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动手啊!杀了他们!你们就是王!”
孝珩紧紧皱着眉头,扶刀拜祈:“请陛下赐臣一杯酒。”
“一坛子都行!”高洋从脚边抄起一坛汾酒,扔给孝珩,极少饮酒的孝珩昂头灌下,瞬间,他的脸和脖子均似染了血色,大吼一声,手起刀落,痛哭的声音瞬间消失,殿内一时变得极安静。
“啊!——”似被戳中心脏的野兽,高殷眼前的那人猛然跳起,将他狠狠顶翻在地,剑也脱手而出。
“你个废物!” 高洋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御阶,一甩手,重重的一巴掌抽在了高殷的脸上。
“还有你!”高洋对着孝瓘吼,“动手啊!在等什么?”
孝瓘手执刀刃,铮铮的跪下。
“朕命你杀!”高洋面目狰狞,声音异常冷酷。
“不!”孝瓘紧紧咬着牙,青筋暴起。
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破口大骂“高氏篡权谋逆,断子绝孙”的人就是猗猗的长兄元长仁,旁边的两个,想必是她的二兄、三兄。
“杀!杀!杀!” 高洋疯狂的尖叫着,他抽出马鞭,鞭子重重落下。
血红的口子在孝瓘的肋上,胸膛条条绽开,但他就这么跪着,不动手,也不求饶。
“高殷!你不杀他,朕便……废了你!”高洋又转向高殷。
“陛下……”杨愔以及殿上几名随侍的大臣慌忙跪了下去。
此时,长仁已被侍卫重新按住,高殷顾不得抹去唇边的血渍,便爬着去摸宝剑,剑没摸到,慌乱中拾起孝珩方才用过的环首刀。
他抽泣着,颤抖的双手握住刀柄,用刀背磨蹭起长仁的颈部。
高洋的马鞭又落到高殷身上,破口大骂:“刀都拿反了,还杀什么人!废物!畜牲!”
高殷的抽泣已变为嚎哭,他正过刀,却依然绵绵的磨,只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磋了半晌,伤口加深,碗口粗的脖子却不断。长仁的血汩汩而出,他声色凄厉的篾笑。他虽依在笑,却挂着比哀号更为悲惨痛苦的神情,死之于他,仿佛倒成了一种比活着更为快乐的解脱。
笑声戛然而止。
淋漓的头颅落在高殷的脚边。高殷怔怔的站在那里,溅了一脸的血。
是孝瓘回手结束了长仁的性命。
刀上的残血一滴滴的落在玉石上,孝瓘似乎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可叹造化弄人,誓为武将,沙场建功的他,死于刀下的第一人不是疆场仇敌,而是他心爱女子的长兄……
高洋昂首大笑,他拿起刀,轻松的划落仅剩的囚犯的头颅,那血似繁花一般,飘得到处都是。
“赐封高孝珩为广宁王……”他背着手,一级级的走上玉阶,“至于你,以后不要再叫孝瓘了,朕赐你个名儿——肃,字长恭。”
高洋酒醒的时候已近黄昏,残阳如血,便如他猩红的眼。
静谧的大殿中,只有内侍悉索的碎步声——高洋揉眼睛的工夫,眼前的矮几上便出现了一摞疏文。按照习惯,他通常会在此时翻阅一些当日的奏章。
高洋随手翻了翻,便将它们丢在一边;忽而发现奏章边有一只挈囊——举凡机密之事,方以挈囊盛之,并封左丞印。
去了封印,拆了挈囊,署名东南道行台辛术的疏文映入眼帘,高洋逐字逐句的读下去,只见他黑脸愈黑,赘颊犹赘,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他终于忍无可忍的将那疏文狠狠扔到地上,又将矮几上的貊盘,胡饼推了一地。
今天是彭城县公元韶人生中第二忧伤的一天——他总共收到了三条凶信。
一大早,宫中便抬出同族临
淮县公元孝友,美阳县公元晖业的尸体,匆匆沉入汾水。
元韶想起代禅后,临淮公边吟诵着“昔居王道秦,济济富群英,今逢世路阻,狐兔郁纵横”,边垂泪的情景;想起美阳公前日在晋阳大明宫门口大骂自己懦弱无能,将玉玺送予僭伪的行径,心中顿时无比酸楚。
他平复了许久才从悲痛中抽拔出来,却又被高氏子弟在德阳殿斩杀太子及皇子的消息所震厄,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身体瑟瑟发抖,不得不连头带脚的缩进被中。
然而,更可怕的是在此时此刻,他正伏地听旨——高洋要召他即刻入宫。
他接旨,并静静的剃掉已续数年的胡须。
他迈进德阳殿,轻裘缓步,曼动腰肢。
高洋坐在胡床上喝酪浆,看到元韶如此模样进来,不禁咧嘴笑了笑。
“彭城嫔御吃晚饭了没?”
