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65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华滟哪里想到连一个称呼也会让身边服侍的人们想这么久,她只是神色倦怠地望着窗外的明月,然后转过头来,带着一丝疑惑不解喃喃说道:“濯冰,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想,也许公爷是向您示好呢?”

第91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

  “示好?不, 绝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哪知华滟矢口否认了,冷笑, “他那样骄傲的人,几次上门我都不见,他定然明白我的意思。既然我们已经相安如此,又何必巴巴儿上来讨我的冷脸。

  然而说到一半,她的声音却忽然低微下去。

  他们都是骄傲的人,只是如今她的骄傲因着大厦将倾而岌岌可危, 他的骄傲从而也只有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 算来夫妻十余载,她也只见过一两次。

  华滟思忖到此,忽然失了筹谋的心思, 往后一歪倚在了大迎枕上, 怏怏地道:“罢了罢了!左右这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他愿意做甚就做吧!只要别来碍着我们娘俩儿的眼!”

  濯冰欲言又止, 华滟又接着道:“也是,他堂堂摄政王何等风光,又岂会来寻我这个黄脸婆的麻烦。”

  语气微哂,濯冰听在耳里只觉苦涩。

  想当初华滟是多么耀眼夺目!身为天子最宠爱的小女儿, 昔日她一身火红骑装策马挥杆时又是何等艳色惊人,又觅得如意郎君, 不可谓不圆满。岂知一朝风云幻动, 才明白哪怕贵为天潢贵胄, 也逃不脱命运的大手翻覆。

  即便她是一朝公主, 也无可逃离。

  从青陵台的那场变故起,华滟的人生变仿佛急转直下。

  谁又能想到二皇子会谋逆反叛, 泰半宗室死伤,连储君正妃都死于这场始料未及的动乱呢?

  濯冰以一个局外人的立场来看,整个大夏皇室仿佛就是从这一天起一步步湮灭了辉煌。

  而华滟,也在这场国与家的变乱中,被一点点碾碎了骄傲。如若告诉十年前的她,有一天她会半是自嘲半是幽怨地埋怨,她是断然不肯信的。

  濯冰不知道如何劝她,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点香之后为她按摩头颈,然后取出琉璃盒子盛着的香膏来,细致地涂抹在百会、太阳穴等处,随后又取出剪子剪了两片圆圆的膏药,各敷在她眼睛上。

  华滟由着她这一番服侍后,终于躺下,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她的头疾,饶是有了温齐寻来的曼陀罗膏缓解,仍是越来越严重了。

  若有一日情绪起伏大了,那么不止头上,连眼睛也会花了看不清楚,更遑论全身的骨头都在疼。

  这般过了好一会儿,濯冰见华滟好似睡着了,便收拾了东西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取了针线来坐在房门口坐着,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为了华滟一有动静她就能立刻进去查看。

  隔了扶疏花木,濯冰忽然看到月亮门后有一人急急奔来。待那人走得近了,方认出是华旻。

  华旻脸上的神色是濯冰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那是一种混合了忧伤、犹豫与喜悦的表情。

  华旻走近了,身上环佩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华滟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在内间遥遥问道:“何事?”

  也许是隔了几息的时间,也许是更久,濯冰在一旁只觉得连空气都要凝固了,才听到华旻涩然开口:“……禀姑母,前面有胤国公府人来告,道南方大旱,种粒皆绝,人多流亡……江南节度使赵颖纠集民众起兵,谋反。”

  又隔了好一会儿,华旻才从那黑洞洞的屋子里捕捉到了姑姑恍若游丝般的声音,她问:“还有吗?”

  华旻知道,这是问她还有没有其他地区的消息。

  她摇了摇头,而后才反应过来华滟看不到,忙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只说了江南起兵!其他地方的……暂时还不得知。”

  她顿了顿,又说道:“听闻胤国公已派人点兵备粮草,预备出京御敌去了。”

  华滟幽幽的叹息传来。

  “还有一事,要报与姑姑知晓。”华旻吞吞吐吐地道,“胤国公派人把少、温大公子也送来了府上,如今就在前厅坐着呢。”

  华旻装作没看到濯冰高高吊起的眉毛,她继续说:“胤国公说行军路远,带上他既不方便照顾也不方便赶路,就想把他托付给姑母。”

