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64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华滟乘坐马车行至街口就听闻远远传来的攘攘喧闹之声, 她掀开车帘瞧了瞧, 只见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清晨才落的薄雪被马蹄行人踩踏得一片泥泞。分明是腊月天气,但广德公主府所在的红泥巷里却被填塞满满的人马呼出的浊气给熏热了,不止人行到此处要热得脱衣, 连马儿畜生也不住地“嗬嗬”喘气。

  侍卫将马车停在离红泥巷一射之地开外, 另着人前去广德公主府上请人开路。不一会儿便有身着青黛服色的府中护卫前来驱赶拥挤的人群,将华滟的车马引至大门处。

  纵然这样一小段路, 也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功夫。

  华旻坐在华滟身边,从车帘抖动的缝隙中好奇地向外看去,那些被拦在大门外的人群见有车马越众而出还得主人另外照拂,不少人都面露愤懑之色, 却在转头看到马车车壁上烙印的徽章时噤声不语,有的还面露畏怯之色。

  华旻很是惊讶:“为何这般多人都来赴姑祖母的宴会?”

  濯冰为她整了整披风, 拉上车帘挡了外面的视线,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说:“小殿下会明白的。”

  华旻一时还有些糊涂, 等过了二门下了马车, 路过宴会正厅时,厅中人正高谈阔论, 其中只言片语飘入她的耳朵,她的脸色便微沉下去。

  广德大长公主在偏厅接待女客,她的儿媳尹氏迎出来接引。

  尹氏极善言辞,又十分会看脸色,正是腊八她家举办大宴的时候,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从长廊行至偏厅短短几步路,就舌灿莲花把华旻哄得露出了笑。

  华滟在一旁看着,也露出了淡淡的笑来。

  广德大长公主素来是个孤傲的性子,这般热闹的宴会,她也不似平常人家老封君一样要那些晚辈围坐一团说着讨喜恭贺的话来,故而华滟携侄女到时,偏厅静悄悄的,早到的几位夫人贵女莫不敛声屏息,偌大的厅堂,只听闻衣袂钗环碰撞叮当之声。

  华滟一露面,便连这些琐碎的声音也没了。

  倒是广德大长公主罕见地朝她招了招手,“来,坐我边上来。”

  立刻有侍女挪了桌案座椅。

  华滟携华旻拜见行礼后落座。

  顶着众人神色各异的目光,华滟神色自若地和广德大长公主寒暄:“姑母近来安康否?”

  广德大长公主罕见地露出一丝微笑:“尚可。”又看向她身侧的少女,“这是大公主吧?几年不见,长大了,变漂亮了。”

  周遭瞬间静了下来。

  众人惊疑不定地打量跪坐在华滟身后的清艳女孩儿,高阔轩宇里四面传来的窃窃私语交织成云,如灰霭一般压在华旻的头顶。

  华旻竭力挺直了肩背,然而终究承受不了这般的众□□织的指点,头渐渐低了下去。

  一只手从侧面扶上她的脊背,带着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推动着她挺起身来。

  “坐直了,我是怎么教你的?你生母是白氏不错,可自你生下来悉心抚养你长大的是先皇后贺氏。世人都说‘远思扬祖宗之德,近思盖父母之愆’,父母的过错不是你的过错,勿须把白氏之过强压在自己身上。你是当今皇上记上玉碟的长女,你是名正言顺的大公主!阴差阳错才叫你在我府上长了几年,难道你要一辈子躲在姑母府上做个不被看见的人吗?”