元韶叩拜见礼,谢过天子赏饭食。
“你知道,朕每天都必须杀满六人。”高洋放下碗,摆下两方玉玺,“而今天朕已杀五人。”
“这不是臣晋奉的传国玺吗?”元韶似没听到高洋所言,只是打量着其中一枚玺印。
“朕今日又得了一枚。”高洋拿起另一枚,“东南道行台辛术从侯景部下处所得。”
“这真是奇了!”元韶拍着手,“臣倒想看看。”
高洋点点头,他便将两枚同时拿起来看。
南方带回来的那枚,四寸方,纽交盘龙,外形与自己进献的那枚酷似,只是文字稍有差别。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与‘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差不多啊,就一个字而已。”
“朕召魏收,邢卲,还有史馆那些博士学究们通查了一遍,秦制的传国玺就应该是‘既寿永昌’,你送朕伪玺,是要将大齐置于僭伪之地吗?”
“陛下。”元韶收起媚态,“臣呈晋的那枚源自魏宫,大齐亦受禅于魏,何有僭伪之说?”
“按理说,朕登基伊始,便应将你所献的印玺告于太庙,事实上,朕也的确有此打算。但当时魏收提醒了朕,他认为此传国玺的篆刻与史书存在差异,不宜对外公布此事,所以朕按下此事多年。如今,朕倒想问问你,你当年为何要将这伪玺献赠于我……” 高洋冷冷一笑,“而不是旁的什么人?”
元韶献玺实在武定年间,当时高澄为齐王,总揽霸府军政实权,而高洋不过是京畿大都督,驻留邺城,专司京城防备。
“此玺存于魏朝珍宝库多年,妾身怎么识得真伪?若识得,也不会将它献与最倾慕之人啊!”
元韶故意尖细了嗓音,柔媚之态不禁令高洋脊上发凉。
“倾……倾慕朕?”高洋咽了下口水,遂拍着桌子大笑起来,笑罢又正色道,“你不要哄骗朕,朕与先皇兄不同,若说倾慕,也当是他才对。”
元韶忽然收起媚态,用极低的声音道:“是他迫臣迎娶已然怀有身孕的永熙皇后,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
“什么?!”高洋一怔,“你说我阿姐嫁与你时怀了身孕?”他又低头掐指算了算,“按年头算来,这并非出帝之子啊!哈哈哈!”
“可恼的是……臣也不知是何人之子……”
高洋并未深究此事。他动杀心,是以为当年元韶在用假玉玺来陷害他,挑拨他与高澄的关系,如今元韶说出的原因,让他明白当年并非为了构陷,而是真心投靠于他。
不久,皇帝将传国玺告于太庙。又过了一些时日,元韶辞去了在朝中的所有官职,只在家中修修林泉,建建宅院。
第21章 绿竹院
朗月当空,映在尚未去全部融化的白雪之上,那条通往绿竹院的□□愈发显得惨白凄冷。
孝瓘拎着玉匣在雪径上飞跑,后面执灯的内侍气喘吁吁,却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
寒风夹裹着雪星轻策在他的脸上,便如小针般刺痛。眼前的路忽然变得模糊不清,他脚下一滑,重重的摔在雪地上。
映入眼帘的是静湖边的桂树。
初日东升,余霞成绮,多少个清晨和黄昏,他们在这里等候与分别。
孝瓘爬起来,拾起手边的玉匣。
“四哥哥……”桂树暗影里走出来的少女,轻轻唤着他,便如之前许多次那样。
孝瓘弹了弹身上的雪,下意识的把玉匣背在身后,故作轻松的问:“猗猗?你怎么……”
回想方山那晚,他独自跪在了太后的门前,请求皇祖母把废朝公主赐还给他。
太后不肯相见。
他便长跪不起。
及至黎明,太后起驾下山,见他还拖着伤腿跪在地上,顿时怒不可遏,“若娶此女,你前程尽毁!日后让我如何去见你父皇?”
