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陵台 第68章

作者:燕折雪 标签: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古代言情

  他大吃一惊。

  时值初夏, 天气晴朗,高挂天空的日头虽然还没有释放出最大威力,但洒下的辉光也足以将满眼绿意烘烤得焦枯发卷。亮白的日光里, 地面的空气都被炙烤着升腾, 一打眼看过去扭曲了视线,教人目眩神晕。

  但这来势汹汹气势十足的艳阳, 却照不透这座幽深的房屋。

  华滟疲惫地倚坐在圈椅里,听见脚步声,朝来人投来幽幽一瞥。

  那圈椅太过宽大,而被锦绣织罗拥簇着的华滟又太过瘦削, 以至于温少雍忽然无端地生出一种恐惧,害怕他名义上的嫡母、事实上的养母将要被这张宽大的圈椅吞噬。

  这间屋子实在是有些过于幽冷了。

  温少雍才从外面打马过来, 正发了一身热气腾腾的汗, 从门口到这里距离并不长, 他也是大步跨过来的, 可是,站在这里才几息的时间, 他忽然觉得身上那些黏腻的汗液冷得彻骨。

  圈椅后面是一架四开的织绣青绿山水大屏风,屏风后,传来幽咽的哭声,绵长哀宛,凄凄切切,好似鬼哭,又好似夏天夜里促织的叫声,一阵,又一阵。

  温少雍震惊的眼神看向华滟。

  华滟回望他,无言地摇了摇头。

  屏风后忽有珠玉碰撞之声传来,随即一名白衣少女手捧一个包袱从屏风后转出。

  细细看去,只见她一张素净面庞,蹙眉垂眼,眼梢泛红,嘴唇紧抿,强自忍着颤抖,显然是刚哭过。

  温少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素商……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华旻泪眼凝眉,颤声道:“陈贵人……殁了!”

  奇墨正在给华滟斟茶,闻言手腕一抖,茶水溢出了杯盏,滚落到地上,没一会儿就被大地的余温炙烤得只剩一团轻白的雾气。

  这位入宫后权柄赫赫的掌印大监,竟也忍不住为一名后宫贵人而动容?温少雍更加迷惑了。

  这时华旻捧着抱负交给华滟,垂泪道:“陈贵人自知时无多日,这是她刚刚……前交给我的,说是她这些时日亲手给三皇弟制的衣裳,托我转交给姑姑保存,待他日三皇弟长成,再给他穿上,倘若合适便继续穿,若是不合适……也不必改了,知道是她尽了为娘的心就好啦。”

  那包袱偌大一个,用一块湖碧色软罗绸布包着,规整漂亮地打了一个结。

  华滟接过包袱放在膝上,慢慢打开,里面是叠着整整齐齐的数套衣裳。

  抖开来看,从孩童穿的小小裙裳,到少年入学时穿的襕衫,再到冠礼上要穿着的玄色深衣,还有成婚时的大红圆领吉服。一针一线,细细密密。

  三皇子华昇往后人生的每个重要阶段,都有陈贵人的一腔慈母心肠,想象着他未来的容貌和身量亲手裁绣的衣裳可以穿上身。

  母亲虽不在了,但却以另外一种方式陪伴左右。

  华滟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以手掩面,挥挥手道:“既然是陈贵人的遗言,那旻儿,我们就为昇儿好好保存吧。等他将来长大,自然会明白他娘的用心。”

  华旻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哽意,她上前应了一声是,随即低下头来默默整理着那些衣裳。

  温少雍不敢再看那些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母亲的衣裳,他有些狼狈地背过身去。

  华滟忽然喊了他一声,问道:“我算着时日,你也该是这两日回来了,只是今天你怎么会忽然跑到这里来?”

  温少雍赶忙把路上遇见曹威,曹威使言语引他来见皇帝的事情告诉了华滟。

  华滟凝神思量了一会,道:“不好!他们怕是已经知道了!”

  华旻抱着重新叠好的包裹站起来,脸色亦是不佳。

  “他们知道了什么?”温少雍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离开的这四五天里,除了陈贵人离世之外,一定还发生了其他事情。

  华滟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他城外驻兵的情况。

  温少雍回忆着自己亲眼见到的情形,斟酌道:“咱们南下带来的人马还好,有羽林军统领和……”他偷偷瞄了华滟一眼,见华滟仍倚坐在圈椅上,长睫下覆,不知视线聚焦何处,这才继续说道,“和大将军派来的副将带领,军纪尚可,只是太原本地驻军,良莠不齐,难堪一战。”他点评到。

  华滟点点头,又问:“羽林军统领,我记着是姓刘?刘猛将军?”

  温少雍黯然道:“刘将军南狩时意外中箭受伤,已经不在了。如今是副将顶替他做了统领,姓萧,萧英叡。”

  萧英叡?

  “原来是他……”华滟再度听到这个名字,一阵恍惚。

  恍惚间她又是那个在偌大宫城里迷路的小公主,遇到了对她一往情深的萧小郎将。只可惜,她先遇到了温齐,眼里就再容不下他人。

  没想到,岁月倏忽十载已逝,危难当头,却是他在。

  温少雍没有听清华滟的喃喃自语,问道:“您方才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

  “没什么。”华滟很快整理好思绪,冷静下来,她认真问道,“你觉得,萧英叡可信吗?”

