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那是华滟身上所背的长弓弓弦勒出来的, 在她完整无损地落入他怀中时,她随身携带的长弓被马鞍挂住了,却也一同被压向他,弓弦紧绷到至极后断裂回弹, 在他揽着她的右手虎口处弹出一道深深的伤口。都说十指连心,这一道伤口仿佛也割在了他的心上, 似在替她暗暗倾诉着僝僽。
温齐涩然开口:“我本想洗漱后再来见你, 只是他们借口要来报捷, 硬是跟着挤过来了。 ”
明明是在解释, 但经他可怜的语气说出口,倒像是在道歉。
华滟叹了口气, 微微一笑:“你知道的,我并没有生气。”
温齐道:“这几日……听闻你一直在睡不醒,我本想陪在你身边,但周边地区县令长官纷纷来报有鞑靼人侵犯,我只好带兵去平乱,今日才得了空闲过来,抱歉。”
温齐脸色苍白了下去:“太原太守许子攸……”
华滟竖起食指抵在他唇前,截口道:“那是他心生祸心,自寻死路!”
她冷静道:“便是没有许子攸,也会有吴子攸、张子攸、赵子攸,天下有反心的人多了去了,便是我不姓华、不是身为女儿身,见了如今这局面也会想着要搏一把。”说到这里时,她凄冷一笑,“纵观史书,哪有一朝国都落于外族之手的?”
华滟摇头咬牙切齿:“若非皇位上坐着的是我皇兄,先帝又是我父,我真是……恨不得将他们拉下来自己坐上去!”
温齐:“……”
华滟道:“便是许子攸虎胆包天,那也是在他探得皇兄病恙后才兴起的。他、还有他那妻弟心里藏的什么想法我都知道,无非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可这也要天子露出了软弱破绽,他们才能有机可乘。”
“呵!破绽,我华氏族人,凡是坐上那个位置的,浑身都是破绽!”这说的是先帝、当今两代皇帝均沉迷于丹药、书画,不怎么过问朝政的事了。
华滟很沉静,将她原本的计划娓娓道来:“我原准备以身做饵,吸引当夜看守的大部分兵力后令少雍带着旻儿和昇儿逃出去寻你,昇儿早慧不肖其父,若他们能逃出去,定要好好教养,大夏才有未来。没想到鞑靼人横插一脚,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那天你来得正是时候,说起来,我还没向你道谢。”
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只道:“你我之间,何必与我这样生分。反而是我要与你说一声抱歉。”
“是我想着太原城固,又有重兵把守,才令副将护送你们去太原,我没意料到许子攸会心生异心……”
“你不必同我一直道歉。你没欠我什么。”华滟说,“齐哥。”
这一声久违的齐哥,却是将二人的旧记忆翻寻出来,他们之前曾有过柔情蜜意,也曾因意见相左而琴瑟不调。至上京大火、仓促出逃前,华滟已有许久没同温齐面对面地说过话了。
温齐亦是有几分恍惚,他一时竟有几分手足无措,不知该在她面前如何表现是好。
华滟探出一只清瘦苍白的腕子,反手挑开了珠帘,邀他入内。
这一道青玉琢磨串成的细密帘子,随着珠玉碰撞玎珰作响,泠然悦耳,清越似江南一片朦胧雾,而雾中人,只旋身回踵,留下一片风烟般的紫色衣袂。
华滟倒了杯茶,细长手指推给他,却是换了个话题:“难道青陵台——京畿附近的城池竟都沦陷到了鞑靼人手中?”
温齐接过,低啜一口,粉彩茶盅中,苍翠的茶叶正在热水旋涡中打着旋儿,袅袅白烟腾起,短暂地模糊了他俊挺的眉眼。
“岂止是鞑靼人。”温齐叹道,“我来接应你们之前,刚刚接到周弟传来的信,说是探子探得东北边境一直隐居在深山老林的女贞人也有动作了。前脚才收到信,后脚就有延边两城失守的消息。他们和鞑靼人相互配合,吸引了大部分兵力,这才致使京畿一带失守。”
“大夏边关的驻军,竟无一人发觉有女贞人潜入吗?”
