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闻银似梨
六房官员都是入都城参加殿试过了的,只户房卫大人是三年前状元,主动请缨归乡造福百姓,曾是以与太子有一面之缘,其他五位在太子携太子妃下江南时在城门外迎接过,今儿才得见真容。
他们只听过这位太子爷,六岁出口成章,八岁学着批阅奏折,十五岁文武双全,平年中鲜少有能抵挡者,弱冠不久娶昭平侯独女为太子妃,成婚不过几日,携妻下江南赏玩。
若这婚事来的正当,也罢了,恰恰这桩婚事因太子妃命劫而起,才匆匆结亲,原本这里官员们以为瓜强扭则苦涩。
即便徐知府是太子妃和太子妃母亲的夫子,太子也不会出手的。至于徐鸿越居庙堂尚书职,江南六房官员满不在乎。
江南这块地儿归南祈朝不过三年,朝堂势必知晓江南富饶,也知江南混乱,与其说徐鸿越是谴派过来,不如说是被流放。
直到昨儿,先闻太子与太子妃相濡以沫;又闻太子往后日子每日两个时辰在官衙坐着,六房官员心中依旧平和。
所谓证据早就荡然无存,查不出什么。
即便当今皇帝到这儿,没证据,也抓不得人。
南珵垂眸看手中茶水,轻轻晃动,波纹涟漪,冷静自持,他今儿出门时,进春景堂瞧了眼陆绮凝,还在睡着,床边圆杌上还摆着那本宗卷。
那宗卷他和陆绮凝反反复复看过多次,犯了和都城之前宗卷同样的问题,详细记载被害之人,家几口,住何方,甚至生辰都载记,害群之马只知姓甚名谁,这运墨之法无非是上告知庙堂,下昭告百姓,已尽心竭力,但却有掩盖事实之疑。
若他记得不错,都城早早便弃了这种写法,改为害人者加以着重写之,并且已传达到南祈各个郡县实施。
三年了,有心者早已改之,而另一种有心者屡教不改。
看来这里的案子确实不止徐爱卿之死一桩,就是不知有多少冤案写在那本宗卷上。
申时三刻,衙门外敲鼓声,咚咚咚——
才使堂内落针可闻消散。
户房卫朝快速站起,迫不及待道:“太子殿下,想必是有百姓有事要告,下官去去就来。”这儿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徐鸿越死后,江南转而又回到他手上。
如此姿态,不过是审时度势罢了。
南珵抿了口茶,沉心静气道:“羽青,我们去审审这案子。”
堂堂太子亲审案子,六房官员面面相觑,焉有缺席之理,只好跟在太子后面一同去,几个人穿过两条抄手游廊,便到了那横匾写着“清正廉洁”四个大字的堂内。
堂下跪着的正是敲鼓之人。
升完堂后,南珵干脆利落道:“为何伸冤。”
卫朝站在一旁,瞧地上跪着的民妇的目光一怔,余光瞥了眼坐在衙役后准备落笔的主簿大人,那人疑惑看了眼坐高堂的太子爷,颇为不解。
往常不该先问堂下何人吗?
跪地民妇头未敢抬,双手紧紧捏着裙摆,声音却有条不紊:“回禀太子殿下,今儿申时初,民妇郎君尸首凭空出现在民妇家门口。”
说完,这民妇抬头望着堂上严肃之人,她眼中有泪,低着头只会让眼泪落地,她是来报案的,不是来哭哭啼啼的。
“民妇求太子殿下,接了这桩案子罢。”
卫朝大惊失色,如此不通礼数女子,败了太子殿下兴那还得了,呵斥道:“放肆,太子携太子妃是来游玩的,哪轮得上你一民妇高高在上。”
这案子不能经太子之手,保不齐查出什么。
站在南珵身后的羽青,这厢不慌不忙道:“南祈礼律①,第八有规,天子与臣子同在一处,臣子越俎代庖视为一罪,按律削官;第二十有规,臣子无由头大声喧哗者,杖责二十。”
南珵见卫朝刚想跪地上回奏,快刀斩乱麻,“把户房卫大人官服褪了,请出去。”旋即平和道:“你这案子我接了,先回去罢。”
堂下民妇说的话,破绽百出,此人口中死去的丈夫就是昨儿江夫人所言,命微已的小厮。
兵行险招,鱼儿不经敲。
花街巷,挑着四时花卖的百姓日落而归。
一满是葡萄藤架的院中,屋内女子生产久久不听动静,王婆婆在外坐着,原本急火攻心晕过去一遭,醒来又守在这门外,跟陆绮凝说起了昨儿送桂花糕时欲言又止的话语。
“太子妃娘娘,我儿没了十多日,尸首远在都城,有没有好好安葬,尚未可知,这些天我心煎似的,不敢跟儿媳说,偷偷在王家祖坟给我儿建了个衣冠冢,今日趁儿媳睡着,我便想去祭拜一下,不曾想被儿媳跟着前去,才致早产。
王婆婆捶着自己胸口,泪水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落下,自责不已,“儿子儿媳夫妻三哉,日子过的舒坦,这孩子早产,儿媳受罪,实属我之过失。”
陆绮凝心中不是滋味,她看着那发髻中银丝清晰可见的王婆婆,越听越像是那日给她送画像的小厮,“王婆婆,那人入都城何为?”
