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圆镜
“你都看会了?”她诧异。
“这儿的机关并不复杂,像那断龙石就是墓里常用的。我看你做了几次,大致明白设机关的人偏爱用些障眼法。”
江蓠断言:“你从前肯定看过这类书。”
薛湛笑道:“只略看了一些,起初是不会的,课上有学生问,我又不好说我一点儿也不懂,就去宫里要了几本墨家的手稿来看,应付学生是够了。”
“我才不信。”
“千真万确,那时候年纪轻,说话做事总端着架子,弄得他们以为我无所不能。”
她边走边摇头道:“你还不到而立,怎么把自己说得像一把胡子的老学究似的。”
他举着火折子,侧脸被光线晕染得温润,瞧了她一眼,“早到了成家的年纪,长辈都在催亲事。”
可江蓠的注意力都被土墙后的景物吸引,“喔”了一声,随口道:“侯府你说了才算,管他们作甚?不成亲有不成亲的好处。”
本以为墙后是一个简陋的仓室,但踏足此处,方知想得简单了。这里虽也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但布置得精致,像个小姐的绣房,只是这小姐并非什么千金之体,而是妖里妖气的。厅内没有桌椅,铺着一张鲜红如血的大毯子,放着一个蒲团,易容用具都整齐摆在地上,墙角斜支着一面六尺高的西洋穿衣镜,还有价值不菲的妆奁、香粉盒之类。三面墙上都挂着绣毯,北面有十几级木阶,通向一扇小门。
浓郁的花香从左侧传来,火光照亮了一只半人高的银罐子,罐身刻着蜘蛛蝎子,外围七只烛盏呈半月形摆开,像在镇压什么邪物。罐子后的绣毯更是诡异,靛青的花纹已有些掉色了,上头有一群光身子的人在祭祀一只凤头的鸟,有的敲锣有的打鼓,还有把童男童女架在火堆上烤的。
“中原哪来这么邪门的玩意……真是捅了南越人的老巢了。”
话音刚落,一阵唱经声隐隐地飘了进来,罐子微微颤动,江蓠吓了一跳,往薛湛身后缩去,他下意识伸手,又即刻收回来,道:“别怕,是僧人在做晚课。”
“那上面就是慧光寺了!”她问,“要不咱们出去看看?大长公主已经回了府,她住的地方应该是空的。”
薛湛把火折子给她,“你在这里不要动。”
走出几步,他又不放心地回头,“若是害怕……”
转头却见她弯腰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银罐子,还欲举臂揭开盖子,他皱眉道:“别碰它,我来。”
他抽出佩剑,左手隔着绢帕拧开盖,刚抬起一角,罐子就剧烈地颤,江蓠藉着光往里一瞧,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里头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血,泡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卵,花香把血水的腥臊之气盖了过去,腻得人头晕,有几只蜘蛛样的虫子闻见人味儿,争先恐后地踩着卵往上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薛湛不想弄脏剑,迅速把盖子拧了回去,也是一脸难看,“你在桂堂,要活吞这种虫子?”
“不要说出来!”江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它装在药丸里没这么恶心……我要是知道它们是怎么养大的,就是死也不会吃!”
她头皮发麻,把目光转移到镜子对面的墙角,那里有一堆横着摞起来的书,眼睛不由一亮,招手:
“你来看,这些书倒有意思。”
她走过去翻了翻,笑逐颜开,“也是用西番莲纹的藏经纸钉的书衣,封皮写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里头分明是《黄帝内经》,还有这本——”
薛湛接过时,她忽地“哎呀”一声反应过来,扯著书往回拽,“这本不好。”
他却执意拉著书角,疑问:“什么书不好?”