  夜色深浓,只听得绿窗纱外风吹青竹簌簌声。

  *

  狂风吹过,几片竹叶打着卷儿落下,没一会儿便在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绿毯,一双缀着珍珠的鹅黄绣鞋踏了上去,踩着落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华旻一身浅绿宫装,披着雪白狐裘,挽着一只编织精美的小篮子行走在竹林间,时不时揽袖探出一截白嫩手臂,去摘那枝头新发鲜嫩的竹叶。

  时进严冬,天气愈发酷寒,而华滟的身体也在苦寒的气候里一日日衰弱下去,饶是用火盆子填满了整个屋子,她也鲜少有能起身的时候,反而因为炭火燥热而生了口疮,饮食难以下咽。

  华旻来取嫩竹叶,便是为了给她泡水降火用的。

  可这二九的天气,又才刮过风,哪有那许多的新发的叶子?更何况不少新枝嫩叶都长在高杈子上,她便是踮起脚去够也够不着。

  华旻低头看看只有浅浅一层底的篮子,再抬头望望足在她头上一肘之处的新叶,很是烦忧。

  她在竹林下徘徊了一阵,终于下定决心,将篮子放在地上,走远了搬了一块石头回来。

  那石头本是竹林边水池上的太湖石,因主人病着许久未曾游园,扫洒的下人们便也偷了懒,这一片是多日未曾打扫过的了,连水池也被落叶堵塞了。而这两日大风,竟把太湖石也吹下一小块来,就是华旻手里的这块。

  饶是太湖石多孔疏松,可分量也不轻,更何况是华旻这样一个小姑娘呢?

  她抱着石头摇摇晃晃地艰难走回来,扶着粗壮的竹竿喘着气歇了一会儿,待到气息平稳后才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可是——她仰头望了望仍在头顶的枝丫,皱起了眉。

  华旻轻吁一口气,暗自下了决心,就这样站在石头上踮脚探手去摘叶子。

  这第一下仍未够着,可离她指尖只有短短一乍距离了。

  华旻情急之下,竟忘了自己是站在石头上,竟又踮了几下足,想轻跳起来。脚底那石头几番受力之下,终于耐不住所受的重量,顺着她足底落下的方向滚动了起来。

  “呀!”

  华旻哪里想到这石头还会动!慌急之间脚底失衡,脚踝一歪,眼看着就要向后倒去!

  一双手臂忽然从后面探出,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身体。

  华旻惊吓之中下意识牢牢抓住了来人的胳膊,只觉后背衣裳都被冷汗打湿了,好不容易踩在实地上站稳了,她这才回头看去,望见少年沉默的脸庞。

  华旻惊喜道:“少雍哥,是你啊!”

  温少雍一身黑色劲装,手脚都打着缠布,明显才从校场上出来,这般冷的天气里,他还往外冒着热气。

  到上京来的这近一年时间里,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这会儿已经比华旻高了半个头,只是身体仍是瘦可见骨的样子,教他习武的武师傅说,他这是长得太快了,皮肉跟不上骨头长高的速度。

  温少雍一贯少言寡语,今天也不例外。他望望华旻,又抬头看向竹子,黝黑的眼眸紧盯着她。

  华旻知道他这是问她在做什么,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想摘些嫩竹叶给姑姑泡茶喝,可是这些叶子都长得太高啦。”说着,她皱起眉来。

  温少雍点了点头,三两下就攀上了粗壮的老竹,华旻还未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他就掰下了一大截竹杈落了地。

  他瞥过一眼放在地上的小篮子,也不要华旻动手,他自己就把那竹杈上的新叶全都捋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积了满满一捧,放进篮子里正正好没过沿边。

  他把篮子拎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她,华旻忙跟上去。

  竹林里,少男少女并肩走出去,留下两道长长的脚印。

第92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2

  长兴六年的年节过得很是冷清。

  华滟身侧虽有华旻与少雍陪伴左右, 但因头疾频频发作,身体并不爽利,故而就算是辞旧迎新的元日, 公主府上下也只是挂了新符红绸并躲在园子里悄悄放了几挂爆竹,并不敢十分喧哗,扰了长公主的清静。

  元宵节时,温齐匆匆自南境赶回。

  这一年春日,南方下了好大的雪,灾民们望着天降大雪, 一个个竟跪在泥泞地里痛哭流涕, 哪怕身上只有破旧单衣也不愿起身,只是在一片白茫茫大地里哭嚎去岁旱死的庄稼、饿死的家人、流离的惨状。

  哭得是那样痛心,仿佛要把这半辈子以来的苦楚全都化作眼泪畅快地流出来。

  长达半年的叛军作乱终于被平息, 江南节度使赵颖被活捉, 温齐依律将其处以绞刑,行刑那日, 竟有数百灾民——抑或可称之为反叛军,聚集在行刑的菜市口,任由看守军官如何驱逐也不肯离去。

