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草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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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云章下了台阶,略略加快脚步,跟上了太子。
“多谢殿下在陛下面前替臣美言,今日得陛下召见,臣受宠若惊。”卫云章道。
太子笑道:“以你卫度闲的才名,何须本宫美言?既然父皇夸赞了你,那你往后更得勤勉修书才是。”
卫云章:“臣必不辜负陛下与殿下厚望。”
偌大宫道,太子的随行宫人落在后面,只留他们二人在前面并肩同行。
太子面上依旧保持笑容不变,声音却低了不少:“你昨日有事?”
“是。”卫云章微垂着头,双手拢在袖中,似乎在听太子的指教,“臣近来恐怕被人盯着,不敢在外与殿下联系。”
太子略一思索:“可是与你之前说的,截获了你放飞的信鸽的那群人有关?”
卫云章:“应该是。”
“有线索了?”
“有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而已。臣暂时还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为了殿下的安全,近来还请殿下不要主动联系臣,若臣有事,自会想办法告诉殿下。”
太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你也要注意安全。”
“臣暂时安全。”卫云章道,“不知殿下急着找臣是有何事?”
“我看了你递过来的密报,旁的人也就罢了,你说国子监吕司业近来与康王走得很近,可是当真?”
翰林院是朝廷养才储望之所,官职虽低,但身份清贵,是许多重臣的起步之地。因此,集结了天下士子精英的翰林院,也往往备受关注。贵族子弟自不必说,他们本就引人注目,并不会因为一个翰林身份而更上一层楼;真正会被人在意的,其实是那些寒门布衣。只不过,这些注意并不会像前者一样醒目,只会在暗地里进行。
世事变化无常,千百年的历史让大家都明白“花无百日红”和“莫欺少年穷”的道理,焉知今日还在藏书阁里扫地的新人,明日会不会就变成了炙手可热的权臣呢?如何押宝,如何将宝贝收归麾下,是每个大小势力都在暗暗思考的事情。
但大概没有人想到过,卫云章,这个翰林院里最醒目、二代身份最显赫的新人,其实就是太子的人。
是的,卫云章交游广泛,许多人与他攀附关系,卫云章也并没有全部拒绝。但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人与他都只是泛泛之交,只是想借助他的关系办一些事,所以他也很谨慎地与他们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不会让别人觉得他不好接触,又不会让别人觉得可以对外打着卫府的名号做事。
一个人,若是太过清高,就容易被孤立,难以行走官场;但若是太随波逐流,就容易被牵连,莫名其妙蹚进了浑水里。
所以他到现在,其实也没什么至交好友。张松算是他比较好的朋友,但别看张松平时吊儿郎当的,其实聪明得很,认识卫云章这么久,基本就只是喊他喝酒吃肉,在翰林院,都是两个人各干各的,绝不负责同一项任务。
卫云章也没有告诉过他,自己每天在翰林院,除了干本职工作以外,还会默默观察其他同僚的举动。有时候出去参加宴会,也是为了探听更多的消息。
“臣怎会欺瞒殿下。”卫云章飞快道,“吕司业与康王表面上虽无交集,但翰林院与国子监往来颇多,只要臣留心,总会探听到一些蛛丝马迹。尤其是有一回,臣瞧见吕司业的无意间露出的内衬衣袖乃是上等蜀锦所制,便留了心。虽说有钱也能买到蜀锦,但像那样的光泽,可不是光有钱就能买到的。后来臣查了一下,去岁蜀地上供了五千匹用新工艺织造的蜀锦,其色鲜艳亮丽,拂动间宛如云霞流淌,陛下大悦,赐名‘曙霞’。宫中留存两千匹,东宫五百匹,其他亲王公主各一百匹,还剩下的,则被陛下赏赐给了一些当年有功的大臣,而吕司业并不在其中。”
太子:“又岂知不是别人送给吕司业的呢?可还有更切实的证据?”
