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鸿在空
他费力思索着,浓重得睡意却压得他身不由己。
好在阖上双眼的瞬间,终于听见有人在懵懂地唤着自己,那声音如客栈小院里一个不经意的照面,如皎皎月下让人意乱情迷的竹叶青,又如枇杷树上被风扬起的缤纷落叶。
“莫川谷...”
离魂乍醒之人,心绪幽幽,恍若隔世。
赵芥小心翼翼地呢喃着这个名字。
逐渐寻回触觉的指尖,尽是温热粘腻。逐渐恢复嗅觉的鼻腔,灌满骇人的甜腥。而逐渐清明的眼眸中,被晶莹的泪滴包裹着的,满是那个几欲破碎了的人。
“莫川谷...”
她将那人抱在怀里,不肯松手又不敢攥紧。松了怕他再无牵绊就此离去了,紧了又怕他已经不堪重负的身躯直接碎掉。
听着那人越来越弱的心跳,赵芥根本不知该如何救他。
“莫川谷...”
她只能一声一声地唤他,希望他想从前的无数次一样,跳起来说自己如此惜命的人,怎会轻易死掉。
可回答她的只有那人沉默的睡颜。以及由内至外,由心达四肢百骸,那种仿若正在接受凌迟酷刑的痛。
赵芥从没这样痛过,哪怕从前用了最烈的毒药,受了最重的伤。
她觉得此刻自己的骨肉即将分离了,脏腑即将融化了,已经感受不到心在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它是不是已经死了。
直到那痛楚掠夺了她清醒的意识,仿若上苍终于宽恕了一个罪人一般,她得以伏在莫川谷的身边,与之一起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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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芥再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周依娆的房间里。一如替嫁进宫的前一夜,这里什么都没有变过。只一瞬间,她恍然以为时光倒流,而自己回到了两日之前。
“莫川谷...”
她轻声唤着,心里微弱得期待着那人会立刻推门而入,然而门确实打开了,进来的却只是周依娆。
“赵姐姐,你醒了!”
赵芥点点头,并没有显得很失望,毕竟什么时光倒流,连她自己都骗不过。
周依娆赶紧端过药碗,要喂赵芥喝药。赵芥自己接了过来,此刻身体除了细小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似乎并无大碍了。
“我睡了多久?”她问道。
“七天。”
“这么久...”
赵芥呢喃着,不知是否因为那削肉挫骨的痛让自己如此虚弱,可一想到这里,她却莫名地开始回避,只好胡乱挑起一个新的话题,“宫里?”
“太子登基了,只说是大祭司杀了皇上和太后,你们救驾有功。本想留你们在宫中养伤,殷无央他执意要出宫。”
赵芥点点头,她知道殷无央本就不是要回去夺权的,弑君也是无奈之举。留在宫里也只会令新君心生忌惮,离开那里才是最好的选择。
“二皇子呢?”赵芥又问道。
“皇上说会好好照顾他,他还太小,希望长大之后能将这一切忘了吧。”
将这一切忘了,这话却有些耳熟。
赵芥的心又开始痛了,不似那日来得汹涌壮烈,却如细微的蝼蚁啃噬,她只盼着这万千蝼蚁的行动能再快一些,好让自己这个罪人得以接受酣畅淋漓的惩罚。
“赵姐姐,你怎么不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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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尾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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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依娆的话让赵芥心生畏惧。
她这辈子自问惧过的东西不多,可此刻却怕得要命。她不想听到那个结果,仿佛只要不问,他与莫川谷的今生就还没走到结局,就不必...妄谈来世。
可面前的人却早已按捺不住了,周依娆忍不住攥住了赵芥的手,而她即将说出口的话也如同那只手一般,温软又有力量。
“莫先生,他还活着。”
赵芥骤然抬起的眸子微微颤抖着,所有的声音却都卡在喉头间,吐不出一个字。
“你想去看看他吗?”周依娆露出一个笑容,又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脊。
于是凝滞了的血液霎时间又流通起来,冲破了喉间的阻滞,也冲破了鼻腔的呼吸。赵芥只觉得自己死过一次,却又活了过来。
不同于三年前的身死,而是来自心底的复苏。
莫川谷伤得太重,虽保住了性命,却还没有醒过来。当赵芥来到他的床前时,那人依旧睡得安然。
像是要偿还从前欠下的债似的,日夜守在床畔的那个突然变成了赵芥。
她学着他的样子,每至深夜,便靠着床头坐在他的身边,将那人搂在自己的怀中。如此又过了五日,便如曾经的自己一般,怀里的人于一个万籁俱静的深夜中醒来。
月色撩人,烛光幽微。
两相对望的人,一时竟无人开口,仿佛生怕这来之不易的美好,只是一个易碎的梦境。
莫川谷撑着久未活动的身体坐起来,然而手腕一时脱力,又整个人跌倒了赵芥的怀里。
“你别动,好好躺着。”
可莫川谷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他只是想好好看看面前的人。
这一刻,心中的千言万语好像都不重要了,但赵芥也没想到自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如此家常。一如她也没想到,在莫川谷定定地望了自己片刻之后,说出的会是这个。
“这位姑娘,你好美,我可以追你吗?”
