是写了信来……”
温齐嗤笑一声:“他都说些什么?还是那老一套?”
顾采文腹诽道, 你们兄弟闹变扭, 倒要我来传话, 我成什么了?一个会动会说话的传声筒?当然,他也只是想想, 在温齐面前,他虽有胆子开玩笑,但却绝对不敢有任何的隐瞒。
顾采文老老实实道:“如您所料,二公子在信里问候了您和公主,说了几句蒲城的现况,就……”他瞟一眼温齐,被温齐阴沉的脸色吓得一哆嗦,顿时不敢再拖拉:“就在信尾提了一句,新过门的姜夫人有身孕了。”
温齐哼笑一声,阴晴不定道:“好啊,好得很!他既然肯为温家开枝散叶,那就叫他多多生几个!呵呵!”
顾采文不敢出声,事关温家子嗣,哪容得上他这个外姓人插嘴。
“大郎、二郎如何?”
“二爷信中说,大郎君已跟着先生开蒙读书了,二郎君还小,说话不连贯,但跑得快极了,几个嬷嬷都看不住他一个。”
“梅清如何?”
顾采文悄悄叹了口气:“说是没见好转。”
温齐脸色颇为阴沉:“当初叫他把那个姜氏女送回去,他偏不肯。如今清姐重病,那姜氏又有孕,他一个人,偏偏耽搁了两个人!”
顾采文脸色也不太好。
应梅清是战场上的遗孤,当年随着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被先胤国公捡回了公府,在府里混着吃穿着长大。因她是女孩,又生得颇为伶俐,就被先夫人燕氏看中,选到屋里照看两位公子。
到后面夫人离世,姨夫人接管了中馈,前线又吃紧,大人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院里几个差不多年岁的小子,哪个没受过清姐的照顾?
这样出挑又爽利的闺女,长成后自然不愁婚嫁,先公爷原想着收她做了义女,给她挑个好人家,可那时二公子十五岁了,初晓了男女情思,闹着吵着要娶梅清过门,先公爷拗不过他,再问梅清也是无可无不可,便允了二公子。
就这样,十七岁的大公子领军在外,十五岁的二公子洞房花烛,没多久梅清有孕,也算遂了老公爷的心愿,见到了孙辈,温氏一脉不会断在他手上。
本来这桩婚事起初虽不被大家看好,但随着梅清接连生下两个孩子,二公子也褪去稚气的模样,眼见着老成许多,便也称得上一句“夫妻和睦,宜家宜室。”
可谁知,温周竟会变心呢?
况且,应梅清和姜蕴真,哪个做小他都舍不得,就这样不清不楚的,两人都成了平妻。倒是叫人好好笑话了一通。
顾采文叹气:“二公子信里没提多少,不过,附上了大郎写给大伯的信,喏,好大一张纸!”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来。
温齐展开一看,纸上字迹笨拙,歪歪扭扭的,但也能看清写的是什么。
“大伯,我和弟弟都好,娘也好,希望你在上京康健(此处涂黑后重写)平安。”
他忍不住笑了:“这孩子。”
顾采文窥着他神色,试探着问:“公子,您既然这样喜爱大郎,为何不自己生一个呢?”
温齐收了信,握拳抵唇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这才成婚多久,不急。”
可是你不急,自然有人替你急!顾采文心道。
自从他们朔方军跟着公子打退了鞑靼蛮子还朝后,连口气都没歇完呢,就急急忙忙召了温齐入宫去,等到他再出宫时,近万人的精锐兵马被打散分派到不同地方去,身边只留了两百余人的亲卫。并且温齐无诏不能随意出城,二公子温周却在兄长的婚宴后就被赶着回了蒲城。
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了。
永安公主下降胤国公,一则是为了笼络人心,二则是为了叫他死心塌地,如此一来,如能尽快有个孩子,也好拿捏他。
——可是,人终究不是泥土,是任那些人握在手里捏扁揉圆的。
顾采文自然识得眼色,见温齐不欲多提,便善解人意地住了嘴。
只是心想永安公主既然愿意亲手给温齐刻了闲章,章文还是“一洗人间万事非”,那这对新婚夫妻,想也是感情不错的。不然以公主金尊玉贵之身,怎会愿意来选了这句话做章文呢?
且他家主公生得仪表堂堂俊美非凡,倘若肯舍下面子细心哄了,怎会不如他愿?
如此一想,他便放心了。
抬头却见温齐读着密函,眉头越来越皱。
半晌,温齐都没有出声,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室内眼见着黑云照顶,顾采文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密函……”
“啪”一声,温齐将那密函拍在桌上,起身肃然道:“北边恐又生事端了。”
“什么?”顾采文惊呼。
“老二密函中说,鞑靼老汗王只怕命不久矣了,帐下王子都在夺权,边境冲突愈来愈多,连他带着人马都有些控不住了……”
温齐虽下了温周的面子,温周也识趣地不去烦这个大哥,但事涉要务,更兼他们谋划的大计,匆匆探得消息后便封了密函加急送到上京。
窗外秋风卷起一地落叶,呼啸着闪过眼前。
“这天,是该变了……”温齐凝望着远方天界,若有所思。
第65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0
隆和十六年伊始, 动荡乱世便已初见端倪。
“腊雪不满地,膏雨不降春”,写的就是隆和十六年贯绝九州南北的大旱。南地颗粒无收, 北地良田起黄埃,海内沸腾,生民煎沸。
——流民载道,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然而对于大夏朝廷来说,不管是南方的饥荒还是北方的蝗灾, 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皇城高台上坐的那些权豪势要更为焦急紧迫担忧的,是盘踞在神州北陆如虎豹般凶恶且残忍的鞑靼部族。
自从去年鞑靼老汗王猝然而逝,这个在草原子民中口口相传的神鹰后人留下的子嗣, 却搅起了更大的波澜。
老汗王活到长大的儿子一共有十八个, 其中十三王子死于温齐之手,剩下十七个儿子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就死的死, 疯的疯。其中坐帐守灶的幼子更是于寒冬腊月时被发现溺毙在解手的尿桶中,而小王子同母所出的兄长被指质为凶手,被装进麻袋里由着八匹马整整踩踏了一日一夜,收尸时的麻袋已粘在地上揭都揭不起来了——其凶残若此。
鞑靼的这场内乱足足持续了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里他们分身乏术,无暇南下骚扰大夏边境。然而对于大夏子民来说, 这两年, 却也是水深火热的两年。
一年大旱, 一年大涝, 百姓苦不堪言。可偏偏就在这十室九空、民不聊生的时候,还有那世家大族借此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趁机低价购入大批土地,南方土地兼并隐田之患犹深!
