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折雪
年岁渐长后,华滟看旻儿愈发如女儿一般,微微笑着任她将满屋子的人使唤得团团转。
一番布置后,华旻将头靠在华滟肩膀上,沉默着不说话。
华滟柔声问她:“怎么了?是有心事吗?”
华旻闷闷地说:“姑父此次领兵在外,已经快半个月了。”
华滟晓得她的意思。温齐计划先小股用兵,将行宫周边一圈的州镇的势力全都清除出来,这样待他带领大军与温周里应外合直击鞑靼人老巢的时候才能后顾无忧。前期周边的几次战役,他虽亲自领兵,但是都让麾下小将为主指挥,温少雍、温少商兄弟均名列其中。
华旻这一句明着是担忧温齐,实际上却是在问温少雍。
华滟揽着侄女的肩:“旁人会担忧我不奇怪,但是你难道还不相信他的本事吗?”
姑侄之间谁也没有明说那个少年的名字,但是华旻却已然面红耳赤。
“我以为,那日你敢答应下来,将自己和昇儿的性命交付给他来安排时,心里对他的本事已有十分的肯定。”华滟悠悠道。
她说的是在驿站时,她安排温少雍趁乱带走华旻与华昇的计划。
“您怎么这样啊——”饶是华旻平时再注意仪态,此时也被华滟的打趣说得有几分恼羞成怒起来,拉长了声调摇得华滟头昏脑胀,华滟只好笑着朝她认输。
“好好好,姑姑不说你了——你快放手——晃得我头晕!”
嬉笑一番后,华旻收拾好了心情,与华滟闲话起了家常。
“昇弟当真是聪慧异常。”华旻叹道,“这些时日他病好退烧后,我一边教他读书,一边让他看条陈,才四五岁的小人儿,竟也能说出头头道道来!”
“只是聪明太过,有好几次夜里,我听见他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到底年纪还小,还想娘呢。”
华滟闻言也叹:“看来我们是糊弄不了他了。”
想也是,这大半年来仓皇上路的经历也有好几次,华昇打小儿又是他生母陈贵人带着的,一两日见不到亲娘的面,还能用话搪塞过去,可从陈贵人离世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再荒唐的借口,以华昇之颖慧也当有所了悟。
更何况——华滟想起她在太原城应陈贵人之邀去见她们母子时的场景,华昇才四岁,就已知要看《资治通鉴》了。
向来有古语云,读史可以明智。那本就伶俐的人读史,就更能开悟了。
华旻道:“有时看他哭了许久才昏沉睡去,我当真有些心疼他。我小时候有父亲母亲疼爱,长大后有您关照,倒是不觉得苦。可昇弟小小年纪失去了娘,父皇……如今又是那个模样,我曾受过的父母恩宠他是没法再有了,况现在世道不如以前,兵荒马乱之际一时也寻不到好老师教他读书,只能跟着我学些粗浅诗文,我既怕耽搁了他,又怕他小小年纪思虑太过,于身体无益。”
华旻被抱到公主府后,年纪渐长,慢慢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生父华潇、生母白侧妃、嫡母贺仙蕙之间的关系,曾连带着让她受过苦楚。好在华滟养她十分精心,华旻人品清正,并不以白侧妃是生母而自责,也不因贺仙蕙教养她却死于白侧妃之手而埋怨生母。她曾与侍女私语,上一辈之间的恩怨就终结在上一辈,人活着终究是要朝前看的,沉湎于遗憾、伤痛、悲苦并不能成事。华滟知道后深以为然。
而今听华旻提起当年之事十分坦然,华滟就更加放心了。
她含笑道:“我的精力是大不如从前的了,但是昇儿不是还有你吗?你是他长姐。”
华旻苦笑自嘲:“一个没有名分的长姐。”
华滟微怔。
她这时才知道,原来华旻一直自恼于身份。
当年华潇匆忙即位,除了一道追封已故太子妃贺仙蕙为皇后的旨意后,他就再没管过后宫,其他东宫嫔妾,一个有位分的都无。连华旻这个昔日他十分疼宠的大女儿都能被扔在行宫不闻不问好几年,可想而知其他人的遭遇。
而当华滟将华旻从行宫里抱出来后,华潇的身体状态已经不大好了,浑浑噩噩,难理朝政,此时将华旻送入宫内也不现实,于是就这样带着她养在永安公主府。至于旻儿本该有的公主封号,华滟看她皇兄每年贺皇后忌日时的疯癫状态,也只好按下不提。
华滟坐正了身体,肃然道:“是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华旻偏过头去,瓮声说:“没有。”