“窃妻魏女,乃尊父皇之命,亦有赤山之神为证,如违誓言,必无善终。”
“糊涂!”太后抬手便是一记耳光,“自魏帝诏她回京时起,那誓言便已破了!日后,神明是否会降下责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高氏男儿,理当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功业!而不是你这般儿女情长!”
几日之后,太子少傅杨愔尚侍太原长公主,迁尚书左仆射,封华山郡公。至于猗猗,削去封号,配入染练署为奴。
“本是有件公差……路过静湖,便想来看看这棵树……”
孝瓘将她拉入身后的叠石洞中,悬葛隐去了二人的身形。
“听说兄长们被处斩了……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呢……”
葛叶斑驳了月光,猗猗低低饮泣也斑驳了孝瓘的心。他的额间渗出的冷汗,缓缓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开去……
“猗猗……”他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是轻轻的揽过她,一下触痛了胸上的伤口,也只咬牙忍下。
“其实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自从家家舍弃了我们的那天……她与兄兄说好的同衾同穴呢?说好的会永远保护我们呢?家家是这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其实……”孝瓘的心间揪痛,全身都止不住的剧烈颤抖,他按住腰间的琗金佩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四哥哥,你怎么了?”猗猗也感觉到孝瓘的异常,她打量着他,忽的看到那只一直刻意背在身后的手。
“那……那是什么?”她看到那只玉匣。
“没什么……”他执拗的背在后面。
她去拉他的手,他强硬的躲开;她有些急了,他却躲的更远……二人撕扯间,玉匣“啪”的掉落在石板上,一颗人头滚到洞外,银白的霜雪,映着淋漓的血色——那张熟悉的脸,保留了死前狰狞的表情,乌溜溜的眼,便那么直直的瞪着她……
“阿兄……是谁杀了他?”猗猗的声音出奇的平静——她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非要听他亲口说出。
“我。”孝瓘反是平静下来,他坦然相告,“我结果了他的性命,皇上把他的首级赏赐予我——大齐武将会保留第一个刀下之鬼的首级。”
“我真傻……竟来找你……”猗猗声色凄绝,抹净了已溢出的泪水,“我忘了你的姓氏了……”
孝瓘腰间的那把琗金剑被“嘶嘶”抽离出鞘。
“不过也算找对人了吧!”——剑尖直指孝瓘的胸口。
“你还我兄长!”她竭力遏制再不流下一滴眼泪。
“若要我一人来偿还这血债,我情愿受此一剑。” 孝瓘用手抓住剑刃,血一滴滴的,沿着剑锋蔓延开来。
“国仇家恨,岂是你一人便可还清的!”剑尖战抖,发出慎人的寒光,却迟迟刺不下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国之亡,亦不在一代君主,朝政衰败,君主昏庸,自然为人取而代之,高氏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魏室衰微,天下大乱,群雄逐鹿于中原,尔朱荣的挟天子令诸侯,宇文家弑君改立,高氏终践帝位,这些豪强的手上无一不是沾满了元氏皇族的鲜血,这样的仇恨,与其说是仇恨,不如说是遵循自然界弱肉强食的法则而残酷演进的必然。
“如你所言,这样的仇恨不是我一人可还得清,也非你一个女子所能报得完的,不过是白白葬送性命……不是姑母舍弃你的兄长,因为她根本保不住;而她之所以同意下嫁杨愔,正是为了兑现当初的诺言——你难道不是孝静皇帝在这世上
仅存的血脉?……”
他在说,而她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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