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听到这话,陈贵人脸色愈发苍白。她请华滟坐下,又命人取来一个托盘。
托盘上放着的是一枚玉佩,琢磨做虎头的形状。
华滟认得这玉佩,那是大夏皇室的徽记。或者说是,名牌。
每个上了玉牒的皇子或皇女,在周岁那年会得到这样一枚玉佩,以孩子的生肖属相为形式,正面刻皇嗣的出生年月与时辰,反面刻分支与排行。年幼的皇嗣会随身佩戴,并不离身,这是昔日太.祖皇帝时定下的规章,算是他对子孙后裔的祝福与庇佑。
这样一块玉佩,华滟自然也有,只是她年岁渐长后这枚玉佩制作的璎珞渐渐戴不上了,也就收进了箱子。
她拿起那玉佩看了看,确实是皇三子华昇的记名玉佩。
“陈贵人,你这是何意?”华滟蹙眉问道。
只见陈贵人深吸一口气,随即拜倒,声音颤道:“妾将命不久矣,恳求把小郎托付给殿下,还望殿下他日能多照看他左右……”语调凄凄。
“什么?!”华滟感到不可思议。
陈贵人苦笑了一声,她伸出双手:“您看我的手。”
华滟凝神细看,只见陈贵人一双手惨白无力,伸在空中时,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再看她的口腔,牙齿已脱落不少,说话间牙龈还在出血。
华滟惊疑不定:“你这是……服用了丹药?”
陈贵人默默点了点头,她苦笑道:“妾常侍陛下左右,陛下近年来常命人炼丹进贡,邀妾一同服用,妾不敢拒,本以为无碍,岂料……出京这些时日,常觉头晕目眩,牙齿也掉了不少,行路进食皆要人服侍才行。今晨起来又见掉了两颗大齿,漱口时满嘴鲜血,自知大限将至,妾本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郎……”说到这里时她扭头往屏风里看了一眼,眼底满是母亲的柔光。
华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具小小的身体正在安睡,鼓起的小圆肚子正随着呼吸而上下起伏。
陈贵人道:“陛下……妾知他品性,他是恨不得随着先皇后一道去了的,小郎唯一能指望上的只有您了!您是他姑母,妾求求您,看顾他一二吧!”说着她就俯下身去咚咚咚地磕头,一下又一下,头颅接触地面的声音沉闷无比,听得华滟满心苦涩。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放心,我一定、我一定……”说到一半,华滟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用手把陈贵人牢牢地箍住,好叫她不再叩头,陈贵人本就是凭着一腔蛮气,趁着今日宴请时偷偷将华滟请过来托付儿子的,华滟应了这一下,她强撑的一股气力顿时就散了去,倘若不是华滟还拉着她,她只怕下一瞬就要伏到地上了。
陈贵人想起自己被父母卖给了人牙子,又辗转多地进宫,入宫后因服侍笔墨时因为侧脸肖似先皇后被皇帝拉上龙榻,怀孕生下儿子,本以为起码苦尽甘来了,可她没有想到大厦将倾,而她这只躲在大厦下的蚂蚁也不能免除影响,覆巢之下本无完卵啊。
她跪在地上,华滟坐在椅上,一坐一跪,一贵一贱,两个女人,两种身份,不同的人生,此时此刻却因同一种感情而心照神交,惺惺相惜。
拭去眼角泪水,华滟扶了陈贵人起来,正色道:“我答应你。将来,倘若你……我待华旻如何,就待华昇如何,他们两个我一视同仁。都是我的亲侄儿,你不用担心。”
“好!好!妾谢过殿下!”陈贵人这才冁然而笑,又端正再行一礼。
也许是方才她们说话的声音有些大,屏风后传来孩子的哼唧声,想来是被吵着了。
陈贵人连忙绕过去看孩子。
华滟也跟着过去。
只见陈贵人半蹲在床边,一边用手轻轻拍着躺在床上的小娃娃,一边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温柔曲调,须臾,那孩子就在陈贵人的安抚下再度入睡。
华滟就站在屏风旁静静看着这对即将分别的母子。有那么一瞬,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哄睡儿子后,陈贵人起身,朝华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孩子近日来经常发烧,他不舒服的时候睡觉就要妾来哄。”
华滟点了点头。她眼神扫过方才被陈贵人阻挡了视线的床头,惊讶地发现了孩子的枕边放着一卷书。她眼力很是不错,轻而易举地就能辨认出那卷书封皮上的字,是《资治通鉴》的其中一册。
也许是华滟脸上的惊讶神情太过明显,陈贵人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发觉她在看那本书,以为有什么不妥,便取来交给华滟,忐忑不安地问她:“殿下,是这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华滟接过来,翻了翻,确定是《资治通鉴》无疑,她想起方才在窗外听见的对话。
“‘我的儿,不是叫你好好睡觉的吗?怎的又在看书?’
