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华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明白他是想要画,于是将画轴卷好,塞进他怀里。
皇帝顿时停止了嚎叫,看也不看身侧的人一眼,低着头珍惜地抚摸着怀里的画,神情温柔而专注,仿佛他抱着的不是画,而是他的心爱之人。
华滟无言地望着皇帝。今日的所见所闻,彻底打破了她对皇帝最后的期望和幻想,他已不再是她心中那个稳重成熟的兄长,而是一个沉湎于过去伤痛无法自拔,一蹶不振的失败者。
温少雍轻声问道:“殿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华滟吃力地把皇帝安置在圈椅上,好在他只要抱着那画轴便可以安静坐着,无须专人来看守,华滟垂眸看着这心智宛如儿童的兄长,苦笑了一下。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坚毅:“趁着今日之事并无其他人知晓,我们可以以为陈贵人发丧的名义,回京!”
回京?
温少雍震了一下。
随即他很快反应过来。如今形势大好,在虎贲军的镇压下,鞑靼大军的攻势已被逼退至长城之外,关内城池已尽数复归。若他们以皇帝御驾的名义启程返京,那么这一路上也不必像来时那样担忧行程安全,起码在大夏境内,有温大将军和虎贲军在,还真无人胆敢扰乱御驾。
而一旦顺利归京,皇帝的“病”,自然也不成问题。
前朝国祚三百年,余荫不止有瑰丽的皇城与满库的珠宝,似皇帝这种还能行走,偶尔还能回应一两句的病,已然算好的了。本朝太.祖起兵入上京时,当时帝座上的天子甚至是一具还会呼吸的尸体!
想到这里,他松了口气。
可转念一想,有他、华滟、华旻,还有方才看情况御前总管奇墨公公也是知情人,固然足以将回程的旨意下发下去,可也不足以取信于众大臣和太原守备许子攸。
要么,只能先斩后奏。
御驾先行出城,而后再通知其余人。
这样一来,羽林军就至关重要!
温少雍豁然明白过来。
华滟冲他点点头:“你悄悄地出城,去见萧英叡,我会给你一封手信,他见了便明白了……”又转头对华旻道,“旻儿,你要看好昇儿,把他带在身边,不要教他离开你的视线。等会儿你照常回去,去见你姑祖母,宗室中她最为年长,此事还需她配合,我让濯冰也跟你去,你要万万小心……”
温少雍和华旻均点头应下。
正当三人商议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奇墨故意掐尖拔高的声音:“曹大人!您怎么来了!什么?是有奇珍异宝要进贡给陛下呀!哎呦喂!那您也不能直接进去,长公主还在里面呢!您等等、您等等!等奴婢进去通报一声——曹大人!曹大人!!”
“嘭”一响,木质的门扇被猛地推开,碰撞到墙面后反弹,又被一脚重重踹了开去。
一名身穿红袍,体型肥壮的中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口里高声说着:“皇上!臣曹乾有要事要禀告给皇上!”
真是曹威之父曹乾。
与曹威一样,他同样有着一把极动听的嗓子,只是他开口说出的话,并不如他的声音那样动人。
他的身后,两列佩甲守卫踩着整齐的步伐腰上挂着弯刀,齐刷刷涌进别苑,那些阻拦不及的宫女内侍们被毫不留情地撞开、踢走,一时间,整座别苑都充满了肃杀之气。
奇墨脸色僵硬,仍然脸上赔着笑,从一边挤进了屋子,点头哈腰地挡在曹威面前:“曹大人,何必心急呢,奴这就给您通报、给您通报,还望您在此稍待。”
曹乾身长八尺,又生得肥硕,奇墨站在他面前,被他的影子挡了个严严实实。他不屑地乜了奇墨一眼,也许是这一路闯进来的畅通让他身心舒畅,也许是突然想起了姐夫许子攸的嘱托,总之,他大发慈悲地点了点头,傲慢道:“如此,那你通报吧!”
奇墨身上的衣裳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再次谄媚地冲他躬身行礼,倒退着往后走。
曹乾环视四周,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踩着肥壮的步伐走到窗下美人榻处,一屁股走下去,美人榻发出难以承受的咯吱声。
他冷笑一声:“皇上的住所,不过如此嘛!喂!你来,你说说皇宫里面,也是如此寒酸吗?”他随手指了一个被驱逐跪在庭前的宫女,唤她上前说话,立时就有守卫摘下胯上的弯刀,用刀柄顶着宫女的后腰逼她往前走。
“大人问你话!说!”