书皮写着《大藏经》,可低头随手一翻,这书上还画着图案,《医心方》的房中术诀窍就大喇喇印在纸上,男女交.媾的姿势一页有十个,还有批注的笔记。
一时间两人都尴尬住了,几息后,不约而同撤了手,书砸在地上。
看来这暗室的主人一点也不把佛祖当回事。
江蓠窘迫地拾起书,直起腰来时,胳膊肘撞到后头,另一本书掉在地毯上,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响。
薛湛仿若无事地捡起那本掉落的书,还有书里震出来的东西——
是块压着字条的玉佩。
这枚玉和他原先戴在脖子上的很像,也就是他为父亲挂在帐中的,大小、玉料都一致。
薛湛打量着上面的花纹,思索道:“我和白露都有这样一块平安扣,是在慧光寺佛骨舍利前开过光的南浦翠玉,世间难求,请王总管雕的纹案。这个……是那孩子的,母亲也给他求过,我却没亲眼见过雕成的样子。先帝景仁二年二月,母亲难产,孩子没活下来,这东西应当和他一起葬入地下八年了。”
江蓠指着玉问:“这刻的是伏羲?”
玉佩一面是个人首蛇身的男子,左牵牛,右牵马,另一面是一轮圆月照着江水和松树。
他神色凝重地看了良久,没有说话。
江蓠瞧出他有心事,便换了个问题:“纸上写了字吗?”
薛湛摊开纸条,这是从一整张纸上撕下来的,边缘毛糙,三尺长,一寸宽。
火光照着纸上的黑字,写得端正清秀,上端印着半个红章:
【正实收白银一千二百两暨燔之事两寸。干江金平府梧州锦城安盛邸店。建丰元年腊月初九。】
她读了两遍,“这是邸店收钱的回条,可这个‘燔之事’是什么东西?”
薛湛紧盯着纸,吸了口气,道了两个字:“糟糕。”
他将纸叠回去,和玉佩一起夹在书里,放回原处,“‘兵甲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靖北。凡兴兵被甲,用兵百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燔之事,虽毋会符,行也。’靖北军玉虎符上刻了这四十个字,后十七字在右半边。”
江蓠呆了一瞬,大惊失色:“你是说齐王拿到了右半边虎符?那他秘密去朔州,岂不是要代表天子号令靖北军?”
这假扮大长公主的女人果然私藏了虎符,在帮齐王做事!
薛湛长叹一声,“看来楚阁老这趟公差,有些难办了。”
寺中的唱经声还在飘荡,可江蓠心中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脑子里乱纷纷的。楚青崖肯定不知道这事,他走得太急了。
这狗官就不能晚几天再走!
急着去朔州过年啊!
她恨恨跺了一脚,又听薛湛道:“镇远将军陈灌手握重兵,已有九年未回京了,他对先帝忠心耿耿,却不知对陛下如何。当年虎符失踪,他亦是知情人,必会问齐王手中这半枚的由来,齐王若是真去了,一定想好了说辞,做了充足的准备,除了虎符,还有其他筹码。”
江蓠哪能想不到这个,又黑着脸在心中骂了一句。人家准备万全,那有勇无谋的狗官倒好,带着几个不顶事的缁衣卫就骑马去了,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倒把她自己给惊住了,赶忙默念要冷静。
千万不要冲动。
狗就是狗,死了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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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符上的字参考秦阳陵虎符
第58章 贺新年
薛湛看她脸色骤变,眉头都蹙成了川字,就知她心神不宁,轻声道:“再上去看看,然后我们就从原路回去。”
“……嗯。”
踏上木阶,打开最后一扇门,唱经声霍然大了起来,薛湛纵身跃到地面上,把剑鞘伸过去,“有些陡,小心脚下。”