  “你姑祖母举行腊八宴,还特意让我带你过来赴宴。如今这宴会上皆是亲朋旧友——”华滟的声音停了一瞬,目光扫过殿内陌生的脸孔,又接着道,“是时候堂堂正正站到人前,只要你嘉言懿行,品性得宜,又何惧他人谗诽。你才十岁,一生还有很长,姑母将来不能事事护着你,只能靠你自己走完。倘若心如松柏,坚毅不移,做一棵扎根大地的树,如你嫡母那般,不仅不需旁人帮扶,还能庇护藤蔓细草,想必你亡母见了,也会瞑目。”

  她的声音冷静中带了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华旻不知不觉抬起了头,举目望去,殿内每隔十步摆放一座九枝灯,烛火耀耀之下,原先她畏如鬼魑的那些面庞,竟也没有想象中那样可惧。

  离上座不远的左下首处坐着众安伯夫人,她是先帝堂伯的外孙女,也算是皇室血脉,当年母系主脉尽数毁于青陵台之变,此时正朝她微微点头,看不出喜怒;右下首是诸邑长公主,乃当今圣上的异母妹,亦是华滟之妹,她的新婚夫婿成婚不到三月就死于宫变,惊乱中被乱马踩踏至死,待到收尸时只剩地上一滩血泥,难以辨别容貌——如今她神色复杂,目光如炬炯炯摄人,然而等华旻对上她的眼睛时,她却又偏头移开了视线。

  ……还有那许多沉默着的,眼神中却流露出怨恨之色的妇人们,在华旻与之一一对视之后,她们不是抬头看天低头看地就是挪开了眼神。

  华旻微怔,想起来之前华滟私底下对她说的——

  “世人大多都爱捧高踩低前倨后恭,如今我尚且还能说得上几分话,便不能叫别人轻贱了你去。温齐要过继他侄儿做儿子,呵!我也不是没有女儿!”华滟目光灼灼,直望向她叹道,“我沉疴在身,这辈子怕是没有子女缘了,可你养在我身边一遭,又是我亲侄女,我自然要为你打算……”

  “呵呵,大公主生得当真妍丽无双,瞧这长相,这身段,啧啧啧,简直跟永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都说侄女肖姑,看来这话是真没说错……”

  一片沉默中,还是尹氏见场面不好看,当即出来打圆场。旁的话也不说,她只捡着好听的不会错的话直夸,夸完了华旻的容貌再夸她的举止,后面又扯到子女教养之事上,一通天花乱坠地吹下来,殿内诸人简直要被她绕晕了,连诸邑长公主都面有菜色,不再只盯着华滟和华旻方向。

  华滟微微一笑,低声向广德大长公主说:“您这个媳妇,娶得好。”

  世人常道高门嫁女低门娶媳,也是不无道理的,但做到广德大长公主这样,却是十分少见——

  尹氏之父仅是一小县之令,和贵为皇帝亲姑母的大长公主相比,身份直如云泥之别。广德大长公主却不顾流言坚持为儿子选择了这样一位新妇,简直叫人目瞪口呆。

  广德大长公主被人问起时,却云淡风轻地道:“世道要不好了,还讲究那些脸啊面啊的有什么用,能踏实过日子才最好。”她将尹氏从礼佛的小县带出时,正是看中了尹氏八面玲珑的性格。

  只瞧尹氏今日将这场宴会办了下来,上至宰相下至看门的小厮都无一丝不满,便能验证。广德大长公主所言不虚。

  广德大长公主拍了拍华滟的手,没有说话。她身上有一种宁静的馨香,叫华滟恍惚间想起早逝的骆皇后。

  尹氏这一通打岔,话题渐渐被引到了如何教养儿女之上了。不少老夫人、少奶奶都忧心忡忡,近来上京城中靡靡之风尤奢,竟流行起了斗鸡,不少王公子弟一掷千金只为购得一只羽毛上等凶悍威武的公鸡,更有甚者还开设赌局,赔率高得骇人听闻。然时局动荡,那些家中有出息的大人不是在朝中就是在军中,根本无暇顾及家中这些纨绔子弟,女眷开口劝解,往往听得进去的十有一二便算好的了,更多的人则如薪火义无反顾地投向这诡热的斗鸡之戏中,将这摊子烧得更为火热,连带着许多平民家的儿女都趋之若鹜涌向瓦当勾栏。

  华滟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还时不时扭头跟华旻饶有兴致地讨论起广德府上厨子的手艺。华旻入学已有些时日了,正开始读经史,听别人说的这些,一时竟有些吃不下饭。

  她巴掌大一张脸上,一双淡眉蹙起,小声地对华滟说:“姑姑,我等不常与市井中人来往,这听着……不像是盛世之兆。”

  华滟微笑着把她看了看,心中感慨一番,却不与她说,反而反问她:“你多大?朝中那些老大臣们多大?难道连你都能看出来的道理,他们反倒看不出来了?”

