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归 第85章

作者:南北制糖 标签: 情有独钟 相爱相杀 HE 古代言情

  声音越来越远,邵梵瘫坐于椅上,任蜡烛油堵了火芯子。

  一灭,堂内没入暗中。

  也藏住他极其自嘲,极其自哀的凉笑。

  *

  四月中。

  天气回暖,北雁南归,正是深春里。

  常州的河岸上却不得太平,片刻悠闲的水鸭跟跳鱼也瞧不到,倒是岸上的兵戈铁马交战声,将水面震动出起起伏伏的波澜,融化了江暖的一汪春绿,将其瞬间转红成血。

  改朝换代太快,江湖便太乱,大盛因此得以埋伏着一群自有主张的暗。

  他们多半追随着赵氏王族,其中有人还追随着最正统的王女赵琇,比如曾送了宋清与秦珑儿进宫,帮助赵琇的建昌大户,谢家。

  一见江山真要交到宇文平敬这个异人手里,他们便快速将赵义被暗地里毒死,赵洲苟延残喘的消息,送到了河岸对面,赵琇手中。

  如沈思安所言,宇文平敬做的太绝,赵琇行为开始过激。

  她拒绝对大盛供粮,大肆煽动民意鼓动军民征战,拼尽了所有,从杨柳关起,朝驻扎在常州的邵军复仇与反扑。

  尽管是以卵击石,但狠厉之气和在所不惜的悲烈手段空前慑人,偏又是在这种梁金合围,堪称腹背受敌的特殊时间段里。

  邵梵早就飞书命令刘修,邵军全线以防守跟退为主,减少兵士的牺牲,先不要与赵琇正面冲突,这种时期若再为内战损耗一兵一卒,自己人打自己人,坐收其利的只会是逼近梧州的梁金。

  所以他们一直在退,在让。

  可是赵绣根本不管大局了。

  她如今眼中恐怕只有仇恨。

  因她疯魔,这场在春水岸上的内战,也打得异常折磨邵军的心态,如此退也不是,进又不行 乃至邵梵与沈思安乘坐的军船刚驶到常州时,发现邵军竟然已经尽数让关,退到了河岸后,在常州与赵军就隔着一道长河,战战兢兢地勉强僵着。

  风帆猎猎,宋兮迎着风,扶着船板栏杆的手握成拳。

  他狠狠砸了几下那硬木,骨节与眼角俱红,还呸了一口唾沫,“我自打入了军,就没见过邵军如此吃瘪!”

  一旁同立的邵梵仰面望天,额上系着的乌巾子,两条打结余下的巾结在风中散动。

  他一直望着天上。

  宋兮不解,也看天,“郎将看什么呢?”

  他背在背后的手伸出来一只,指着某个方向:“大雁。”

  宋兮咧长嘴,非哭非笑:“都这时候了,郎将还有心思看大雁呢?”

  待大雁飞过天际,他才垂下头看了船板一圈。

  “刚刚站着的沈思安呢?”

  “他进去吃饭了,别看跟我们整天臭着一张脸,这人食欲还挺好,顿顿吃饱,越吐越吃,从不饿着自己。”

  邵梵进了船舱,从食桌上端起那方托盘拐了几道,去了舱内靠近船身中央的一只船房。

  隔壁便是他的房间,那门前守着的兵见他来了,忙站起来。

  “里头有动静吗?”

  “郎将今早起身那会,门内有一些,后头就又听不着了。”

  船身因河道倾斜,他两只手端着托盘,防止汤洒出来。

  “开门。”

  舱房里头置着一张不算宽阔的木床,但也够她睡了,上头铺了干爽褥子,赵令悦侧躺在床上,在被窝内拱出消瘦的形态。

  因从鲸州至常州,从东南到西北,天气其实是越发冷的,他便又让人给她加了床被子。

  每天,他们就隔着一道舱板,同船而眠。

  赵令悦太安静。

  安静地不寻常。

  邵梵提着托盘走至她床前。

  舱板高处开了扇风窗,能瞧见天空,她原本在看大雁,任那些暖阳铺撒在她眼里跟身上,此时也被他忽然收容至背后,视线一下暗下去不少。

  她掀来恹恹的眼皮,看了他几眼,又垂了下去,睫毛卷长。

  邵梵拉来椅子,“还没躺够?起来吃饭。”

  赵令悦依言坐起身,端起他托盘内的汤,先润了两口喉道,才小口小口地吃起托盘里的饭。

  他给她端着,便观察她脸上,她似乎在一天天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

  见她憔悴,生志薄弱,邵梵如鲠在喉,“你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她咽下去那口饭,却尝不出咸甜味道,内心也很苦涩:“除了有关我爹爹的信,没有了。”

  “如果他撑不下去呢?”

  邵梵盯着她的脸,气笑,“你就只有他,别的人呢?都不要了?”

  吧嗒一声,筷子僵直地摔在拖盘上,她掀开被子下床走到那扇窗前,浅色的寝衣单薄柔软,贴在她的身体曲线上,被光射透。

  她转过身,似乎被那场府衙中的哭泣带走了所有气力,“我可以要吗?你扪心自问一下,我可以选择吗?你是想说,还有你吗?”

