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北制糖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
只有粗重的呼吸,忍耐的捏拳声,在雨夜中愈发响亮磋骨。
忽然,他摇摇头,脸上肌肉抽搐一阵子,极其悲哀地笑出声来。
背上刺字的烙铁无形中在此时,又燃赤了,狠狠往他幼小的肌肤上贴烫,那时他也如此喊叫过,但如今不肯,亦然不允许自己这样。
任由那把钳子烫破了皮肉,穿过筋骨,将他整个人用那一把烙铁的钳子扒开,脑花四溅,恶臭与污浊混在一处,鲜黄淋漓。
皮开肉绽,躯体四分五裂。
无需言语,他也已经支离破碎啊。
第63章 渔舟沐霞(七):羁绊 子时三刻,雨停了。
于丛生大喘着气赶了回城。
他奔进府衙发现里头灯火通明,一切都正亮堂着,远远就瞧见邵梵坐在堂内最中间的那张交椅上,周围还坐着几个人。
“经世致用”四个大字牌匾仿佛压在邵梵颅顶。
于丛生一边心道他怎么还没走,一边又庆幸他还没有走,跨过了门槛,几个大步便结结实实在邵梵面前跪下,脸上红汗乱淌。
“郎将,卑职疏忽,叫那温助教今个在路上跑了!现在人尚未找到,卑职已经派出兵去在城外四处搜寻,办事不力,自先来请罪!请郎将责罚!”
说罢,叩了一个头,肩膀剧烈起伏着,像是才缓过一口气来。
良久,上方只有淡淡二字。
“起来。”
“卑职不敢!”
“她在我屋内。”
于丛生眼珠子凸起,地砖缝里的泥飞进他眼皮内,硌得他又是一阵热汗,这才惊讶地抬了头,万幸道,“郎将料事如神,竟比卑职更快,已将她找了回来!”
沈思安与宋兮先后扶额。
宋兮摁住桌面,低喝道,“你还没反应过来吗?她自个跑回来了,就在衙门内给我们捉个现成!你还派人去城外找呢,找一年也找不到啊,真有你的啊老于!”
于丛生茫然起来。
“她......她与周先生一唱一和,我以为她是不想上山......”
邵梵脸色有些疲倦,手肘撑着椅圈,将手交握在腹上,两只脚大张着。
——似才打完一场耗尽精力的仗。
他轻轻掀开眼皮,眸色有些黑沉,“你说说看,她是怎么逃的。”
于丛生先是端正跪直了,再将今日下午的经过和盘托出。
“我们行到郊外前,车颠簸了些而已,谁知那周先生忽然哀嚎起来,说是他的腰扭断了,我们也不敢乱动,便叫人抬他去了附近的中医馆子替他接骨。因听闻要宽衣艾灸,温助教当他是长辈,便要过去帮忙。”
说到此处,于丛生气不打一处来,有些后悔当时的掉以轻心。
“她与二位先生都呆在一个诊屋内,我们既也不懂医术,便听从那小弟子嘱咐,在外等候大夫治疗。等了.......得有两刻钟功夫,我觉着不对劲便要他们开门,那诊屋连着后巷子,她竟绕了出去,还牵走我们一匹马,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是这位治水官帮她逃的?”沈思安瞥眼,问心虚不止的于丛生,“那家医馆怎就放她跑,而一声不吭?”
“哎......”
于丛生皱眉摇头,人已找到,他总算亡羊补牢,语气缓了下来。
“我也是一盘问才知,周先生的腰每次不好,都是温助教带他下山,去这医馆扎针。每次都带些甜泉酿的酒,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温助教借机搬弄一通是非,倒叫我们在那大夫眼里成了坏的,帮着她拖时辰,可真是好手段!”
最后一句不免带怨怼之味,反讽风味浓厚,说完他也觉得自己嘴太快了,忙看向邵梵。
好在他听完,并未有什么特殊反应,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
“嗯,她确实有手段。”
这话乍听平常得很,但再多想一会儿,但凡回味一下,便觉得这口吻很特别。
不知是夸是斥,不知是喜是恶,正如这一年多,他跟邵梵相处过来,对他在温梵态度上的感受上是一样的,如果喜欢,他从未诉之于众,给她一个名分,让她正经待在他身边。
如果不喜欢,他便不会随温梵跳海,也不会跟她过正旦,甚至于在今早,他那样冷淡的一个人,会当着自己的面,用指尖熟稔地撩去温梵脸上的发,为她打开一把油纸伞,再将她拽到伞下。
情情爱爱的,于丛生也有个自家娘子,懂一点。
他觉得邵梵喜欢。
可喜欢得很拧巴。
让人难以把握出,一个确定的、光鲜的答案来。
邵梵马上就是太子了。
虽然邵梵乱世逆反,贼子上位,血统跟之前那些太子相比更是一桩无稽之谈,但这不是自己这个地方小将能置喙的事情,如今他是主自己是仆,主子之意,不可揣度。
于丛生谨慎地沉默下来,没有再接邵梵这句话。
邵梵忽然站起了身,于丛生一骇。邵梵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不必如此,起来。我不怪你。”
于丛生出去之后,他垂着手,眼干干地落在空气中,不知是对谁说:“她的手段,我也已领教过多次,除了杀她,无计可解。”
茶水在这时忽然被打翻,茶碗刺啦几下旋滚在桌面上,泅出一片茶汤的白沫子,很快化成一滩黑水。
打翻茶水的是宋兮,沈思安避开那些水渍甩袖起身,直接说,“太子殿下,将她杀了吧。”
这回宋兮口中的茶水也全喷了出来:“沈思安你吃错药了?郎将将她弄出来,骗过侯爷,费了那老大劲儿,踏马的要杀早杀了!还等现在呢?!”