江蓠灭了火折子,拉着剑鞘出了暗道,拍拍身上的灰尘。此时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堪堪能看清周围的景物,他们出来的地方是一个暗间,放着屏风和木桶水盆,用作盥洗的净室,用珠帘与正房隔开。
禅房不大,只有卧榻和小书房,佛龛里有一尊干漆夹纻的观音像,几案上摆着供果。因屋主离开多时,榻上的被褥枕头都被搬走了,书架也空空荡荡。
“这里我多年前来过,是母亲住的菩提禅院。”薛湛望着床榻道,“后来我和白露入寺探望她,都是在大雄宝殿后宽敞的厢房。”
搜了一圈,无甚线索,两人将地面的尘土清理干净,退回暗道。
氛围比来时沉重许多,一路上江蓠都没开口说话,步履匆匆。二里半的路程很快就走完了,到了岔路口,她发觉他脚步变慢。
也是,他母亲和王总管可能就被关押在另外两条暗道的某个地方,离得这么近,谁能忍得住。
“令仪,你是不是想去探探那两条道?其实……”
他打断她的话,“就算人藏在这,也不能操之过急。天晚了,我送你回府。”
她“嗯”了一声,“我给朝廷写过一个册子,里面有桂堂的易容术、暗道,我回去就拿给你。你一定能找到你娘亲和王总管的……还有王老板。”
薛湛对她笑了笑,“承你吉言。”
出了玉器铺,狂风大作。
夜幕低垂,远处灯火如星,偶尔传来爆竹的辟啪声。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尚书府正门,江蓠下了车,风卷着凉丝丝的冰粒扑在面颊上。
檐下的红灯笼照出一双葳蕤灵秀的眉眼,她仰着头,用冻得发红的手将一绺发丝撩至耳后,“令仪,你在这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出来。”
薛湛望着她消失在朱门里的背影,雪花从夜空飘坠,一朵一朵落在车辕上,尘宇俱静。他不觉看了很久,直到车夫低唤了他一声,才发现石狮子旁站了一排黑色人影,面色不善地瞪着他。
是缁衣卫。
薛湛淡淡一笑,关上车门,手指在裹了貂皮的熏炉上搭了一会儿,轻叩着炉盖。
他独自坐了片刻,听到外头侍卫在说话:
“夫人,我来……”
“外头冷,您请回屋……”
她的嗓音清泠泠的,像山涧里的浮冰,教训人也很好听,嚣张地让那些侍卫回去,做足了当家主母的派头。
“我偏要自己给他,我今日同他出去了一整天,还在乎这一下?”
车壁被笃笃敲响,薛湛拉开窗扇,一只素手捧着薄薄的册子从外面递进来,封面落了几片雪。
他接下,“多谢。你快回去,雪下大了。”
江蓠披了件斗篷,站在马车旁挥挥手,“慢走呀。”
“如需帮忙,随时来找我。”
车夫抽了马匹一鞭子,车轮在青石板上滚起来,他放下窗内的帘子挡住风,微微叹出口气,闭目靠在软垫上。
其实已经过分了。
只有她不这么以为。
雪下到了建丰元年的最后一天,清晨花园里皓白一片,不闻鸟鸣犬吠。
绿萼梅的香气幽幽地透进帐子,江蓠早就醒了,了无生气地躺在床上,盯着帐顶黯淡的夜明珠。
床宽敞多了,却也冷多了,即使炭火燃得旺,她也不愿爬起来穿衣洗漱。
京城人家冬日睡炕床,楚青崖是南方的璧山人,他嫌炕太燥热,回京后硬是睡了几年的六柱床。他要是在还好,身上阳气足,就像块炭,她窝在被子里是很舒服的,但这下他离家出走,她只好抱着汤婆子睡,夜里下大雪还是觉得冷。
江蓠躺到巳时也不想起来,直到春燕端着水盆进屋,她才不得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起身,咳了几嗓子:
“今日是不是要给你们发银钱?”
“这不打紧,夫人可是着凉了?”春燕把盆端到架子上,忧心忡忡,“中午我叫厨房熬祛寒的汤。”
江蓠有气无力地下床更衣洗漱,一想到晚上要见近百个人就头疼。原先她并不讨厌这种场合,管起家来精神头十足,可现在和离书都写了,她还替他管什么?
让进京的庄头们和家仆一起,把尚书府吃空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