  华旻一时不说话了。

  华滟摸了摸她的脸以示安抚,道:“左右大人说话你也无趣,不如你同几个侄女去逛逛园子。”

  华旻年纪虽小,辈分却大。广德大长公主的长子生得早,如今是连孙女都有了的,一旁服侍的婢女听了话连忙请了几位小娘子过来,几人一同到广德大长公主面前请了安,便陪着华旻出去了。

  没一会儿有内侍来请诸人移步到宴席处,正宴开始了,朝官在前庭由驸马接待,女眷席照例设在后院。

  华滟身份尊贵,举了几次杯后就借故不饮了,濯冰将她杯中酒水换成了茶。

  隆冬时节,广德大长公主府上也无甚好精致,便叫人点了各色花灯来,挂在廊前树下,将个园子装点得流光溢彩,如天上人间。

  华滟有些兴致缺缺地看那些花灯。

  席宴才开,接了一回圣旨,是宫中照例给皇亲国戚赐下的节礼,华滟府上也有,倒也不稀奇。还没过半,忽听得前面有阵阵嘈杂声传来,紧跟着金鼓喧阗,许多人簇拥着一人经过长长的抄手游廊走来。

  华滟默然抬头,撞见一对深沉如湖的眼睛。

  内侍高声唱名,声音尖锐得能划破天空。

  “大司马大将军、御前禁军统领、胤国公到——”

  御前禁军统领?华滟心想,他什么时候又给自己加了个这个官职?

第90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10

  那头温齐已缓步走来。

  头顶的琉璃彩灯光彩夺目, 珠辉烛火相辉,连他身上那袭玄色长袍都流转着暗绣纹路的色泽,江崖海水纹卷起千涛万浪, 走动间几要从袖袍衣摆中奔涌而来。

  华滟抬头看他。

  那双湛蓝眼眸中倒映着千万莹采,灿烂炳焕,盛着浅浅笑意,她恍惚想起那年元宵灯会,他站在巨大鳌山前朝她投来的一瞥,东风夜放花千树, 蓦然回首, 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彼年情衷,如今仰头回望, 发觉他俊美无俦的脸上也有了细纹, 那双含笑的眼再弯起来时,眼尾带出的不再是旖旎爱意, 而是势倾朝野的威严。

  一晃,十年过去。

  十年了,华滟在心底问自己,值得吗?昔年情浓时, 自然觉得世上无人能阻挡他们,唯一忧虑的不过是来自父亲的反对。可是, 皇帝高大威严的形象早在十几年前就崩塌了, 他们定情的元夜灯会早就因惠林寺火灾而不再举办, 连幼时以为将金汤永固的皇朝, 也渐渐露出虚幻的华美假象后密密麻麻的疥螨。而她在这十年里,除了日益严重的头疾和孱弱的身体, 又得到了什么?失去的倒是明明白白:强健的身体,灵敏的头脑,以及,虚幻的权势。

  华滟在心底微微叹息。

  温齐年过而立,反而愈发成熟俊美,就连岁月的痕迹也格外偏爱他,叫他不曾像她一样有着明显的颓然。

  他噙着淡淡笑意,走过旁人惊愕的目光,挥开朝他伸出的手,走到她面前。

  华滟心情复杂。

  他生得高大,站在她面前便如巍巍高山一般,投下长且阔的影子,罩得她密不透风,喘不过气来。

  二人对视,一时并不做声。

  只听得周遭旁人喁喁私语,用惊疑不定的眼神看这对在市井流言中早已分崩离析的夫妻。

  “王爷今日怎么突然……”

  “我听我家外子说,今日温公本要在西山大营检兵的……”

  “不是说他们早就……”“嘘!不可乱言!”