“现在!就是现在!”
沈思安对宋兮拔声大喝,将宋兮吼地退了一步。
“不是,你发什么火......怪吓人嘞。”
沈思安哆嗦着嘴唇,死死指着后院他寝屋的方向,脸色登时变得扭曲,将憋了好几日的情绪全倒出来,一字一句地控陈赵令悦过去的罪孽。
“这个女人做过什么,你们敢忘,我不敢!如果当初不是她从中作梗,先帝不会死,先皇后不会死,后来的官家仍是太子,轮不上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接位,那梁金,也不会因为大盛皇帝年幼而有恃无恐!
等小官家一薨,就立刻屯军北上!
如此一个祸国的妖孽,留着就算有点用处,那也是利弊偏颇的用处,用她者,信她者,爱她者,绝对得不偿失!”
说到这,还不够。
他走至邵梵面前,盯着邵梵此时黑沉隐忍的面孔,继续不怕死地反驳他一切的所作所为。
“天涯何处无芳草啊?我一个读书人,尚知不可吊死在一棵树上的浅显道理,太子,她再举世无双,她再称你心意,她不是你的良配,她也不可能成为你未来的太子妃,你审视夺度,早该狠心将她弃掉!大限已至,你弃不弃?”
邵梵反手便将他推开。
沈思安被搡到几尺外。听他口中压抑着,挤出二字:“不弃。”
他惨笑,随即更怒,怒火似将他的脸皮烘熟了,整个脸已经红透,复隔空指着他鼻尖,“你......”
宋兮看不下去,忙来捂住他的嘴,却被他推开。
“今日我便要说!宋小将军,你不用拦我!让我说完!”
宋兮呵笑,一摊手,干脆坐了回去。
沈思安抬起来的胳膊,臂膀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他的愤怒连着指尖,像是被人用针挑住了指甲盖,绷得很痛苦,眼中竟慢慢跑出了泪。
“大盛残破,虚弱,它经不起像清心阁那般的再一次折腾了,你如此自负任性,可有想过后果?她做过一回,便能再做一回!你护她爱她,她只会负你!”
邵梵缓缓转过身。
“她可能会负我,但她不会负国,沈思安,她来鲸州后,已懂得什么是大义。”
“何以见得!”
沈思安振臂甩袖,胸脯起伏。
邵梵的手指攒了几攒,将粘腻的汗水挤掉,“不然今日,她会说她恨我,她要杀了我,而不是喊着,她要回家,见她爹爹。”
沈思安一愣,怒笑,“就凭这点?”
邵梵不在乎外人理不理解,也不想再跟他再多作解释,只是很坚决道,“有我在一天,谁都动不了她。”
“好哇。”
“好啊!”
沈思安以袖抹脸,泪水鼻涕全揩进衣料里,再抬脸,神色平静了不少,怒火发泄完了,余烟渐渐消下去。
“这个天下马上就是你父子俩的,我一个小官,只能替朝廷转达拟批,没你手上那么多兵,没你厉害,对你不服,也只能发言死谏你。
若你不采纳,那我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才我已将我想说的话说完,有许多大逆不道之悖言,你要杀要剐我,对外下令就行了。只还有一句,便算是我的警告与预言,你听不听?”
邵梵抬起头,凉而润的刀光般眼神刺进沈思安眼中,下巴动了动,“我让你说完,你说。”
沈思安咽喉干疼,咽了咽口津,哑声接起后文。
“人世间情友忠孝,越欲周全,而不能全。
宇文平敬是你义父,他为奸佞,你因感恩不肯弑他,容他为非作歹,赵氏郡主是你所爱,你因私情捆绑住她,却注定爱而不得。
如今宇文平敬重伤郡主之父,郡主必定恨他至极。
而你在其中周旋,试图保全这任何敌对的一方,却无异于是玩火自焚,引火烧身。
你父一登位,江山便要真正改姓了,与先帝与官家登基都有本质的不同,这是赵琇跟她背后的所有赵氏都绝不能忍的。
她们一定会抵死反抗,哪怕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届时不是你父死,便是赵氏亡,你夹在其中若不取舍掉一方,就会走上绝路,那你这一生,墓志铭上八字可概:英雄气短,亡命之徒。”
说罢也不再看堂内任何人,萧萧然地甩了广袖,大步往外走去。
宋兮已然被这大段大段拗口的深奥文字旋涡拗住,神情呆愣许久,他将沈思安的话听进去了,可那大段的话包含太多讯息,他消化不全,脑袋还尚理不出个是非所以然来。
便转眼珠,偷看了一眼邵梵。
见他面色非常不对劲,忙追去外头躲风头。
“你干什么跑哪儿去啊.......吵架可以打架也可以,你不要闹离家出走啊........嗳.......”
“别拉我。”
“消消气嘛。”
“别拉我,我......我去外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