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且墨
他是虞斯。承袭爵位,封号忠勇,姓虞名?斯,字朝琅,朝阳朝,琅嬛琅,今年十?八岁,战退北阖,满身功勋。敏疹,所以情绪起伏时眉眼猩红,泪水满溢。身热,所以手指滚烫。体力?好?,所以仅捏着她一根手指,就将她拽至咫尺之距。
无疑,他得逞了,强调两遍名?姓,让焦侃云将他自述过的所有信息,都翻出来过了一次。
“我是第一个和你牵手的男人。”
他是男人。
是少年郎君,更是男人。她不可仅将他看作盟友,也?不可仅将他看作权贵,他不是话本里的浪荡子虞斯,也?不是被北阖奉为杀神的忠勇侯,而是站在她面前,脸红耳热、手指滚烫的男人。
他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意味,眸底翻滚着“性?与欲”,被他锁住视线看得久了,一个念头钻袭脑海:焦侃云,我是男人,把我当男人看。
现在,焦侃云真要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了。她游走?朝堂,周旋权贵,戏耍高官,从来没有剥离过这些?人的身份,因为她是詹事府的焦侃云,也?是吏部尚书之女焦侃云,更是金玉堂的隐笑,她带着虚伪的面具久了,看谁都是戴着面具,剥离不了。
但虞斯做到了,这一瞬间,硬生生让她剥离掉他所有的身份,光环也?好?,污名?也?罢,只许她把他当男人来看。
这个人若不是聪明到可怕,领悟她模糊的说辞,学得太快,那就是太过赤诚,毫无技巧,只是“性?”意强烈,教她顷刻意识男女有别?。
焦侃云纳罕。
第一个与她牵手。与阿玉的触碰,与楼庭柘的触碰,分明有更能称之为“牵”与“握”的画面浮现脑海,可唯有和虞斯,仅仅两根手指尖的一星半点的触碰,是她也?承认的“牵手”,是男人和女人的牵手。
他确实是第一个。
一颗杏子掉落池塘,噗咚的一声,让焦侃云心中?微微一澜,想要缩回手指,硬拽了下,分毫未动。她微偏头,眉心挑起,意在询问:够了吧?
虞斯却?只是捏着指尖,虽不得寸进尺,却?依旧盯着她,喃然?请求:“记住我的温度,焦侃云。”
红晕未褪,喘息依旧。
“摆这一出,累得够呛啊侯爷?”她目露些?许戏谑,“就这样?”
可这戏谑反倒又挑起了虞斯的兴味。
他倾身凑近,嘴角微扬起,几若无声地对她说道:“对,我累得够呛,就这样,这是我累的温度,从未示于人前。”他认真地说着,指尖轻压了压,仿佛点燃了尖端星火,烫得焦侃云不禁瑟缩了下。
是累的温度,还?是为她摆这一出倾心的温度,难以言喻。
指尖被摁得发麻。焦侃云问他,“这回天色是真的不早了,你不用休息的吗?”
领悟她的意思,虞斯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指尖,又突然?抬眸盯了她好?几眼,“我不想休息。你若想,我守着你,给?你关窗。”
焦侃云一噎,迅速侧过身扶住栏杆。
两人便默然?伫立原地半晌,也?不知如?何挪动一步,任由一丝尴尬和一缕燥意在周身扩开。焦侃云摩挲着指尖,上面确然?残留着他的温度,缱绻的,温柔的,可也?是强硬的,总之是留了点什么给?她,任她如?何磋磨,也?挥之不去。
虞斯抬起牵过她的那只手,微握,抵在唇畔,问她,“你会记住今晚的我,是不是?”