宫女内侍们的年纪本就不大,能跟随御驾逃出上京的,自然是些腿脚灵便之人,这个不幸被曹乾选中的小宫女更是年幼,约莫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她方才目睹了皇帝别苑内异常紧张的氛围,又被曹乾所带来的守卫一脚踢开撞到了墙上,身上暗伤难忍,再被这样一吓,骤然哭了起来。
曹乾啧了一声,坐起的身体无趣地躺下去,挥了挥手:“没意思。”
守卫冲他行了一礼,锵然抽出弯刀,抵在那宫女的脖子上,眼看就要刀起头落,屋内遽然传来一道略带疲惫的女声:“曹大人,是要在这儿杀人吗?”
曹乾闻言回头,只见半开的支摘窗下,一树玉兰开到盛时,花如凝脂,粉照清辉,有一两枝从窗外探进屋来,而扶着屏风站立在窗下的女子,也如枝头盛极的花儿般,丹霞生浅晕,几点疏笔,淡淡妆成。只是那样的美丽,却有浓浓的疲倦,好似下一瞬就要坠落枝头。
曹乾一时间看她看呆了,竟忘了动作。
华滟扶着屏风的手指慢慢蜷缩,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缓慢而口齿清晰地又问了一遍:“曹大人,是想在御前杀人吗?”
“哪里哪里,在下怎会做出这等无礼之事呢?”曹乾终于反应过来,哈哈大笑,随意地一扬手,那守卫就收刀入鞘,拎着小宫女退开了。
他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整了整着装,随后疾步走到华滟面前,夸张地躬身作揖道:“未闻长公主殿下在此,在下曹乾,冒犯了,还望长公主殿下见谅。”
华滟轻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曹大人快人快语,是个爽利性子,不曾失礼。只是——”她话锋一转,“不知曹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曹乾大笑几声,道:“这不是在下得了一株品质极好的血珊瑚,想献给皇上吗?哎呀,长公主殿下方才是在面见皇上吗?在下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他说着,作势踮脚探头要往屏风里看:“皇上!微臣曹乾,特来献宝!”
华滟不为所动,牢牢地站在原地,冷淡道:“是吗?既然是极品血珊瑚,不如曹大人自己留着?我皇兄并不爱这些奇珍异宝。”
曹乾呵呵两声,故作为难道:“在下特来献宝,怎好自己留用?再说了,这血珊瑚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在下来之前,姐夫特特嘱托我说,咱们太原府招待不周,这俩月委屈皇上和长公主殿下了,这株血珊瑚便是咱们给皇上的赔礼。”
见华滟屹然不动,他眯起眼睛,一张肥硕的脸上挂着油腻的笑,一边嘴上说着些什么纳忠效信、尽忠竭节之类的话,一边伸出手去放在华滟的肩上捏了捏,轻佻地笑。
“长公主殿下平素爱用什么香?嗯,这香气馥郁清芬,很是称你……”
华滟强忍着恶心。
她看到站在墙根处的奇墨作势要扑上来,她几不可闻地冲他微微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
不能让曹乾和曹乾背后的许子攸发现皇帝已经痴傻的事。
一股浓香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恶臭越飘越近了。
她闭上了眼。
“噔、噔、噔——”屏风后传来有节奏的脚步声,随即,一道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响起:“曹卿这是在做什么呢?”
华滟猛然睁大了眼睛。
曹乾往后连退了几步,望着屏风后飘过的一片明黄衣角,急急拜下去:“臣,曹乾!参见陛下!”
那道她无比熟悉的,金声玉振般的声音又道:“免礼。”
太阳西斜,投进屋内,落下长长的影子。
第97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7
太阳西斜, 投进屋内,落下长长的影子。
屏风后的人影也清晰地映在了地上。
曹乾跪在地上,看着那人影振袖徘徊, 在屏风后慢慢踱步,不久即有一名侍女捧着圆肚水盂走近,放在条案上。
日影明亮,人影绰绰可见。曹乾见那侍女取水开始研墨,而皇帝的影子则在一挥袖后坐了下来,取来毛笔, 展开纸张, 挥毫泼墨。
他一时震住。
难道他得到的皇帝病重的消息是假的?可是听声音判断,皇帝声息沉稳,不似病重之人。曹乾本就是心思敏感之人, 一时间想到姐夫令他来试探皇帝, 是真的想来打探消息,还是趁机借皇帝之手敲打他?一时间又想, 就算皇帝病重,可是又不是没有皇嗣,姐夫所谋划大业,一时半晌无法成事。
他眼见皇帝没有亲自会见他的意思, 心中暗自思忖,也许是先前他手下守卫行事太过慌张, 惹了皇帝不喜?也许是他不请自来的行为恼了皇帝?