——然而这些事情,于长居深宫的华滟来说,似乎又太过遥远了。
她本就是长在金玉中的娇花,旁人宠着护着还来不及,那些发生在偏远之地的苦难,一点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起码当下华滟最为烦恼的两件事,一是苦于皇帝久病不起,恐大限将至,二是失落于驸马温齐要领命出京。
她虽打心眼里厌恶皇帝,然而一日日看着皇帝痼病缠身,三病四痛,直至今日如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般,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出仿佛是由内而外的恶臭味时,她心里忽然又生出一点不忍来。
倘若刻意遗忘掉那一冬的记忆,起码,在她幼时,皇帝于她还是个极为宠爱的慈父。
好歹也是她生身父亲——华滟偶尔会念着这样的想法,入宫侍疾,然而在御床边见到一身法衣的道姑时,她心里的那些怨恨又会爆发出来: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而她恨恨地离去后,宫里有时又会传出消息来,皇帝在短暂的清醒时刻,处理完紧迫的政务后,会喃喃念着几个儿女的小名,吩咐宫人从库房中取出他们幼时极爱的玩具——或是吃食来,好像这几个皇子皇女,还是幼时团子般的模样。
仇恨和敬爱撕扯着华滟的内心,叫她不堪言状,每当这时,唯有一直相伴在身边的驸马温齐,才能宽言慰解,叫她好受些。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下去,她同温齐的情谊,似乎也随着细水长流般的光阴,一日日积攒成宽绰的水池。
他的爱沉默无声,却始终包容而细腻,温和地包裹上她身上每一次锐利的棱角,再叫爱将那身刺尽数化去,教她识便这世上的滋味。
也因为如此,当温齐不得不离开上京南下时,华滟分外不舍。
是夜明月高悬,清凉如水,华滟坐在梳妆台前,持了把梳子一下下地通着头发,沉默不语。
温齐从外面进来,见她如此模样,无奈地笑了一笑:“只是去去就回。”
他站在华滟身后,熟络地接过她手中的梳子,动作轻柔地为她梳发。
华滟坐在镜前,只能看见半张他坚毅的下巴,而入镜的他的手,始终不曾动摇过。
她默了默,道:“只是可惜,今年夏天这般热,皇兄本说打算去青陵台避暑的,你却还得去江南跑一趟,只怕赶不上了。”
温齐含笑:“江南多水,只怕也热不到哪里去。”他顿了顿,又道:“这趟是不得不去的。太子同我吩咐过,若无朔方军一路护送,只怕向昂之还没到江南,就已没命了。若是他没了,还有哪来的机会去清算隐田。”
华滟饶是再不识大体,这会儿也应明白了事情的重要性。更何况她平日里还帮着太子妃协理宫务,有时也会帮着处理一些奏章请旨。
她轻轻叹了一声:“我都明白。国库虚空,自从这两年苏湖大涝,已免去许多税了,再叫他们肆意妄为,只怕连俸禄都要发不出来了,你……”她微微抬头,从镜里与她身后那弯下腰来的男子对视着,轻咬嘴唇:“你路上千万担心。”
“你放心。”他俊美的脸上露了些戏谑的笑意:“我就是爬,也要爬回来到你面前。”
“说什么胡话呢!”她反过身去气恼地打了他一下。
温齐故作受伤,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娘子好生武力。”
华滟被他逗笑了,忍不住同他笑闹一阵。
忽而温齐安静下来,一双眼睛亮澄澄地盯着她。
她被看着看着,脸渐渐红了起来。
她害羞地扭过头去,轻斥一声:“作甚这般看着我!”
他沉沉地笑,轻声道:“舍不得你,恨不得把你变小装进口袋里跟我一起走。”
华滟嗔道:“又说些怪话了!”
顿了顿,她道:“你自己说的,一月就能回,你、你可不许食言!”语气失了平静,通红的耳廓映出她的心事。
温齐忍不住笑道:“是,臣谨遵殿下玉旨!”
他忽得伸出手,把她从锦凳上腾空抱起,不顾她小声的惊呼,转头进了内间,一手放下锦帐,一手拉下床帘。
红帐深深,翡翠金熏笼上合欢香袅袅,帐内是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
*
“这天真是热死个人了!”
青陵台柔仪殿中,一名妃子闲摇着团扇,姿态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即便已穿得极为清凉,但身上一层单薄纱衣还是被香汗浸湿了。她忍不住开口抱怨:“真是见了鬼了!一日比一日热,连来了行宫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