“自太.宗皇帝起施行军政合一后,大夏各地守军几乎成了地方官手上的私兵。加上一年年用各项名目收受的赋税徭役,一旦有灾情或兵祸,必有大批百姓背井离乡,甚至不得不靠自卖为奴来躲避赋税,民间甚至有齐民不如流民的说法,就是因为做地方豪族的奴婢所交的租子远少于平头百姓要上缴的赋税。而那些大户人家忙着收税买奴还来不及,根本不会抽出手去赈灾抚民。周弟信里说,边境地方几乎已经没人了,除了几座守将镇守的重镇,其他地方可以说是十室九空。”
所以为何无人发现有大批鞑靼、女贞军队入侵呢?是因为他们的铁蹄所过之处,荒无人烟。
温齐说到这里时,面色肃穆而冷峻。
他身上的气质愈发鲜明。
——赋税徭役吗?
华滟终是苦笑。她不是不明白,她前半生的锦衣玉食皆是仰仗万民供养,但她终究从未深入去了解过普通百姓的生活。对于少时的华滟而言,万民疾苦不过是落在纸面上的数字,便是她有意去改变,也是有心无力。
华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她和长兄华潇曾一同畅想过太子即位亲政后的种种举措,但是他们兄妹之间谁也没有想到,皇位传承,会是那样的血腥。
也许是此刻身在青陵台的缘故,华滟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数年前青陵台清凉殿的场景来。
一时是二哥华湛阴柔秀美的面庞,是幼时他含笑递来一枚九连环的模样,少顷又变化成他立在龙椅后笑意盈盈的阴毒狠辣的样子。不多久华湛的身形幻化作一缕青烟被风吹散,长兄华潇、长嫂贺仙蕙的容貌又依次浮现,依稀间望见两人一袭红衣,执手相视而笑,正是当年他们新婚大礼时的年轻模样,而后这满目的大红颜色忽然融化了一地,淅淅沥沥地顺着人的形体流淌下来,华滟眨了眨眼,就变成了贺仙蕙怒目圆睁倒在华潇身上死去的样子。
而后在那场宫变之中死去的人的模样,依次出现在她眼前,又渐渐淡去:父皇、凌雪、照顾她长大的姆妈、月明宫的宫女们、一个个眼熟的皇叔伯们和皇婶们、数不清的青陵台宫人们……
她的思维在一霎之内掠过千万个念头,这一切幻想皆发生在倏忽之间,在温齐看来,她只不过是微微愣神了一瞬。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她亲眼所见的这场杀戮已让她痛苦至如今,那么天下人所受的磋磨便如在炼狱之中忍受槌骨沥髓之痛。大夏的皇族宗室,尚远不足以定倾扶危,救民济世。
华滟凝神思量,终是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这也算是因果报应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温齐没有听清,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华滟含笑道:“没什么。”
抬头注意到他眉上的伤痕,忍不住抬手去抚摸。
原本狷介舒展的浓眉,因为一道伤痕断成了两半,只是这道伤痕的出现并没有破坏他俊朗的容貌,反而给他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恣肆的野性之美。
女子的手柔软温热,抚在伤痕上,温齐竟觉得这处早已愈合的伤口又生痒意,像是新肉生长时的瘙痒。
温齐本能伸手一把握住了华滟的手腕。
自然是一手就能握住的了。
华滟也不躲,任他抓着,婉转低头一笑,眼底莹莹有光,看得温齐一时怔住了。
“这里的伤,是什么时候有的?”