她不能再被动地处于下风了,日后少不了接触,再这么让他发挥下去,该要如?何相处。焦侃云看向稍远的一点,“不会。”
虞斯却?欣然?地挑眉,斩钉截铁地说:“那你可要好?好?记住了,你不会记住今晚的我。”
焦侃云耳梢发热,咬牙切齿,“你确实是个有点智力?的对手。”
虞斯睨她一眼,抿了抿唇,使?其染上嫣红的色泽,“对手?”不等?她回答,他的神色略带了些?对‘对手’的轻蔑,“你的对手里,有谁比得上本侯吗?本侯比他们,一骑绝尘。”
像是在点她,怎么把追求她的男人,都称之为对手。焦侃云还?当真思考了片刻,“比不上的居多,但你和他们,在我眼中?,没什么区别?,都只是需要周旋的过客。
若硬要说有区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侯爷或许更难缠一些?,需要周旋得久一点。”
她的声音冷静自持,仿佛一点都不为今夜所动。话音落下许久,身旁的人都没有说话。
待她再疑惑地看过去时,只见虞斯垂着通红的眼眸,下颚连着脖颈都紧紧地绷住微颤,眼眉与鼻梢猩红一片,她略微凑近,恰好?看见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呼吸一窒,怔住了。
只是拒绝而已,不至于吧?
是情绪激动而诱发的敏疹之泪,还?是被拒绝的悲痛伤心之泪?焦侃云一时有些?摸不清。不是,他怎么这么小气?也?没怎么他吧!不喜欢他,拒绝两句,成她的错了?刚才自信勾惹的架势哪去了?
虞斯故作矜傲,抬起下颚,冷眼平视前方,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还?悄悄张口吸了一口气。看起来有点可怜,但也?有些?好?笑。
这让一向不会教人太过丢失颜面的焦侃云十?分为难,她圆滑惯了,张口就要哄,“我只是说……”想着又觉得没有必要哄,不如?趁此时机让他死了这条心,遂又闭嘴。
就见虞斯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略带哽咽地追问:“只是说什么?小焦大人多一句安慰都不肯施舍本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起伏的胸膛夺人注目,他见她视线下垂盯着那看,便抬手扣住交错的衣领,狠心往下拉了拉,露出些?微锁骨和一点肌山,“想说很丑?让你看个够,画个够,侮辱个够。”
好?好?,还?真给?虞斯找到了一整条拿捏她的法子。
焦侃云莫名?抬起手臂遮住脸,笑了。
羞耻蔓延,但见她笑,虞斯又有些?脸热涩然?,盯着她的笑思考了一瞬,挑眉道:“很好?笑吗?哪里好?笑了?”
焦侃云终于找到机会扳回一城,抬手指着他的胸,“露出来,我告诉你哪里好?笑。”她赌他不敢,也?赌他自卑,没有那个心气,或许会赧然?羞恼到转身就走?,就像从前一样。
可没想到虞斯像是铁了心想知道哪里好?笑,轻描淡写地拿指背朝上抹掉泪痕,并不管顾依旧失控下落的泪,揭开上衣,交错搂于半臂,胸肩皆半露,然?后倾身,双手大开将她框在撑住的栏杆里,失落地低问:“哪里?”
武堂赤膊者多,观瞻者亦众,且那日也?大大方方地看过,可焦侃云还?是浑身都抖了一下,面红耳赤,想去推他,无处下手。稍掀眼就能看见他胸前的棱山,和两点浅粉色的石子,鼻尖萦满他的气味,干净清爽的气味,却?透着热意。她只好?抬眸,刻意避开,去看他的脸。
可他目含幽怨委屈,泪水斑驳的模样,让她更为无措。
她故作淡定,两指捻起衣襟上提,“侯爷,穿起来吧,夜间挺冷的。”
虞斯却?不肯,“哪里好?笑?告诉我。是我的身体很丑,露出来就会叫你发笑,还?是我长得很丑,哭起来会叫你发笑?”
焦侃云也?不知道,真恨啊,刚才自己怎么就没忍住笑了?迷茫片刻,再抬眼时,却?看到了虞斯眸底的一味蛊惑。
他压低身体,迟疑地试探,“亦或是,你觉得我生得俊美,身材很好?,所以看见我哭,看见我误以为你觉得我丑,便心生欢喜,认为本侯有几分……”他缓缓地,期待地问:“可爱?”