曹乾父子以及许子攸固然生出了一点不该有的心思, 但是此时此刻, 对皇权帝王威仪的震慑使得曹乾不敢轻易动作, 既不敢爬起来,也不敢抬头, 只能垂着脑袋从地上、屏风上的影子猜测着皇帝的心情。
一时间,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他本就肥壮,这般跪坐了不到一刻钟,便已晕晕然欲倒,只得以肘撑地,很是窘迫。
华滟在最初的震惊后很快反应过来,她随意挑了一张圈椅坐下,冷眼看着曹乾的窘态。
等到曹乾的耐心快被耗完时,她微笑道:“皇兄有所不知,曹大人今日来面见皇上,还带了一件珍宝呢,是不是啊?曹大人?”
“哦?是何物?你呈上来。”
“啊,对、对对!臣有宝物要献给陛下!”曹乾擦着汗站起身来,感激地朝华滟看了一眼。他算是想明白了,皇帝就是在给他下马威,倘若不是华滟开口解围,他绝不止被晾一刻钟!
曹乾朝心腹手下使了个眼色,不多时就有两人抬着一座蒙着红绸的东西进来。
曹乾正想指挥手下把东西抬进内室,却未料皇帝忽然发火,只听闻“咣当”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砸了出来,然后是皇帝发怒的声音:“朕让你们进来了吗?!”
曹乾定睛一看,地上是一枚水晶镇纸的碎片,尽管已被砸烂,但那一地的碎片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泓清水,璀璨夺目。
“臣僭越了!还不快退下!”曹乾被吓了一跳,心下愈发忐忑,连忙叫人把东西放下,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好自己将那覆盖着的红绸掀开。
那极品血珊瑚高三尺,果然色浓如血,娇艳无比,枝干繁茂宛如小树。不可谓不是珍品。
皇帝似是抬头瞥了一眼,冷笑:“曹卿啊曹卿,你就拿这东西来敷衍朕?”他重重搁笔,笔杆磕在笔山上,发出清脆金石般的响声,他似乎对自己方才所作很是不满,随手将纸揉成团,扔给一旁的侍女,吩咐道,“扔了去。”
侍女柔顺地蹲身行礼,而后低着头捧着废纸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对华滟和曹乾都福了一福,随即以皇宫大内宫女们特有的步伐,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曹乾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到一身齐整的宫女宫装,还有那头透着黄色的头发。
看来皇帝身边的宫女也不过是个黄毛丫头。
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随即脸上堆起笑容,奉承道:“陛下您富有四海,这……”他指了指珊瑚,“只不过是我们小小心意,还望您笑纳。”
皇帝道:“是吗?”语带嘲讽,“既然有心,怎么不早送过来?”
曹乾道:“……是臣疏忽了。”
“呵,朕也不和你绕弯子了,说吧,今日你这般张扬,是为什么?难不成是来看朕死没死吗?”皇帝寒声道。
曹乾道:“臣惶恐!”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抬眼飞快地睃了一下,隔着屏风见皇帝端坐的影子似乎并无不悦,他索性抖抖衣袖,从中取出一封信函来递给华滟,同时笑眯眯说道:“如今风和日暖,春容清丽,臣姊兄于城外有一处庄子,最是秀美,特作春日宴,邀皇上出城游猎赏玩,才不辜负这大好天气呀。”
华滟接了信函,取出信笺展开看了看,果然是一封请柬,内容和曹乾说得大差不差。
皇帝没有说话。
华滟意味深长地问:“不知许太守的这处庄园是在哪里?要往何处去?”
曹乾嘿然一笑,直起腰来,同她对视:“正是家姊陪嫁庄子,往北走便到了。”却是不提具体路程。
*
甲胄碰撞的锵然声远去了。
华滟目送着曹乾一行人离开,等到再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后,她一直暗自僵直的身子陡然软了下来。
奇墨赶紧上前来扶。
她一手撑着屏风摇了摇头,另外一只手指了指院门:“把门关上,再叫人看牢了。今日门口轮值是哪个?等会儿让他来见我。现在,快些进来。”
奇墨点头:“我晓得了。我之前安排了我徒弟守在垂花门处,叫他见了人就拦着来给我报信,方才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走到门槛处,手搭凉棚远眺了一会儿,面色很是难看,“二门的地上有一摊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