赵芥的泪水突然止不住了,她从没觉得自己是个那么容易哭的人。
“不必追了,我本就是你的妻子。”
“哇,世上还有如此幸福之事!”
莫川谷笑得灿烂,他伸手抚上赵芥的脸颊,想替她拭去眼角汹涌的泪水。可那泪仿若决堤了一般,他便干脆将人拥入怀里,任由自己的肩头被泪水打湿。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
“赵芥。”
“清介有守的介?”
“命如草芥的芥。”
感受着耳畔传来的鲜活又温热的呼吸,莫川谷只像一只渴望温暖的小动物,贪恋地蹭了蹭赵芥的脖颈。
“好名字。那我呢?”
“莫川谷。”
“川谷?薏米和芥草,岂不是天生一对?”
赵芥嗤笑一声,“莫川谷,你够了。”
“哎呀,被你看穿了。阿芥,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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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周家修养了十几日,三个人身上的伤都好了七七八八,莫川谷还有些虚弱,却也不愿意再被关在屋子里将养着了。
司南柏去查砀夕族族人的事情空有些线索,却并未真正找到半个人。此事朝廷也有调查,却同样无功而返。
“大概大祭司在孤注一掷之前,便将这些人化整为零了。”赵芥说道。
司南柏点了点头,“新皇并没有打算对他们赶尽杀绝,甚至没下通缉令,也有意要放过这些普通百姓。”
“除了宫中那位二皇子,大祭司再无后人,可他也只能算是半血,想来无人继承那些诡异的秘术了。如此一来,这为祸武林又威胁朝堂几十年的大事,便算是了了?”
莫川谷这样说着,竟突然有些不敢确定,好似这旷日持久的对手,突然消亡了,还有些不习惯。
“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的?”一直没出声的青怀突然问道。
赵芥只觉得他似是有什么着急的事要去完成,便如实说道:“大概要先回一趟瓶山吧,而后,我想回客栈。”
她看看莫川谷,后者笑着点了点头。
“你呢?”赵芥问青怀。
“我...”他犹豫了片刻,胸前有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在莫名发烫,唯有他自己知道,那里藏了什么。
“我想去找一个人,所以要暂且与你们别过了。”青怀说着抱拳向大家行了一礼,“我不会忘了你们,也许哪天就去客栈混吃混喝了,掌柜的,你可千万别搬家!”
莫川谷露出一副八卦模样,刚要问什么,却被赵芥按下了,只好悻悻作罢。
“说话算话,等你回来。若能再带一个人回来,那我必定倒屣相迎。”
青怀羞赧一笑,点了点头,转身又冲着殷无央问道:
“无央你呢,可也去客栈?”
殷无央却摇了摇头,“母亲生前我未能尽孝,如今她为救我而死,我想去为她守陵。”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莫川谷上前一步行至他的面前,袍摆一抖便要跪下行大礼。
“你这是做什么?”殷无央立刻扶住他。
“谢你救我。”
莫川谷此话确发自真心,这谢早就该说了,只是又怕提起来他会伤心,所以这几日一直没有机会。
殷无央执意不肯,将那人拉了起来。
“我与他本就有仇怨要亲手了结,杀他的只能是我。”
莫川谷心知这根本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却也未揭穿,不料那人立刻说道:
“况且,我还有个非分的请求。”
“什么?”莫川谷问。
而殷无央却转向了一旁的赵芥,低眉犹豫片刻后,方才开了口:
“我能抱一下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