  赵颖行刑后的尸身本该抛去乱葬岗的——他的家眷早已死在这一场暴乱中,但被灾民们抢夺了下来, 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竟硬生生用手在城外掘了一个大坑出来。没有上好棺木, 就有人取来家中备给长辈的柏木棺材为他安葬;没有裹尸的绫罗锦缎, 就有人脱下身上衣裳为他的寿衣;没有子孙送葬, 就有数不清的百姓自发前来, 一路撒着纸钱一路哭嚎。

  温齐离城时,恰是赵颖的葬日, 他自马车里掀帘望去,见这座历经了旱灾与兵燹的城池,一时竟是满城缟白。

  他对左右叹道:“如此人心!可惜!可惜……”

  *

  等时令入了四月,上京百姓们还来不及脱下身上厚厚的夹袄,换上轻薄的春装,就迎来了一个令他们惊心触目的消息——北蛮犯边,一日之间连下五城!

  元日时忽降的大雪,不仅仅只落在大夏。

  这一场自北向南铺陈开来的大雪,除了影响大夏数以万计的百姓外,还彻底压垮了北边鞑靼人的希望。

  这一年按照老人们的经验,本应是个暖春,鞑靼儿郎们在化冻的小溪里高兴地饮马,盘算着新发的绿油油的草地能填饱多少牛羊的肚子,那落在皎白雪山和翠绿草场之上的一个个帐子则如天际云朵一般连成一片,叫谁人来看了都得赞一句这日子过得可好!

  然而长生天啊,却仿佛成心要给祂的子民来一场考验。

  前一日还是春暖花开暖意融融一派欣欣向荣,转瞬间苍茫茫大雪就掩过了一切。

  第二天能活着从帐子里爬出来的,仅十有三四之数而已。

  色勒莫原是鞑靼大汗之子台吉大妃的陪嫁奴隶,他一家从遥远的北牧场迁徙而来,跟随台吉大妃远嫁至此,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白灾,冻死了不知道多少头新生的牛犊羊羔,而台吉大妃连同她刚刚生下的幼子,一同死在了春末的寒风里。

  色勒莫的家人作为台吉大妃的陪嫁奴隶,也冻死在了大帐外的窝棚里。只有他因为前一天被罚去打扫牲畜棚,和牛马们挤挤挨挨睡了一夜,才侥幸未死。

  当他满身牛马的腥气茫然地从牲畜窝棚里爬出来时,尚未得知他将来的命运——作为鞑靼成年男子,披甲上马,南袭大夏,为他的族人抢夺足以渡过这场白灾的珍贵燃料和食物,并将以战士的身份战死在异国他乡。

  *

  上京城破,醉梦惊醒,仿佛就是一眨眼间发生的事。

  华滟坐在疾驰的马车里探头回望,看见的不再是华灯彩耀、软红醺醉的上京,而是一座焚烧着熊熊烈火的残破城池。

  冲天火光的照耀下,大半个天际都被映红。

  大慈恩寺的琉璃宝塔在猩红火焰的舔舐下逐渐熔化了,贴在塔身上的一片片光彩夺目、价值千金的琉璃宝瓦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连同寺内那一株千年的古樟树一起,轰然倒塌。

  宝塔和古木倒下时惊起的浮尘足有数层楼高,以至于刚刚逃出内城的华滟都能听到那宛如巨雷的轰鸣。

  “姑姑……琉璃宝塔……”

  华旻依偎在她身侧,手指下意识揪紧了她的衣裳,发出不安的呜咽。

  可就连华滟,此刻也是茫然的。

  元宵节时温齐还京,朝野上下还在庆祝南乱平息,还不等南下归来的守备军换防完毕,北边就传来的敌袭的消息。

  开始时没有人在意,可第二日,第三日,随着一封封军报奏折雪花般飞来,朝中内外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一日下五城!两日下十城!

  几乎是转瞬间,鞑靼铁骑就踏碎了边防,如同铁箭般直指上京——大夏的首都,占据了这广阔土地王朝的心脏!

  前线溃败的消息还没传来,那些世代养尊处优的勋贵豪爵们就已被吓破了胆,纷纷吆喝起家人收拾行装细软,不顾京兆尹下达的禁城令,连夜出逃。

  而上京城里的百姓,自大夏定都于此,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凡八十年,不识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