  她嘴角牵起一丝浮杂淡薄的冷笑。

  “你算是我的什么人?情郎吗?我承认我喜欢你,但太子殿下你放过我吧,我们不可能光明正大,我已死了那条心了。如果我父亲死了,你会不会放我回河岸跟我的亲人再见一面,然后一同覆灭在这场战争中?”

  邵梵方走近一步。

  她便立刻躲开他的靠近,眼光开始变得晶莹,垂下扑散的头发随着她的脸侧微微摇动。

  “不会的,以前你不放我走,以后也不会,所以你扪心自问啊,除了我能见到的爹爹,我还有哪个至亲至爱能见?”

  她昂头靠在木舱的阴翳内,窗里的光柔散下来,却照不到她分毫。

  “邵梵,我知道公主要跟你们同归于尽,时局特殊,她本不该如此,但我很理解她。那是她的亲弟弟,亲生父亲。如果此时站在我面前的不是你,而是宇文平敬,我也会发疯,不顾一切地跟他拼命。

  无论公主此举最后成败,赵氏是否走到尽头,我都能接受。

  但请你守住十六州的城池,将这片土地保住。而我,我还能再见我爹最后一面便已然圆满。

  其后,我愿意追随我的家族,在他们彻底覆灭的时候,跟着他们一起走。这一回,我真的没有不甘心。因为我已经杀不了你,也不会再想杀你。尽管你自私自利,且自负........我.........”

  赵令悦不知自己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

  她是很绝望,绝望到语无伦次,想说的话太多。

  不及她继续说下去,邵梵忽然扑上来。

  椅子在他身后歪倒,用过一半的汤水狼狈呼啸着洒落一地。他摁住她的肩膀,一手抬高她的下颌,逼迫她看向自己。

  “我......不准你死。”

  他竟然渐渐地红了眼。

  赵令悦咬紧唇,不露哭声,“凭什么呢?”

  “凭.......”他挨过去,将头搁在她的肩膀上,手放下去抱住他,以这样的方式短暂的拥有她,“凭我们是孽缘,折磨不休,致死也不休。”

  他身后脖颈忽然一痛。

  赵令悦的指甲在掐他。

  “想哭,就哭出来,梵梵,你哭一哭,别吓我好吗?”她不知道那种整晚闭着眼却不敢睡,在听不到船板后一丁点动静时心底宏大的空与荒,还有涌上来,能将他整个人淹没的恐惧。

  他父亲一生清白执着,揭开黑幕,以至于英雄气短,成了亡命之徒。而他不想像他,却不得不承认,父子俩如出一辙。

  产生执念即不能褪,爱一个人则放不下,羁绊一起,则无法平。

  他爱赵令悦。

  所以他不能放她离开,无论是那种意义上的离开,现在的他都已经接受不了了。

  “我求你,哭出来,尽情朝我发泄,别说轻生的话,别......”他眼一闭,落下一滴泪来,滴在她的肩膀上,“别不要我。”

  赵令悦被他沉重的眼泪打得肩膀一颤,喉咙被巨大的悲伤掀开,一波一波的泪水积累在酸疼至极的眼眶,再也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

  她冒出低呜沉痛的哭声,抱住他,也咬住他。

  手上开始朝他身上挥打,可越打,身上无形的疮疤越多,将她自己也反噬得伤痕累累,最后脱力地往下滑,却被禁锢在他怀中。

  他去吻她,俯身含住她的唇,将她苍白的唇瓣吮红润了,气息浓重混乱,几根手指紧紧插入腰窝里,被她的长发胡乱缠绕。

  彼此都亲红了眼。

  松开嘴时,他红着眼角,赵令悦伸手抚摸那颗眼角的痣,帮他抹掉泪。

  “你竟然还会哭......”

  他从没在女人面前哭过,被她说的不好意思了,挡住自己的脸,侧面去蹭她,贴着她。

  “你今天可以见一个人,一个你很想见的人。”

  “.......谁?”

  他轻轻咬了下她的耳垂,以最蛊惑的姿态,说出了最让她意外的话。

  “赵绣趁乱想入建昌,在常州一艘渔船上被捉,现与监军王献在一处。王献借她压住了战况,两岸暂时风平浪静。今夜,你若想,我允你见赵琇一面。”

  原来,赵琇被捉。

  常州才突然停战。

第64章 冰面涟漪(一):真相  军船在鸡鸣时分驰入邵军的驻营领界,与王献压着赵琇停在河岸峙战的那艘棕船渐渐靠近。

  这鸡鸣夜半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分,遂化开的水面复又起了些脆薄的冰片,被船下的转浆拨碎了。

  昂扬的船头拂推掉薄薄的冰片子,让冰面的涟漪四分五裂,逐流着涟漪一同远去,却化不开水面蒸发出的冷白雾气儿。

  两艘夜船就罩在这种寒气颇重的迷雾中,只代那船上的两个值守勤兵一见这扬着玄色旌旗的红船,立刻哈出几口冷气,合力用板子搭起船梯,将两艘船连起来。

  一人提醒起想打瞌睡的另一人,“看着路,一个脚不稳掉了下去,冻死你!”

  夜风凌冽,船上暴露出的旗杆被风吹得扭动发憷,那两人动作着,即使身强体健也被冻得有些手脚僵冷,哆哆嗦嗦地佝着身子暖手。

  等他们过来,连忙让开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