  问这句话时,她眼底精光闪动,浑然不似病人。

  他们二人对话时,奇墨早已悄悄退了出去,亲自守在门外,华旻则从左次间抱出一个烧得满脸通红的小孩,一边给他喂水一边给他擦身降温。

  温少雍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认出这应该就是三皇子,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拧着眉,思索着华滟抛给他的问题。

  你觉得,萧英叡可信吗?

  华滟是长公主,突然打听羽林军统领是谁,这本就够奇怪的了,又问他萧英叡可信吗,难道在他离开的这几日里,皇帝和诸位大臣有什么决断了?

  华滟朝他招手,示意他起身跟着她走。

  温少雍依言。

  这时华旻已把华昇重新抱回次间安置好了,也一同跟过来,二人一左一右扶着华滟有些晃的单薄身体,绕过了那座丝绣青绿山水大屏风。

  温少雍的脚步僵住了。

  他的眼睛下意识瞪大,显露出一丝不可思议之色。

  很显然,眼前看到的场景超乎了他的想象。

第96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6

  只见屏风掩饰的内室中, 陈贵人的尸身被放置于床上。她身上穿戴整齐,一身皇室后妃品级的藏蓝色翟衣,双手交握置于胸前。

  犹然闭着双眼, 仿佛只是陷入一场大梦未醒。

  而趴伏在床沿的那道人影……不!倘若有外人见了绝不会称他为“人”!

  那是一个瘦骨嶙峋的骷髅,披着明黄色的袍子,正伏在床边低低地哀泣。

  温少雍这时才发觉,原来先前他听到的幽咽哭声,都是眼前这不成人样的人发出来的。

  “这是……皇上?”

  华旻答道:“是的。陈贵人去了后,他就一直守在这里。像是……疯了……”

  “疯了?!”温少雍只觉得不可思议。

  毕竟一两个月前他还见过皇帝, 那时皇帝除了瘦削和沉默, 并没有任何异样。

  华滟叹道:“你知道陈贵人是因何而死吗?”

  温少雍谨慎地走上前去,目视那具尸体,见她唇色发乌, 双手指甲颜色发青, 再看脸颊手背上有明显的浮肿,他道:“我望之……似是丹石之毒?”

  华滟点头:“没错, 皇兄即位后常年服食丹药,陈贵人得幸后时有金石之药赏赐下来,她不敢不吃。只是陈贵人因生育上过于损伤元气,她早就觉察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才到太原时就把三皇子托付给我,求我在她身故后照看。可惜, 我也没想到, 她走得这样快……”

  “那皇上……”

  华滟道:“自陈贵人托孤之后, 我就常命旻儿过来行走, 照看昇儿。今天清晨,旻儿惯常来给皇兄请安, 没多久却让内侍去寻我过来,我来时见陈贵人已不能起身了,心知她大限就在这一两日,本想着这些时日她已不再近身服侍皇兄,便想将她挪到我那儿去照料,哪知皇兄今天忽然想起她来,要陈贵人服侍他笔墨作画。等皇兄人到了,陈贵人也差不多咽气……”

  “皇兄亲眼见了陈贵人的尸身……便疯了……”最后这一句,华滟艰难地说了出口。

  那跪伏在床沿泣涕的人影仿若有所感应,渐渐停下了那不似人声的哀泣。

  温少雍看着他露出的骨瘦如柴的手臂,一时间难以置信,眼前这不成人形的鬼魂一般枯瘦的人,竟是大夏的皇帝。

  他年幼时,常听阿娘讲古,知道自己的父祖均是为君王守国门的大将。那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老将,也是他的授业之师。

  更不用说父亲温周屡屡战胜还城,他在城门上遥望血红大纛猎猎迎风舒展时,就已在心里埋下了以身报国的种子。

  然而世事陡变。

  温少雍圆睁双眼,死死盯着面前这道枯瘦的人形,见他身体微微晃了晃,随即一歪,体力不支向旁边倒去。

  华滟惊呼一声,急步上前去扶他。

  然她自己本也是病弱之身,哪有气力再支撑一个成年人的重量呢?她走了两步,脚下踉踉跄跄不稳,华旻忙从后面撑了一下,她们才没倒下去。

  这样一来,原本被皇帝身躯遮挡住的东西就显露了出来。

  那是一幅散开的卷轴。

  温少雍弯腰,把那卷轴从皇帝的衣襟下面抽出来,展开。

  三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了。

  这卷轴的轴心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名绯衣女子在竹林里小憩。只见她背对观者坐在一块石头上,依靠着一簇竹子,微微侧首,只露出一小边侧脸,看不真切她的眉目。

  然笼罩在这绯衣女子周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哀婉与思念,却能逸出画卷,直击人心。

  这幅画笔法飘逸,流畅至极,线条优美,任谁来看了也不得不说这是一幅佳画。

  画面的右上方还有一首小诗,字迹笔法是十几年前名动天下的书法“金错刀”,一字字写来,情如潮涌,低回掩抑,痛彻心肝。

  华滟细细看去,正是青莲居士的《白头吟》。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

  且留琥珀枕,或有梦来时。

  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

  “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见青陵台……”华滟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诗,再看画卷,她突然想起所绘之景正是皇家园林“青陵台”之幽篁里之盛景。

  在皇帝还未封太子,只是皇长子时,正是于青陵台避暑时结识了他的结发妻子、后来的太子妃贺仙蕙。

  原来,今天皇帝要陈贵人服侍笔墨,是为笔下所绘的这幅怀念已故妻子的画吗?

  “啊!啊啊啊……”皇帝发出短促的叫声,指着画卷的手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