“我儿申辛,是在江大善人家中做下人的,那日他兴冲冲回来道,江家给他涨了工钱,他拿着好多工钱去给儿媳吴姜收着,儿媳自怀孕便呕吐不止,考虑不来之中弯弯绕。
“是我把申辛抓到一旁问出,他要去都城,性命必无,江家给的便是民妇和儿媳生存的钱,并保证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送来一笔,事关重大,申辛未透露半点。”
暮色四合,花灯初上,陆绮凝心神不宁坐在春景堂外那秋千上,王婆婆家的儿媳吴氏生下女儿,她便回来了。
王婆婆不知她儿子去都城做甚,只知她儿子非去不可,不可拖延一日,一听说,儿子已好好安葬,便连忙道好,不再多言。
陆绮凝抬眸望着这片星汉灿烂的夜空。
恰如碎玉有声。
太阳下旧事日复一日,月亮下依旧如此,王婆婆的儿子宁愿抛下妻儿、家母都要去往都城报信,徐夫子的死便不是正常死亡。
白日江大善人托原盈捎给她的信中写着:徐知府之死绝非寻常。
那日徐知府去了郊外,被百姓发现时已是一具完尸,无人知晓发生何事,草民事觉蹊跷,派王氏之子申辛,摸黑偷溜进别院,找寻信物,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张画像,冒犯取下,赴都城实禀。
草民无功有过,申辛道:人固有死,为清官而死,死得其所,唯愿家中妻儿老母后生无忧。
草民应下了。
陆绮凝就这么安静的坐在秋千上,那极平静的杏眸中星罗棋布,好似这些星星,是盘棋局,黑棋藏匿墨中,白棋烁着银河,刹那一浑身长着棕色斑纹的鹰从别院上空匆匆掠过,落下一根羽毛,而后她不露缝隙地阖眼,将棋局揽入眼底。
任由障棋扰局,她无动于衷。
书房南珵隔着支摘窗看她,昨晚她便是这样看自己的。
那姑娘昨晚陪着他一晚无眠,他偷瞧见了。
南珵轻笑,转身走到书案后,提狼毫笔沾墨。
书案一隅,灯罩里的烛火轻微摇曳着,烛火不着痕迹地流淌在书案铺平的红纸上的字里行间,这人执笔铁画银钩,行云流水。
黄晕慢慢上沿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只见人像是想到什么畅心事,徐徐笑着,好似一片落叶打旋跌进刚下完雨地面的水洼中,波纹漾及满脸,显得格外柔和。
南珵写完,把狼毫笔搭放在砚台边上,提步走向那秋千处。
陆绮凝阖眼小憩,坐在秋千上,睡得并不熟,有人朝她走来,脚步声一清二楚,只她不想睁眼。
这人回别院跟她差不多时辰,一个进了书房,一个坐在秋千上,互不打扰,未到晚膳时辰,她真不知这人来寻她做甚。
旋即陆绮凝感觉头上放了一张纸,慢慢遮住她的面容,还听到一句洋洋盈耳的话。
“也算瞧过阿予盖盖头的样子了。”
陆绮凝睁眼把那张纸拿在手中,南珵正弯腰细瞧着她,二人之间隔着一衣带水。
这少年郎双手背在身后,高马尾不自觉地如瀑落在前肩,眉眼笑意不加掩饰,目光炙热坦诚,如这秋日里正午,金风拂过,带着另一种漫山遍野;又如那明知是鱼饵,还上钩的小鱼儿。
月色溶溶,轻风淡淡,柿子树下那只拴着的羊驼正嚼着切好的胡萝卜,清清脆脆之声瞬间噤弱。
银霜恰到好处的偏着陆绮凝,只见她神怡气静,杏色补服罩了一层料峭,若一般的人站在这儿,恐会吓的哆嗦,她清悠的眸子只盯对方一瞬,便挪开视线,抻了抻手中红纸,不急不躁也不动怒,斟字酌句念着这首被提名为《秋日赋》的诗:
“别院偷闲独坐,花窗景,容华似锦一枝独来秀。”
“扶摇起,轻舟落,是秋舞,金风玉露情丝系佳人。”
陆绮凝的一言一语像指尖划过筝弦,每每拨动便扣人心弦。
她的夫子是徐鸿越,一个才满都城,无人能敌的男子,这《秋日赋》她看得懂深意,不过她盯着‘偷闲’二字,甚觉刺眼,何来偷闲,她抬眼,毫不客气回怼道:“不知太子殿下昨晚睡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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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予:我只是睡不着
南珵:她陪我睡不着,好爱我
注释:①“六律”即吏律、户律、礼律、兵律、刑律、工律,参考明清朝的律法,具体的条规就是编的了。
第7章 流绪微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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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坐在她斜对面圆杌上的少年郎,随手从石桌面上拾起一小撮儿从隔壁飘过来的金桂,清冽冽地声音带着丝丝甜意,“托阿予的洪福齐天,为夫睡得香甜。”最后的尾音拉长,生怕人听不出来似的。
坐在秋千上的姑娘轻嗤一笑,这人惯会这套的,直白白讽过去:“这么睡过三寒冬日,太子殿下无缘子嗣了。”
陆绮凝这人,心情好怼得人哑口无言,心情不好,连话茬都不和人搭。
南珵没料到她这般言辞,眉心一跳,转而戏着:“阿予妹妹,大抵忧心了罢,直言便是,含蓄一番,不差分毫,哥哥记着了。”
陆绮凝抬眸瞅着是时候了,没搭这话茬,她稳稳弯腰展了下脚边裙摆,随之身起,温笑软语,“庙园儿里的戏班子都散了,晚戏快开了,一起瞧瞧去?”