  “吾听闻摄政王过继了侄儿之后,公主就对他闭门不见了。”

  “呀,你这是多少天前的消息了!我听说是因公主迟迟不妊,摄政王才决意过继侄儿的。”

  “……”

  旁者议论声愈发喧嚣。

  却见温齐忽得展颜一笑,就那样慢慢地、慢慢地在她面前弯下腰来,束发金冠上的冕带垂下,压绦的珠子晃晃荡荡,触到了她摆在膝上的手背。

  十年朝野沉浮,温齐早已不是当年与她定情时尚且青涩的青年,如今的他在大夏朝中几乎可谓是一手遮天——北方抵御蛮族的是他亲弟温周,南下赈灾巡抚的是他昔日心腹军师,西南有他手下将领镇守,东海太守吴为忠更是早早投效。至于朝中?那就更不必说了,皇帝如今是个药罐子,一日离不得吃药,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虽有新生的皇子,但毕竟还在襁褓之中,而当年说得上话的宗亲王公们,早就折在了青陵台那日兄弟阋墙的灾祸之中。

  华滟手背微凉,她垂眸,正看见温齐一撩衣摆,右腿单膝跪下。

  “殿下!”

  “他!”

  “……”

  分不清是谁在惊呼,好像是濯冰,又好像是广德公主?似乎也夹杂了一两声男子的惊愕。

  然而这些声音如过耳云烟,她全然没有听进。

  华滟只觉时间忽然凝滞了,宛如儿时在皇后宫里第一次见到的蜂蜜,金黄粘稠,身处其间无法动弹,这一瞬短得仿佛只是她眨眼的瞬间,长得又仿佛沧海桑田,她看见温齐在她面前弯腰、跪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脚踝,轻轻挪开,扯出被她无意间踩在鞋底的织金襕裙。

  这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面容在灯下愈发俊美无俦,他抬起头来,温声道:“夫人仔细脚下,别叫那泥点尘埃脏了你的鞋底。”

  ……

  *

  这一日华滟不知是怎么回去的。

  等她从昏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便见华旻坐在跟前的脚踏上,正眼巴巴的望着她。

  见她眼睛微动了动,华旻立刻高兴起来,向外间喊道:“冰姨!冰姨!”

  只听得脚步匆匆,濯冰立即端了盏燕窝过来,含笑道:“殿下。”

  华滟在宴席上也没吃几口,后面温齐又忽然来了,更加顾不上了,此时闻见冰糖燕窝香甜的味道,便觉腹中饥饿,端了来随手几口就吃光了。

  濯冰看她吃完了,心里高兴:“殿下还有什么要用的吗?”

  华滟摆摆手,心情复杂:“你且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华旻同濯冰对视一眼,知道她是要问席上的事,便站起来问了个安,乖乖地下去了,留她们主仆二人独处。

  华滟沉默半晌,才启唇道:“他……”

  濯冰跟了她十几年,岂有不知她意思的时候?别说华滟如今还问了,便是她没问濯冰也是会揣摩她的心思把她想知道的全盘托出。

  濯冰肃了肃神色,小心翼翼道:“公爷派了亲卫,一路送咱们回来的。”

  温齐的身份在府中是个大麻烦,明眼人都看出来公主与驸马如今已是相敬如“冰”,称“姑爷”不好称“驸马”也不行,倘若唤他“王爷”呢,只怕公主听了会心下不快,于是濯冰连同下人们翻来覆去地想,最终从温齐那一长串的官衔中择了“胤国公”这个名号出来,毕竟,在他和公主成婚之前,就已然袭了国公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