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笑得如罂粟一般娇艳而邪恶。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她便在剑柄上猛然加了力——她既是孝静皇帝仅存的血脉,又如何能够放过斩杀她兄长的凶手呢?
剑尖穿过他合拢的双手,刺向他的胸膛。
他没有躲闪,只是执拗的把最后一句话讲完,然后,那冰冷的剑锋便进入他的身体。
血弥散开来……
她久忍的泪水终于喷薄而出。
“心里好过些吗?”他明白再多的话语都无法唤醒她,唯有鲜血才能稍许稀释她的仇恨,“嘘——”他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住她的嘴。
猗猗的泪滚落在孝瓘的手上,她摇头,她不好过——本以为此一剑刺下去必会有复仇的快感,却不料心反而更加痛苦的紧缩在一起。
“猗猗,别哭。” 他颓然坐在地上,伸手给她擦净眼泪。
他的脸上依旧缀着温暖的笑容,竟像极了明女庵中吻她时那样——
此后三载,她常会想起那个吻,便似一杯葡萄美酒,初尝酸涩,下咽之后,回味无穷……
“高孝瓘,你是个笨蛋!”
他低了头,笑。
周遭忽然响起内侍寻他的呼喊声。
“你快回染练署吧。” 孝瓘望了望那打碎的玉匣,“你的兄长,我会安葬。”
“你……”
“太医会诊治。”椎心的疼痛几经翻涌,他闭了眼,终强忍下去。
猗猗站起身,泪珠又簌簌而下。
不知何时,这少年便入了她的心,此后满心满眼便都是他了……只是愧疚与仇恨,又硬生生将他隔绝在外。
爱情之于她,实在是一种太过奢侈的东西。
“今晚的话,你要记在心上。”孝瓘已极度的虚弱,甚至失了痛感,他望着猗猗即将离去的背影,还是低声嘱了一句,“这一剑,便忘了吧。”
猗猗回过头,望着他澄明如水的眸子,不知所措。
绿竹院内一片狼藉。
有人高呼着“刺客”,亦有太医侍从往来其间。
猗猗躲在竹影中,望着墨染的绿竹,衬着皎柔的白雪。
她抬了头,深深吐出一口白气,氤氲的弥散在自己与朗月之间,曾经那么笃定的事,可今天她看不清了,对与错,爱与恨,乃至是生与死……她自信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决的人,但很多时候人的命运不是由性格所决定的,而是命运本身。
宜德正殿,天子高洋倚着御座上的隐囊,斜睨恭敬立于面前的两位大臣,一位身着戎装,面容坚毅,身材威武,一位紫袍金带,大腹便便,儒雅仙逸。这时,河南王孝瑜悄然入殿,自行大礼后也站在一旁,高洋并不睬他,继续道:“腊月讲武,收获颇丰,斛律将军功劳不小啊!”
戎装武将忙出班谢过天子的赞赏,却听高洋又道,“军中的几位皇子表现如何?”
武将回道:“皇子们每日操练,武功都精进不少。”
“好!”高洋拍案大笑,“既如此说,我大齐后生可畏,何愁西境边患?”
“但不知陛下所虑何事?”
高洋看了一眼那文臣,那文臣遂道:“晋东有天柱、新安、牛头三戍,招引亡叛,屡为寇窃,圣上意在剿灭……”
“臣下分内之事,义不容辞。”
“斛律将军前去剿灭,卿以为当遣多少兵将呢?”高洋问那文臣。
“少则五千。”文臣道。
“哎,杨仆射太小看我斛律光了。三千人足矣。”武将面露不悦之色。
“落雕都督的威名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若是只将军一人前往,三千人足可凯旋而还。只是圣上的意思,将军可听明白了?”
斛律光略顿了顿,杨愔又提醒道,“圣上希望皇子们可以多些历练。”
“皇子?”
“皇子随军,一来可以鼓舞我军士气,二来戍所中多为我大齐的亡叛之徒,皇子亦能令他们感念旧恩。”
“皇子多年幼,并无军中经验,而清剿三戍,又非难事,实在无需令皇族涉险……”斛律光话未讲完,便听杨愔嗖了嗖嗓子。
果然,高洋不悦道:“你刚才不是说,诸皇子武功精进不少嘛?此番正可校验!更何况,我大齐男儿就当浴血沙场,真刀真枪打出来的才是铁汉子!个个儿面相如桃花,身子跟蒲柳似的,那是女人!是亡国之兆!”
斛律光不敢再辩,只得问道:“不知哪位皇子随军?”
“记得你此前跟朕提过,先皇兄四子,在讲武中最是用心,武功进益也最大,那日朕在德阳殿斩囚,见此子果然有傲骨,有胆识,所以特命他随你出征。”
第22章 明月曲
“记得你此前跟朕提过,先皇兄四子,在讲武中最是用心,武功进益也最大,那日朕在德阳殿斩囚,见此子果然有傲骨,有胆识,所以特命他随你出征。”
“陛下……”孝瑜白着脸奏道,“四弟昨夜遇刺,至今高烧昏迷,恐不宜随军。”
孝瑜早听说了孝瓘在德阳殿闯下的祸端,竟被皇帝当场改了名字,似乎有意要除去他文襄帝皇子的身份;如今又命他出征剿戍,岂非凶险异常?