温齐轻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有几分不自在地错过头去,避开眼神,悄悄松了手,含糊道:“前些时日。已经好差不多了。”
华滟点点头,收回了手,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多加保重,我与旻儿、少雍全都仰赖你,盼你每一次都平安归来。”
温齐低声道:“我自会当心。”
华滟道:“我信你的。”从数年前的青陵台之变,从鞑靼求亲之时,从雨夜樊楼初见时,就信你。
二人随后又交换了一些重要消息,彼此互通有无后,温齐对她说:“我准备在大军休整两日后,就地募兵,攻打鞑靼人目前攻占的朔州城,若能一举擒获鞑靼主将阿史那德,那京畿之困可解。”
“随波,你同陛下暂且先留在此处行宫,青陵台地处山谷,易守难攻,我会将顾采文留下来,他曾出官为江北县令,善于民生经营,就让他带领一营人值守,至于周边州镇庶务和粮草筹备,也让他协助你处理。”
华滟先是应了句好,随后问道:“少雍呢?你怎么安排?”
温齐道:“少雍已经十五,可以上战场了。我会带他一起出战。”他观华滟似有反对之意,抢在她开口之前说:“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独领一军偷袭敌营了。再说我瞧他武艺初成,兵书也熟练,这个世道,还是要上战场真枪实刀地杀出来才叫有本事,才能护住想守护的人。”
华滟闻言只好默默将话吞下。
她倒不是舍不得温少雍这个便宜儿子,只是她看华旻与少雍相处,这一双小儿女似是悄然互生了情愫。她当然知道征战是十死九生,不容有疏忽,可万一……那旻儿的心就要受伤了。
眼下天下局势未定,前程不明,华滟想,也许等到驱除鞑靼,歼灭女贞,收回失地后,他们这一代人卸去身上家国天下的担子后,才有余闲谈一谈衷情吧。
温齐忽然扬眉道:“说来你还不知,我来的路上,找到了一个人。”
华滟奇道:“是谁?”
温齐起身,走到门口吩咐了几句,随即背手走回来,面上挂着微笑,徐徐道:“我已着人招去了,你见了便知。”
华滟却是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拢着衣袖就要起身去见,温齐唤了濯冰取来披风替她系上。
不多时,就有两个身穿银甲的小将一路小跑跑了过来,因为来得急,连手中对练的红缨枪都没有放下。
温齐搬了个锦杌放在门口教华滟坐着歇脚,她手捧了一盏茶暖手,还在同温齐说着大军粮草的安排呢,一抬头就看到当先那名小将生着一张酷似温齐的脸。
他身量颇高,立在台阶上几乎挡住了身后那人的大半身形。
华滟微怔了怔,随即大惊:“少雍,你的脸!”
这名银甲小将的头盔之下,颌面之上,俊秀的眉弓处有一道深深的伤痕,这处仍在泛红的伤痕直直地从浓眉末梢起一直没入鬓发。光看这一道伤痕,可以想象当时情况有多么凶险,是有一支利箭或是一把长刀,瞄准他砍去,而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偏头侧身躲过了惊险致命一击,但却仍然给他留下了伤疤。
这银甲小将愣了一愣,看向华滟的目光却十分陌生。
华滟还在疑惑时,就见他身后另一人大步上前,一把揽住了他的肩,笑嘻嘻地冲华滟道:“姑姑,我才是少雍啊!”
第105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5
华滟这下是真的惊住了, 连濯冰都忍不住地看了过来。
温齐哈哈大笑,走上前拉起二人,指着右边那名银甲小将道:“这是少雍。”又指着左边那人道:“这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 少雍便快言快语地高声道:“他是少商!是我二弟!姑姑您还记得吗?我们兄弟的名字都是您起的!”
温齐笑着望向这并肩而立的兄弟二人,满意道:“不错,少雍少商,都是好名字。”
他笑着转过身来对吃惊的华滟道:“我方才说的人就是少商。少商,来拜见公主。”
温少商沉默地向前一步,单膝跪在华滟面前, 叩首道:“少商拜见公主殿下!少商谢公主赐名之恩!”