‘阿娘,我睡不着嘛。阿娘,书里有故事,好看……’”
……有故事的好看的书,是《资治通鉴》?
华滟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问陈贵人:“这书,他真的能看懂吗?”
陈贵人顿时面露骄傲,她虽不识字,但心里也知道能识字的是聪明人,也因此儿子小小年纪就开始看书,她只有鼓励没有阻拦。
“能,小郎自小就聪明,他不仅能看懂,还能给我讲故事呢。”陈贵人语气中满是对孩子的自豪,说到这里时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引着华滟去了屏风旁,指着一处痕迹说:“您瞧,这是我们刚搬进来时,小郎见了那屏风后拿笔写的。”
华滟俯身去看,见上面歪扭的字迹题了四句诗,正是:泰山一叶轻,沧浪干滴水,我观天地间,何啻犹一指。
联想奇特,口气不凡。
华滟悚然一惊。
她问:“我记得,华昇仿佛还不曾入学?他会写字?”
陈贵人答道:“是呢,他同我说,有时陛下写字时他在旁边看,便记下来了。”
华滟陷入沉思,倘若陈贵人所言非虚,那么华昇便是一个真正的早慧神童。
他是长兴三年生的,如今才是长兴六年,怎么算他也不过四岁而已。
第9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4
华滟一时心绪复杂。
倘若是太平时日, 有华昇这样一个聪慧的皇子,那是大夏之幸。可如今盛世已倾,连贵为皇帝都不知将有怎样的结局, 这样一个早慧的孩子,不知是幸还是悲。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贵人虽只是一介宫女出身,但她敏锐地觉察到了华滟情绪上的变化,急急问道:“小郎……是有哪里不妥吗?”
“你且放心。”华滟安抚她,“我只是在想,这样一个聪明孩子, 要该怎么教导他才是。”
陈贵人这才稍稍安心。
因为顾忌三皇子的睡眠, 在陈贵人重新安抚他入睡后,华滟与陈贵人就移步出了内室。
站在许子攸绣闼雕甍、丹楹刻桷的精美庭院里,陈贵人握着华滟的手, 说着说着再次泪盈于睫。
华滟见她憔悴如斯, 侧脸依旧妍姿妙丽,一打眼望去, 果和先太子妃有五分的相像。
这日后来华滟没有再回宴席,从陈贵人处离开后她就径直回到了暂住的别苑。
据许府下人说,这一日的宴请一直持续到了三更。金乌西沉后没有了光亮,佣人就取来小儿腕口粗细的牛油蜡烛点燃, 将整个庭院照得亮如白昼;美酒佳肴吃尽了,便有柔顺而美貌的侍女撤下残羹冷炙, 复又送上一席席珍馐美馔, 珠翠之珍, 极为甘美;舞女乐师所作的歌舞看厌了, 便有娇女妖童小意服侍。
这一场宴席,吃得可谓宾尽主欢, 无人不满意!
特别是太原守备许子攸,一张酷似狐狸的白净面庞上,笑得眯成一条缝,简直都要看不见眼睛了。
主人家喜的是将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权势,应邀前来赴宴的各地“诸侯”及守将们喜的是将来高官尊爵的权柄,至于皇帝?