焦侃云错愕地望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
他又接着引导:“不一样。”
焦侃云偏头,“什么不一样?”
虞斯笃定地说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哭,你会笑。”
焦侃云点头,“那是因为侯爷本身与旁人不一样,旁人也?不会在我面前哭。若是他们哭,我也?会笑。”
虞斯就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在你眼里,本侯与他们也?不一样。”
焦侃云疑惑,“哪里?”
仿若引诱,虞斯缓缓吐出几字:“你看我的身体,会脸红。”他有意倾身,声音低哑,“前几日还?不会的。”
肌肉被孔雀蓝的衣衫半裹着,沟壑山峭,洁白如?玉,他强悍到战胜回来,连会留下疤痕的致命伤都没有,此刻却?流着泪,心浮气躁地喘着。
焦侃云思绪混沌,“因为……”她很确信,自己并不喜欢虞斯,写那样多的话本,若是分不清一瞬的波澜和心动喜欢,那也?白写了,但自己为什么会脸红?她也?想不通。
她更不觉得眼前人开始完全自信于身材,认为她馋到这种地步了,虞斯是个会对她自卑的人,他不会这么想。那到底为何?
眼前的人突然?开口:
“承认吧,焦侃云。”虞斯勾唇一笑,仿佛终于发现了天大的隐秘,从而撕掉伤痛,“因为你现在,把我当男人。你的众多对手里,或者说,我的众多对手里,你焦侃云,只……把我虞斯当成男人。无关美丑,你看的不仅仅是虞斯的身体,你看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男人的身体。”
焦侃云凤目微睁,恍然?大悟。
“本侯,一骑绝尘。”
他的声音忽然?拖得绵长,听起来像撒娇,又像在向她求证。
最后他只是搂起臂膀间的衣衫套回肩上,微微露着交领处一点胸膛,红着脸说,“看来,你确实已经记住今晚的我了。周旋我,我亦周旋你,现在我确实累得够呛,”他反应了下,抬起手指看了看,见她立即明白的神情,欣喜若狂,哑声道:“看来,你也?记住我累的温度了。”
唯恐教她觉得不公平,或是被冒犯,他又轻声解释:
“我也?都记住了。从今晚一开始,我就记住了。我如?此周旋,才叫你记得两分,你却?无须做什么,你看,你又赢了我。”
狂妄自得,聪慧英明,却?又自卑细腻。这是虞斯。这就是虞斯。一个男人。一个令她大为震撼的男人。
浑噩多舛,焦侃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到房间睡觉的,也?不晓得包袱是怎么出现在房里的。半夜做了个要嫁人成亲的噩梦,被惊醒,还?隐约听见外边有风在敲打窗户,甫一吹开,分明发出了些?声响,她迷糊间抬眼看去,窗户却?又是严严实实关好?的。
翌日早起梳洗,画彩不在,她便自己简单地拢了个长尾,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桌上有热腾腾的早点,她顺手拿走?,路上边慢悠悠地骑马,边啃着。
捋清今日要做的事,她才快马加鞭赶去金玉堂。
远远瞧见大批侍卫,不禁疑惑,没想到几步就与这些?侍卫同时停在了金玉堂门口。金玉堂尚未开张,应当没有权贵来听书。
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就看见居首的轿子停下,重?明从后方绕于前,轿帘一掀,熟悉的面孔侧颜对着她,却?依旧缓缓勾起一个笑容,仿佛找好?了角度,抬起眼眸看她。
“好?久不见啊大小姐。”楼庭柘手中?的折扇翻如?叠浪,“在这里遇见我,很意外吧?实则,遇见你,我也?很意外。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会来找我呢,好?伤心。”
焦侃云翻身下马,扯出一抹笑,“二殿下出行还?未从简啊?”这八抬大轿,瞧着一点不像刚被抄过一次家的人。
楼庭柘走?出轿子,“我奉命前来,将功折罪,要一点排场的。”他微微倾身凑近她,低声说道:“给?我留点面子吧,我可是被你坑惨了。好?一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八风不动却?教本殿的心都在滴血。”
“你现在像滴血的样子?”焦侃云打量他,“穿得还?是一表人才。”
楼庭柘指了指心口,忽地黯然?,“要我挖出来给?你看吗?我说的滴血,可不是那些?财物。”是她的离开,以及她的离开,是和别?的男人。
“你来做什么的?”焦侃云赶忙转移视线,审视他周身的侍卫,不是官差,却?说奉命,“不像是抓人呢。”
“不可声张。”楼庭柘朝她神秘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她无奈地附耳过去,他贴近,许久后才低声道:“你今天的打扮很特?别?。”
焦侃云气笑了,她就知道不该信他这些?小动作,她确实拢了个不怎么好?看的头发,“看来二殿下不痛不痒啊。”
楼庭柘牵唇,“我很痛,痛到你走?的那夜,喝了一整壶迷魂汤也?没睡着,我咬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流了下来,心底才爽了些?。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谁说痛就要表现那么明显了。
“我又不是虞斯,兴师动众地把樊京城都给?翻过来,就因为被话本说了两句。听闻他那日拜访了不少权贵府邸,最后还?去了你那里……你还?和他走?这么近?”