“朕正午下旨,他夜间遇刺,还真是巧啊……”高洋的唇边闪过一丝轻蔑,他转向杨愔,“行刺皇子,实在非同小可,定当彻查……另外,你也替朕去探探四郎的伤势……”
高洋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倔强的少年——他跪在那儿,抿着和他父亲几乎一模一样的薄唇,皮鞭如何挥落,终不出一声,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疼痛——这是对王权的蔑视和挑衅。
他是帝王,征战四方,他要的是所有的臣民匍匐在他的脚下,敬仰他,崇拜他——也许是缘于幼年所受的不公平的待遇,他的这种愿望近乎偏执。
高洋是高欢的次子,遥远的前方是父亲高大伟岸无法超越的背影,挡在眼前的却是兄长高澄过人的容貌和横溢的才华,丑陋呆笨如他,就这样在兄长的阴影下扭曲的成长。
他恨高澄,他明媚得像太阳,吸引了父母以及所有人的目光;他恨高澄,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他永远无法忘记兄长死后,他把自己的篡位计划说与母亲娄氏的时候,母亲鄙夷不屑的目光。
在那一片质疑声中,他终是成功了。他整饬了晋阳的军队,把孝静帝赶下龙椅,堂堂的坐上去;他带领大齐的军队征伐四克、威震戎夏。他分明已到达了父兄都无法企及的巅峰,为何面对那个不愿屈服的少年,依然会觉得自卑?
他这才知道,自卑也是一种惯性,从幼年起便深植在他的骨髓中——他这个跛足的鳞皮怪物,总是用来衬托王兄的英俊岐嶷。
如今,他已起了杀心,怪只怪这孩子明亮而高傲,与皇兄实在太像了。
因孝瓘在绿竹院附近遇刺,有司在院内及周边调查案情,孝瑜暂时将孝瓘安置在静德宫中——齐代禅后,高澄的正妻冯翊公主元仲华被册为皇后,孀居于静德宫,尊为文襄皇后。
“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何会伤成这样?”元仲华望着素柏软榻上昏迷不醒的孝瓘,愁容满面。
“昨夜,我去找四兄,跟他说出征的事,谁知还没进院,便看到侍从搀了他回来,说是遇到了刺客……”
“出征?他一个半大的孩子?”
“恐是那日斩囚,四弟逆了龙鳞,不久便传下出征的旨意。”孝珩又将德阳殿的事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死囚的身份。
“这孩子,面貌柔弱,身体矍瘦,怎么这骨头硬得似铁一般?若当真不敢杀人,也应痛哭求饶才是啊……”
“四兄并非不敢,而是不愿!”延宗不平道,“他心里便只有那个狗狗!……”
孝珩狠狠的瞪了一眼延宗,才令他住了嘴,不过元仲华也已悟了大半,然而,她并不深问,只叹了口气道:“静德宫毕竟是孀所,四郎不宜久居于此,我看不如先送他到硖石山寺静养一段时间吧?”
孝珩与延宗告退去筹备,孝琬方从内室中出来。
“那不是二兄和五弟吗?母亲刚为何我推进去?”
元仲华用绢巾擦拭孝瓘的额头。
“当初若非母亲与姑母设计,也不会有‘窃妻’了……”
“孝琬!别胡说!”
“我说错了吗?那阿秃师难道不是家家请来
的?为了证明他所言非虚,家家又以战事为由,断了四弟的药……”
“够了!”元仲华背向着孝琬,她的身子有些微微发颤,手中的绢巾被攥成一团。
“如今四弟因元氏而得罪了阿叔,母后就不能稍加庇护吗?”
“静德宫尚且风雨飘摇,我又有何能力护他?更何况……”元仲华转过身,眼里渐渐腾起了水气,“你难道不明白家家不肯收留他,到底为着谁?你的身份太过敏感,我们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啊!”
孝瓘早已醒了,他的眼睑微微颤动着,听到此处,他便把头偏向内侧,一串泪珠悄悄的滑入枕中。
孝瑜依嫡母命将孝瓘送至硖石山寺。
寺院依山体而建,下临江水,殿堂宏伟,楼舍有致,庭院中植了柏树与白果,岩崖间一川飞瀑,岩崖下一泓清泉。
“四弟,你究竟有没有看清刺客的容貌?”孝瑜坐在孝瓘塌前,神情甚为焦急。
“天色晦暗,不易辨别。”
“他未带兵器吗?为何抽了你的剑?”
孝瓘有些微窘的低了头,“是我疏于防范。”
“哎!你这样怎么上战场!阿叔还让你去……大兄,你别……”一旁的延宗刚一插嘴,便被孝瑜踢了一脚。
“此事已在调查,你不必担心。”孝瑜顿了顿道,“你伤重未愈,若有人……探视,只管躺着便好,无需顾及什么礼节。”
孝瓘业已听延宗说了宣德殿上的事,想来大兄如此嘱托,多半也是因为阿叔的疑心,可他心中早有打算。
款月台上,一轮满月自珏山双峰间突涌而出,灵光闪烁,堪称奇景。
月下,五弦琴旁端坐了一位披了白色狐裘的少女,芊芊素手间流转出绝妙的琴音。
身畔忽起啸吟之声,初时轻缓,而后锵锵。
琴音稍顿,复又响起时,旋律正和着那啸声,两音相遇,竟得益彰。
少女偷偷抬头,正望见那迎风傲啸的少年,背倚如轮的玉盘,身沐如练的月华,绝美的侧脸闪耀着异常明亮的色彩,长长的睫毛也仿佛染上一层银色的霜雪,禁不住心猿意马。
琴音乱了。
啸声遂止。
孝瓘转过身,那少女有些慌乱地站起来。
孝瓘一怔一揖。
少女仓促的还了礼。
“清操!”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此处风景虽佳,但天寒不宜久坐啊!”
“阿婶。”孝瓘给赵郡王妃见了礼。
“四郎!”赵郡王妃郑氏面露惊讶之色,几步迎上去,“哎呀,几年不见,都长这么高了!”
“阿叔没有同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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