等他在华滟面前仰起头来, 华滟才发现除了眉弓处的那道伤疤,他同少雍生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眉眼唇鼻无一不似, 宛若双生。
兴许是兄弟二人境遇不同, 温少雍十岁被温齐带回上京时虽然也吃过不少苦,但后面永安公主府将他锦衣玉食得养着, 又延请名师教他诗书文章、武功兵书,五年下来,他的仪容气质已跟大部分上京王孙公子并无区别。但温少商则不同,他与少雍相似的眉眼下是另一个沉默、内敛、粗犷的灵魂。
而他眉弓下的伤痕, 放大了兄弟间的这点细微的殊异。
与哥哥分开的这五年里,温少商应该经历了许多。
华滟忍不住去想, 这孩子站在那里, 倘若不言不语, 旁人极易将他忽视。这是有过怎样的遭际, 才令他生出这样的沉默气质呢?
温少雍也往前迈了一步,同温少商并肩跪在华滟面前, 兄弟二人齐齐拜下。
这一回,谢的是华滟、温齐二人,一跪谢他们夫妻的养育之恩,二跪谢温齐五年来从未放弃寻找过温少商的恩情,三跪谢华滟给他们兄弟二人的赐名之恩。
温齐立在华滟身后,见他们二人虽遭受世变,饱经磨砺,但如今有缘能团聚,少雍少商俱都长成,正是意气风发,英姿勃勃的盛年模样,便喜自心来,一左一右扶他们起来,微笑着对华滟道:“此乃吾家千里驹。”
而后伯侄三人自去处理军务不提,华滟这边因才醒过来,又连番见了人,顿觉疲惫,便回房歇息。
那厢温齐却已经将内务粮草等调令事项下令转交给华滟处理了,华滟这段时日清醒的时辰远不如睡着的时辰多,她便令华旻带着华昇跟在她左右,白日她精力充沛处理事务时教他们二人好生学着,一些不是很紧要的小事就交由华旻定夺,倘若涉及重要机密时,则由华旻先拟定一个方案出来,华滟过目后与军师顾采文一同裁定。
青陵台古意森森,因建在山里,就是深夏酷暑时分,晨起入夜后也有几分凉意。
青陵台荒废了四五年,中心几座大殿因是早年宫变之地,宫人们不敢涉足,昔日宴请万国宾客的清凉殿更是早就被华潇下旨封禁,在皇帝旨意下来之后就愈发无人敢入内,风与鸟儿衔来的草籽落了地,很快就从铺地金砖的缝隙间生根发芽,一年年生长下来,各种草被植物早就长得足有人高。
如今温齐大举募兵,这一座占地极为广阔的宫殿就被挪作练武场,每日里人来人往,舞刀弄棍,倒是少了凶戾阴森之意。
华滟等人住在行宫外围,有时华旻去清凉殿送文书与顾采文检点后,回来悄悄与华滟说:“那个地方,我去看的时候,是一点也认不出了呢。”
华滟知道她聪慧且记事早,宫变时华旻的胆子忒大,在目睹华湛下令屠杀在场之人后还敢抱住他的腿祈求他不要杀害自己的父母,后来被上位者们有意无意遗忘在行宫内的几年内,她一个人过活,硬是捱了下来。
这样一个意志坚强的孩子,能在重返青陵台之后会跟她诉说,华滟便知,华旻已从昔日阴影中走了出来。
但是她自己呢,怕是一辈子都无法忘怀了。
华滟有些怅然地想。
她微微笑着,轻轻抚摸着依偎在她怀里的华旻的一头漆黑光洁的长发,低声絮语。
这日稍有清闲时刻,华旻来探望姑姑。
她拉着华滟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令人将窗户全部打开,又在窗洞上蒙一层浅绿窗纱,室内点起艾草来驱蚊,这样既能赏景又可不被蚊虫所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