他握住焦侃云的手腕,目光灼灼,“就为了对付我?”
焦侃云微虚眸,想从他的神色中?抿出一些?对阿玉的愧疚,可是没有。也?不等?她再抿出些?什么,忽然?有人拽住她被握的那只手,猛地将她从楼庭柘的桎梏中?拉了出来。
“二殿下,有事,可以找本侯,单独谈。”
第40章 修罗场2
熟悉的温度传至手?心,她的手并拢搭在一只大掌中,手?腕像是被抽出来?的,焦侃云迅速瞥了一眼?,竟不?知何时虞斯来?到的身前,此刻正沉眸,用招子剜住了楼庭柘,唇线紧抿,俊容紧绷。
掌心柔软的触感猛地落空,恍若心坠,楼庭柘一挑眉,不?悦地偏头?斜睨虞斯,下颚顷刻锋似银月弯刀。须臾静默,他?缓缓抬手?,复又握住焦侃云那只被牵在虞斯掌中的,滞空的手?,依旧覆盖原处,回拽,咬牙切齿,“这事,可单独不了!”
虞斯铁了心要救她这手?,拉回来?,“单独不?了,那?就敞开说。本侯有的是时间奉陪。”
楼庭柘并不?肯放,“侯爷事务繁重,真那?么有时间奉陪?北门之变后,事情已经火烧眉毛了吧?”
虞斯阴冷地笑,“真的烧掉的,不?是二殿下的眉毛吗?”
两人握的力?度不?大,唯恐弄疼了她,但来?回掰动,暗施巧劲,把她的手?当什么了?回合制博弈杆?焦侃云便蹙眉啧了一声,两人自知理亏,立刻心虚地松开了。
松开,但一双眼?睛还落在彼此身上,恨不?得剜下对?方一块肉。
论时机,楼庭柘这种花花肠子多的抢先一步,开口就是倒打一耙式的污蔑,“侯爷好不?识趣,什么身份就在这抢握姑娘家的手?,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给人弄痛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牵过了?”可算逮着机会炫耀一番,虞斯一哂,抬起自己的手?,温柔地看向焦侃云,“昨晚,对?吗?”焦侃云无奈地别开眼?,好幼稚的人。
楼庭柘闻之色变,一霎的失神,扯起一抹冷笑,慌乱地看向焦侃云,后者没有?否认,但神色也不?是那?么作好,他?眸中瞬间掀起腥风血雨,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强逼她?”
“你怎知不?是两厢情愿?”虞斯并不?解释,牵着嘴角,将?手?握拳,优雅地抵在唇畔轻嗅,因这个动作虚虚遮住的半张脸,得意狂妄之色尽显,他?兴奋得眉眼?都染上红色,抬眼?看向楼庭柘,反唇相?讥,“况且,你管我?我没有?资格,难道?你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