华滟愈发确定了:“有人在你面前说什么了。”
她思量了一会,而今由她主持粮草后勤事宜,除了她为皇家公主的身份外,更因为她是温齐的发妻,故而名义上无人敢质疑。但有时她令华旻代为处理,常常要往来内宅与前方大营之间,必是有人在华旻乱嚼舌头,凭她的身份借机生事。
窗外明月升起,云雾散去,繁星月光柔柔地洒下来。
华旻微微低头,侧面看上去她的唇抿得紧紧的,她在华滟跟前儿长了这么些年,她什么想法华滟一望便知。
华滟就叹了口气道:“这事是我没考虑周道。”
华旻抬头,急急说道:“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她恨恨地低声说了一句,“子女的身份,不都是仰仗父母的态度来决定的吗。”
华滟怔忪。
原来,华旻心中还是怨恨华潇的。
华滟无法解决他们父女之间最根深蒂固的问题,也无法给华旻换一双生身父母,她只能抱着华旻轻声宽解她,并许诺道:“待明日天光时,我就去皇兄那,请他拟旨为你册封。”
华旻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久久地埋首在华滟怀中,没有动弹。
岂料,连这一道旨意,华旻也没能等来。
这夜月上中天时,有人急急敲响了华滟的门。
华旻被姑姑留下来开解心情,没有回到她自己的住处,姑姪二人谈心至深夜,才睡下没多久,均还清醒着,很快就披衣点灯,着人去开门。
来人被引到内室,姑姪二人俱是一惊。
不为别的,只因他正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奇墨。
奇墨苍白着一张脸,见了华滟倒头就拜,华滟甚至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她十分奇怪,正要问他为何深更半夜来敲门时,就听到奇墨逼退左右的声音。
随后奇墨闭了闭眼,咬了咬牙,“啪”一声在她面前跪下了,哭丧着声音道:“陛下,薨了!”
第106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16
华滟一怔。
“你说什么?”
奇墨抬起头来, 他忍泪含悲,哆嗦着声音又说了一遍:“殿下,陛下薨了!”
这一瞬间连外头山林野际风吹树叶的婆娑声, 夜鸟鸣啼的啾啾声都陡然消失了,万籁俱寂。
奇墨的话如平地一声雷,炸在了华滟与华旻的头顶。
华旻震惊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华滟一把掐在自己的胳膊上,疼痛无比鲜明,她才确认自己非在梦中。
华滟喃喃道:“怎么会这样快, 明明白日里还好好的, 我才去看过他……”说着,她回过神来,直勾勾盯着奇墨, 冷冷道:“你不会编了话来唬我罢。”
奇墨道:“奴婢怎敢!殿下您想想, 奴婢生死皆系于陛下一身,更何况山陵崩乃是天下大事!岂敢擅自僭越!”他连连呼号, 在华滟面前拜了又拜,没几下额头就见了血。
华旻见他这般形容有些不忍,便对华滟道:“姑姑,大监待父皇一片忠心, 况平日照顾他也算是劳苦功高。大监说得没错,他没必要编造一个容易被戳穿的谎言来恐吓您, 大监既然亲至……我们还是去见父皇一面吧。”
华滟听旻儿说了这一番话, 方才慌张错乱的情绪已经整理好了。说到底, 华潇再荒唐再放诞, 那也是她此世唯一知晓她来处的亲人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也曾亲如手足。若非时局所迫, 华滟甚至愿意将他好好供养起来,他自去梦他的花好月圆,华滟求一个此生心安。
华滟于是点点头,叹一声,亲自上前将奇墨扶了起来,见他身上衣衫凌乱,连鞋袜都漏了一只脚,心下明白他应是在确认消息后的第一时间跑来报信,一时心生内疚。
“多年来你待我皇兄如何,我亲眼所见自有计较,方才我话说得不中听,你不要放在心上。”华滟叹道。
奇墨垂头再拜:“奴婢不敢。奴婢能有今天的地位还是仰仗了殿下的举荐,殿下亦是奴婢恩主,殿下之言,奴婢自当受着。”
华滟问他:“你来时,可有人看到?”
奇墨摇头:“一路都是捡着小道走的,避开了夜中守卫。”
华滟又问:“含光殿可有人守着?”