卫云章:“……臣的妻子,曾因缘际会与吕司业夫人吃过茶,席上发现吕夫人佩戴的香囊香气甚幽,遂问材料,不料,吕夫人说漏嘴,说是康王妃送的。”
就在王翰长寿宴那天,他和嫂嫂被母亲带出去逛街,路上遇到了吕夫人和另一位夫人。母亲与另一位夫人相熟,便索性也叫上了吕夫人一起去喝茶。席间一直有一股香气萦绕,他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嫂嫂便说,这应该是吕夫人身上香囊的味道。说罢,便夸了吕夫人几句。
吕夫人被夸得飘飘然,嫂嫂又问吕夫人这香料是如何调配的,吕夫人下意识回答:“不是我调的,是康王妃……啊,有一回在香囊店里偶遇康王妃,我闻着她身上好闻,便趁她走了,让店家也帮我配了一个。”
京城虽大,但贵夫人们常去的店铺其实也就那些。吕夫人糊弄得极快,但可惜,听到的人不是崔令宜,而是他卫云章。
“看来皇弟还是意在国子监。”太子幽幽地说。
卫云章:“明年朝廷又要进一批新人,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在少数。”
一个亲王,却要在科举之前,和国子监的人勾勾搭搭,目的不言而喻。
太子终究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就这么想要我的位子。他以为当太子是什么很舒服的事情吗。”
“殿下慎言。”卫云章抬眼,轻声道,“殿下天性仁厚,生来便是太子,本无需去争,可既然有人想争,那殿下,不争便是错。”
顿了一下,见太子不说话,卫云章又道:“臣以为殿下会说,还好我与崔氏结了亲,手里有瑶林书院相抗。”
太子苦笑了一下:“那我岂不是太利欲熏心了些?你与崔氏结亲,乃是父母之命,又非我所迫。卫相一路走来不容易,身后又无族人可靠,只能寻求联姻之机。我却在此时横插一脚,坐享其成,那也太不把你当兄弟了。”
“这便是殿下最大的问题,殿下总是害怕麻烦他人、欠人人情。可殿下是太子啊。”卫云章道,“为君者,把感情放在首位,把利益放在次位,恐怕会陷入危险。”
“所以你帮我,也只是出于好心和道义罢了。”太子长吁一声,“你心里也觉得,我不适合当太子。”
“殿下错了。”卫云章微笑着说。
正说着,远远过来了一个身着盔甲的高大人影。
太子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唇角扬起笑意,看着那人影走到跟前,深吸一口气,朝自己行了一礼:“皇兄。”
“皇弟怎么这个时候进宫?”太子抄着手,含笑望着康王。
“京畿边防巡视结束,回来向父皇复命。”康王直起身子,比太子还高了小半个头,微垂着眼看他。许是身上挂着一个军衔虚职,又时常去军营里晃悠,他语速偏快,声音也洪亮有力,与太子的温润平缓完全是两个风格。
“这都快晌午了,你现在过去,恐怕会打扰父皇用膳和午歇。”太子温和地说。
康王笑了一下,身上盔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无妨,我正好可以陪父皇用膳。而且我复命很快,不会耽误太久,不影响父皇午歇。”
他看向太子身边的卫云章:“卫编修今日怎么也在宫中?”
“回殿下的话,臣奉命修撰《文宗经注》,今日陛下召臣前来,就是为了问问修书的进度。”卫云章恭敬回答。
“原来如此,你可要好好替父皇分忧才是。”康王点了点头,“方才见皇兄与你有说有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趣事呢。”
“殿下说笑了。陛下上午理政结束,臣正好与太子殿下一同出来,太子殿下因为对《文宗经注》感兴趣,我们便聊了些文章典故上的事。”
宫道这么长,两个人一起从大殿出来,只要不是死敌,那说上几句话,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更何况以卫云章的身份,若是从大殿出来,冷着一张脸不去跟太子问好,那才会引起无端猜测。
毕竟,在外人看来,他二人根本从未有过私交。
康王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了几圈,最终也没说什么,只道:“原来如此。我还要去向父皇复命,便先走一步了。皇兄,告辞。”
他礼节上倒是挑不出错,拱手之后便大步流星地朝兴泰宫走去。
太子回望着他的背影,并未说话。
但卫云章知道他想说什么。
“臣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卫云章轻声开口,“臣从未觉得殿下不适合当太子。臣既然愿意帮殿下,自然是臣觉得值得。殿下只是天性善良仁和,并不是优柔寡断昏庸之徒,若放在民间,当得一句君子之赞。只不过,身为太子,这条路可能会走得有些困难。但是,殿下一直在努力地走,不是吗。”
太子回过身来,注视着卫云章。
卫云章笑容愈深,退后几步,躬身朗声道:“臣多谢殿下指点,回去后必定仔细考据,不出差错。”
太子抿了下唇,笑了笑,道:“那本宫便期待卫编修的成稿了。”
立在长长宫道尽头,他浅浅拂袖,双手背在身后,步过宫门,转入拐角不见了。
“恭送殿下。”卫云章俯身长揖,直到地面上一排随行宫人的影子渐渐远去,他才直起身,朝另一个方向转去了。
一个去东宫,一个去翰林院。
第40章 第 40 章
下值回家第一件事, 自然是要看看崔令宜的情况。
真正的解药依旧还没做好,崔令宜恹恹地躺着,见卫云章回来了,眼神短暂地亮了一下。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今日发热了吗?”