这戏班子下午便被遣了,这会儿保不齐在家中唱着曲儿。
陆绮凝和南珵匆匆吃过晚膳,怕着华服引人注目,都换了便衣,一同出门,也没乘马车出行,而是小跑消失在巷子口。
太子和太子妃下江南赏玩,明着只带着二十来人,住在不大的三进别院内,私里皇宫和昭平侯府各自派了侍卫,乔装成次年八月参加秋闱的学子,住在书香馆,实伺机探查主子不便之行。
南祈各处学子,每每在春秋双闱来临时,都会提早十来月远赴省城,为求稳妥,会再拜德高望重的夫子,讨教一二。
这些个官衙趁机从中捞油水,对学子来者不拒,江南官衙恨不得各郡县多来些学生。
有乔装侍卫昨儿午时刚过收到信,前去查探,果不其然在云柳巷巷口发现江家派去燕家送信小厮的尸首,云柳巷里住着与江家结亲的燕家,即使无江家小厮,也会有其他无辜百姓被害,只为商人间莫须有的忌讳。
早些时辰在燕家门候着吃宴席的富贵人家马车,将巷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人注意何时何人将尸首被抛之巷口,有人瞧见尸首后,整条巷子顿时沸沸扬扬,不一会儿满城风云,皆道此事,侍卫远远望着尸首被衙役带走,也一路跟着去县衙。
乔装侍卫趁机给陆绮凝递了信儿,陆绮凝这厢下午急派闻晴扮做普通百姓前往小厮家中游说其妻子,次日下午敲登闻鼓,为的就是堂而皇之撤掉户房卫朝的职位。
这条路无论何走,只一处解释,便是卫朝不把南祈礼律放在眼中,怒了天颜,撤其官,于情于理,理之自然。
那小厮发妻说辞,故意行之,漏洞百出,左不过是头遭见太子,无心之失,有卫朝这藐视王法的官员在场,火只会烧在他身上。
南珵也知此事,颇为惋惜,一个三年前长得眉目剑星,扬言高喊回乡造福百姓的状元郎,他当时是高看的,时过境迁,说到底利益熏心罢了。
逐利实乃常事,何人不为自己而谋,谋事在人,败也在人。
多行不义举,船翻自有时。
月圆有缺,桂影冷冷洒洒,陆绮凝和南珵二道人影就蹲在卫朝家中的一间屋外,这地方当属后院,三四步距离是一堵墙,二人就是从此翻进来的,墙下有一口周遭枯草未打理的枯井,墙左右角是马厩,马儿吃干草声嘈杂,倒像故意为二人掩饰一番。
这角落银辉洒不着,加之这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火,二人又是一袭黑衣,是以不管从马厩何处望过来,都瞧不着这屋后蹲着俩人。
依陆绮凝的推断,屋内交谈的两位男子,除了卫朝,这另一位当跟他碰头之人才对,此人是谁,目前尚未查到任何线索。
不过可以得知,一定不是卫朝顶头的人,也是个听命行事的滑头罢了,就是不知武功何为,是否已听到屋外有人。
这屋内没有争吵,甚至没有声音,烛火昏暗,陆绮凝和南珵一点动静都听不到,二人都起了疑心。
南珵的手搭在陆绮凝手背,这姑娘手发热,像心中憋着火气,有乔装学子的侍卫曾偷偷跟过卫朝,并没跟到此人跟什么人接触,每日辰时到官衙,戌时回家,这么瞧着是个勤勉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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