奇墨答道:“陛下近日夜中都会惊醒数次,每次必定暴汗如浆,奴婢是去为陛下擦身、换洗衣衫时发现……的,因兹事体大,奴婢不敢托大,故命了两个小幺儿在门口守着,奴婢假借为陛下传膳出了含光殿便往殿下这边过来了。途中并无人察觉。”
华滟点头:“旻儿,你收拾一下,把昇儿也抱上,我们悄悄地过去。”
她肃静的神色下隐隐透露出几分忧愁。温齐不在,温少雍、温少商也不在,虽说带走了大部分军队,但仍有小部分伤残老兵留在大营处养伤并负守卫之责。这些兵痞子认死理,只认温齐一个主帅,便是军师顾采文的话他们也没几个人会听,她压不住,就怕皇帝的死讯传出去后,其中有人生了异心,闹将起来,那可不只是哗变,而是兵变了!
毕竟再怎么说,大夏问鼎天下百年,皇家的荒唐事百姓们所知不多,在他们的观念里,皇帝是天!天突然塌了,那可不就不得了吗?
况且为了女眷们的安全着想,军中大营的侧门距如今他们寓居的宫殿群并不远。
漏夜时分,华滟也不想将下人们全都叫醒横生事端,于是叫濯冰和华旻去抱了华昇出来,奇墨提灯,一行四五人悄然去了含光殿。
路上,华滟对华旻道:“……老大人们必定各有主意,这时不能听他们的,得先将名分给定下来!”这说的是跟随温齐大军一道逃出上京的朝中大臣们。
历来皇帝和大臣就没有一条心的,况且华潇登基后势弱,他也几乎不理朝政,几个从华滟祖父起就入朝的大臣们自诩为三朝老臣,在华滟协理六宫时给她下了诸多绊子。华滟很是知道这些人的心事,无外乎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背靠大夏这座大厦将倾的屋子为自己的家族划拉更多利益与土地。
到了含光殿,门口果然只有两个才留头的小孩子守着,均都困得坐在门槛上打瞌睡。
奇墨上前摇醒他们,取出钥匙来开了门,久未修缮的门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夜里听得华旻心惊胆战。
华昇趴在她怀里揉了揉眼,迷迷糊糊地问:“姐姐,这是在哪里啊?”
华旻轻拍孩子的背,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我们来见父皇。”
“可父皇不是在生病吗?”
“……”
几人迈过门槛,高轩宽敞的大殿内,有着一股燃起熏香也无法掩饰驱逐的淡淡臭味。
奇墨走在最前面,撩开落地罩的纱帘,那股味道就更鲜明了。内室里幽幽点着一座九支宫灯,浸着灯油的灯芯烛光在纱帘掀开的一刹那齐齐跳动,殿内本就幽暗的光线瞬间晦暗了下去。
好在奇墨很快取来蜡烛点燃,稳定又明亮的光源在室内铺陈开来。
华滟不知在何时已经走到了榻边,她默默地坐在那里,无言地凝望着沉睡在其中的长眠者的面容。
忽然沉沉叹了口气,回头招手道:“来。来见见他吧。”
华旻牵着华旻的小手,姐弟二人慢慢地走上前去。
床榻边的矮几上放着一个黑木托盘,其上是一套素洁的寝衣,一旁还有热气已散的黄铜水盆与手巾,想必奇墨在发现皇帝大行之后就匆忙出去报信了,连东西都忘了收拾。
华旻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就是为了克制住自己不去看床上惨白的死人。但是华昇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却叫她瞠目结舌。
“父皇,是死了吗?”华昇握着华旻的手指站在她身边,仰起脸看着她。
仓促之下华旻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更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华旻觉得嗓子像被蜡封住了,几度张口,都无法发声。
还是华滟把昇儿拉了过去拥入怀中,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背,轻声问他:“昇儿,是怎么知道的?”
她虽没有说明白,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是怎么知道生死之事,仅从只言片语就能猜到父亲去世的事情?他才四岁,身量还没有凳子高,站在床边都望不到床沿。
华昇说:“我看到父皇垂下来的手,和阿娘一个颜色。”
华滟一震。
华昇挣扎着从华滟的怀里跳下来,望着大人们铁青的神色,惴惴不安:“我、我是说错话了吗?”
华滟蹲下身来,直视着孩童的眼睛:“你……见到的阿娘,是什么颜色的?”
华昇说:“是白色的,好白好白,比冬天的雪还要白。只是我怎么叫阿娘,她都不理我。”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华滟蹙眉,她明明记得将命人华昇与陈贵人的灵柩隔开了,华昇哪里有机会能去见到陈贵人的尸身呢?难道是有人偷偷带他过去了?
“我看到父皇的颜色,也是很白很白的,他是不是和我阿娘一样,都死了?”孩子的声音天真无邪,却令听者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