“没有。但还是偶尔会疼。”崔令宜把脸靠在他的手心, 蹭了蹭, “今天也想听你念书, 等会儿早点回来陪我好不好?”
卫云章托着她的脸, 柔声道:“那是自然。”
崔令宜又蹭了两下, 恋恋不舍地抬起来, 这才发现卫云章衣服上有水痕:“下雨了?”
“小雨, 看样子晚上应该会下大。”
“让他们把灯点得亮些,你走路也慢些, 当心滑跤。”崔令宜嘱咐道, “快去换衣服吧。”
卫云章换了衣服,去跟父母吃饭。看见卫定鸿也在席, 正在逗襄儿玩,不由关心道:“外面湿气重,大哥怎的不待在房间里。”
卫定鸿不由失笑:“瞧你说的, 这只是下点儿小雨, 我难不成连走路都不会了吗?”
卫云章道:“正是换季的时候,大哥还是多仔细着些, 免得受寒腿疼。”
陆从兰在一旁笑道:“三弟放心,多亏我坚持让他药敷, 现在他的毛病比前两年好多了,就算是风雨阴天, 也不那么容易疼了。”
不过,话虽这么说, 吃过饭之后,大哥一家还是没有久留,很快回屋去了——每到冬日,大哥屋中总是最快生起暖盆的,不像他和父亲母亲,这个天气,其实还不觉得太冷。
“陛下今日与你都说了什么?”散席后,卫相问卫云章。
卫云章道:“陛下允许儿子可以晚些时候再交稿,不要因为忙着讲学,而降低了编书的质量。还又鼓励了儿子几句。”
卫相“嗯”了一声:“你昨日不肯告诉我,非要让我在陛下面前替你说话,召你进宫,也不愿告诉我理由。好在陛下近来心情不错,又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才会破例召见你。现在,你总算可以说理由了吧?”
“父亲恕罪,儿子只不过是有个猜想,今日尝试了一下。”
“哦?”
“那幕后之人从四娘下手,想必是看中了四娘身上的特殊之处。比起母亲、比起大嫂,四娘有何特别之处?那只能是她的娘家了。崔公为人友善,崔家也无仇人,四娘若是死于非命,那定是受我卫家连累。而崔公又疼爱他这个女儿,如此一来,我们两家这桩联姻,便算是到头了。”
“所以你觉得是谁?”
“儿子不敢断言。”卫云章说,“今日人人皆知儿子被陛下召见,还得了陛下赞赏,加上儿子已经在翰林院里待了两年,那大家自然会以为,儿子受陛下重视,很快便要升迁。如此一来,即使四娘真的出了事,崔家与我们决裂,那影响也就不那么大了。幕后之人看到自己一番计划难以得逞,肯定坐不住。一旦坐不住,便容易露出马脚。”
闻言,卫相不由好气又好笑:“你倒是真的长大了,竟敢把陛下也算计在内。”
卫云章挑眉:“此事天知地知我知,父亲知母亲知,只要父亲母亲不说出去,陛下自然不会怪罪。”
“行了,真是胆子肥了,也就是仗着有你老子撑腰,才敢如此妄为!”卫相嘴上虽说着责备的话,神色却并不严厉,继续道,“此事我已知晓,你就不要多操心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是。”
“对了,今日收到线报,说是发现有个人这两日都有在府外出现,身形符合聚云楼小二描述,但看上去只像个普通货郎,暂未发现其他异常。我已让人继续去盯着了。你可以把这消息告诉四娘,省得她病中多思多虑,影响身体。”
“多谢父亲,我这就回去告诉她。”
卫夫人在一旁叹了口气:“今日调配的新解药也不是很好用,我看着这孩子嘴唇都白了,也不喊疼,真是叫人心疼。”
卫云章:“之前说的在外地的药材,什么时候才能运来?”
“大约还得一两日。”卫夫人摇摇头,“只能叫她再忍忍了。”
又与父母亲说了几句话后,卫云章便离开了。
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卫夫人不由道:“你就这么惯着三郎?宫里的事,也敢由他胡来?”
卫相抬手,轻啜口茶,目光渐深。
“陛下曾说,‘这天下,将来总会是年轻人的天下’。”他幽幽地说,“凡事按部就班地替他计划好,固然稳妥,却也会磨灭人的灵光。咱们家三郎,心思比他大哥活络多了。就算行事再稚嫩,也得给他试错的机会。”
卫夫人蹙眉:“我总担心……”
“不必担心,有我盯着,一切有数。”卫相伸出手,轻轻抚过夫人的肩头,“相信我们的儿子,也要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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