他们哄堂大笑,这个病得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里。
*
皇帝御驾在太原城驻跸了两个多月,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更新裙八①481⑥9六3,并时不时带上些他的亲故子侄一道入行宫,任谁也看得出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是这些时日北方局势大好,胤国公所率兵马已同鞑靼人打过了几场战,其中有赢有输,但大体来说还是胜者居多,上京城也被夺了回来。人都以为,不日就要恭迎皇帝大胜还朝了。
华滟既忧心局势,但迫于种种原因不能得到前线消息,温少雍便凭借自己的身份便利,时常骑马出入太原,一待就是四五日,一半是为了提防太原守军异动,另一半嘛,就是为了打探消息。
这日温少雍出城回来,路上遇到了许子攸的外甥曹威,许子攸没有亲生儿子,也无兄弟姊妹,便把妻子的侄儿当作自己亲侄儿疼爱。
这曹威生得和他那个壮如肥猪的父亲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父子俩都体型壮硕,一般的马匹不能承受,他们出门多乘坐特制的马车,需要两匹健马才拉得动。
这回也不例外。
温少雍还骑在马上时,远远就看到了曹家父子那特制的红顶马车,他心里暗道一声背运,只是这条路是太原城出入的主路,两边都挤满了车马行人,还有身着甲胄的威风军士吆喝着,避无可避。
再看那马车里的人已经发现了他,温少雍便只好催马上前,离那停在路边的马车有一射之地时驻马,再翻身下马。
“好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曹威撩开帘子,似笑非笑地赞道。
他虽肥壮,却有一把极清冽的嗓音,说起话来时如歌唱一般宛转动听,倘若闭上眼睛去听,还要以为站在那说话的是一个何等俊美的翩翩少年郎!听说许子攸对曹威很是宠爱,曹威对许家夫妇也极尽恭顺,每日两次晨昏定省从无例外,便是刮风下雨天也不会缺席。
温少雍第一次听到他声音时心下就暗自思忖,看来许子攸如此疼爱这个外侄,不光是曹夫人吹的枕头风,这曹家父子不仅仅是表面看上去那么愚笨。
温少雍控着缰绳走近,他对曹威笑了一笑:“曹公子谬赞了。”
曹威持着他那管优美动听的声音慢条斯理道:“哪里哪里。温小将军人才俊秀,这是全太原城百姓有目共睹的。”
如今温齐大权在握,连同温周在内,说他们兄弟俩执掌了天下兵权也不未过,温少雍是温齐的嗣子,又是温周的亲儿,故而这些时日太原城里一干纨绔子弟就戏称他为“温小将军”。
温少雍却是笑笑,并不接曹威的话茬,反问他道:“曹大少爷这是要出城?”
你称我一声“温小将军”,我便反尊你一声“曹大少爷”。
众所周知曹威的父亲和他姑姑曹夫人可是铆着劲想让曹威改姓入许家的族谱的,只是许子攸虽宠爱曹夫人,但不知为何在这一点上没有遂了曹家的意思。
这一声“曹大少爷”,可谓是扎在了曹威的心窝子上。
曹威闻言,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温少雍心里好笑,这曹威,也不知是做戏还是真的被他激怒到了。
他摇摇头,扯着缰绳拉着马就往前走,反而已经算是撕破脸了,也不必再多顾什么面子情。
曹威探出身看温少雍走远的背影,忽得眼珠一转,心上一计,冲他扬声道:“温小将军怕是有两三日没有回来了吧?不若早些回去给陛下请安!”
便是这一声,听起来也是悠扬悦耳,不逊丝竹。
一时间街道两侧的酒楼上均有人推窗看过来,见是曹威,便纷纷拍手笑道:“大公子又在捉弄人了!”
时下太原城百姓都管曹威叫大公子,也习惯了他作为许子攸膝下最宠爱的小辈在太原城里时不时胡闹上一场。如今皇帝御驾在此停驻,太原城百姓也与有荣焉,只是他们并不认识随同永安长公主一同前来的温少雍,此时见了还以为他是城中哪家子弟,被曹威想了个点子捉弄呢。
温少雍自然也听见人们的笑声,他初时不以为意,径直牵着马往华滟暂住的别院走去,走到一半时悚然想起华滟对曹家父子的评价:奸邪之人,其为心险,其用术巧。
最是恶毒。
他的脚步犹豫了下来。
少顷,他咬一咬牙,将马头一勒,反身上马,控马直往皇帝所居的许家别苑狂奔而去。
第95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5
许家别苑。
羽林军核验身份后, 御前总管奇墨亲迎,温少雍才被允许入内。
他眉头微蹙,一种不安的情绪在胸臆里酝酿。
便是以往在上京时, 他拜见皇帝,也未见皇宫守卫有如此的小心。
奇墨引着他进了一间被团团围住的小院,跟随皇帝千里迢迢不远万里来此的宫女内侍们将整座院子围得水泄不通,却无一人发出半点声音,周遭静谧得落针可闻。
看到奇墨带着温少雍来此,那些下人们沉默地让开一条路。
富丽堂皇的屋子内, 终于见到了满脸疲惫的华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