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孝瓘笑了笑,悄声道:“你本要?在十月结亲的,却因这场战祸而搁延,你好好活着,回?去娶她。”
说完,他戴上?了鬼面。
斛律光对?阵的是周军左翼王雄。
王雄是周国的庸国公,早年随贺拔岳起兵,后来跟着魏出帝到了长?安。他年近六旬,东征途中又染疾病,听闻前方发现斛律明月的部队,心中也是没底。
慌乱之间,他提槊上?马,朝着齐军杀将开?去。
在接连斩杀数人之后,终于望见了斛律光的身影——斛律光身边仅有一奴,鞬中仅剩一矢,王雄心道:“斩落‘明月’的机会终于来了!”
王雄挥槊相击。
长?槊离斛律光尚有丈余,他抽出鞬中那最后一支羽箭,挽弓搭箭,猛然转身,对?王雄微微一笑。
那笑容如鸷狠,如狼戾,王雄未及反应,兜鍪尽碎,羽箭已插入他的额头。
王雄只觉眼前一黑,他下?意识地?抱着马腹,凭那马儿飞驰归营。
主将中箭溃逃,周军左翼登时大?乱,斛律光顺势斩杀敌军三?千余人。
重霜一骑绝尘,仿若骄阳照锐矢,所反射出的那点最银亮的光。
他不时南望,阴霾的天空之下?,古老的城池在云雾间若隐若现。
他回?身对?将士们高喊:“看,洛阳城!”
将士们跟着呼啸起来,俱都催快了马速!
大?和谷中,仍然汇聚着大?量周军。
孝瓘低伏在马背上?,一手握缰,一手执槊,躲过骑兵袭来的白刃,闪过步卒刺来的长?矛,他不恋战,也不准他的骑兵恋战,因为他们的目标只有洛阳。
但他这一波极速冲击的确为齐兵劈开?了一条血路。
尉相愿在后面,领齐军主力,沿着此路,杀下?邙山。
北邙山下?,是尉迟迥围攻洛阳的十万大?军。
尉迟迥还在主帐中研究如何攻下?洛阳,却听属将乙弗亚来报,齐军骤然突破邙山防线,向洛阳杀过来了!
尉迟迥大?骇,继而大?怒,骂道:“邙山上?的人都死绝了吗?”
骂归骂,他自是清楚当?务之急,立马戴上?兜鍪,提起长?槊,出了主帐。
外面红日惨淡,浓雾未散,北面山脊之下?,烟尘滚滚而来。
他命人速速支起鹿砦、拒马,弓弩手速上?箭楼待命,又调集步兵结阵,但阵尚未成型,孝瓘便已挥槊杀入重围。
漫天的流矢,肆飞的弩箭,箭尖碰触铠甲会迸出火光,而扎入血肉则静默无声。
孝瓘已中了数箭,从最初的剧痛到其后的麻木。
槊头上?挂着一个周兵,任他怎样也拔不出,他索性丢了槊,从背上?抽出斫刀。
他这一连串动作未完,忽觉□□重霜一颤,一人一马向前扑跌,孝瓘的余光瞥见了地?上?的拒马,知是重霜踏错了步伐。
他只得用手撑地?,腾空一跃,翻到外围,这才不至落入敌军手中。
但蹲守在拒马旁边,伺机猎杀的周兵,立马回?身扑向了孝瓘。
他初时以一敌十,尚可闪转腾挪;但周兵越聚越多,那些人仿若来自阿鼻地?狱的恶鬼,要?将他的魂魄吸食进去……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仍旧挥刀搏杀。
面具之下?,他已看不清人影,听不到声音,唯觉眼前赤红一片,耳畔死寂空灵。
茫茫之间,天空飘起了冰凌,不远处的孤城披上?了蝉薄的纱衣。
城头上?的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面前的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她的兰指吟糅着城台上?的古琴,琴弦中流转出熟悉的旋律,驱散了地?狱的喧嚣与天堂的永寂。
“清操……”她的名字淌过孝瓘的心田。
那城头弹琴的女子,必是他用尽今生愿念所化。
他焉能不知,在这乱世之中,一面便是永诀,一曲便是终章?
而他,偏偏要?逆违天意,死地?求生!
他顾不上?四面环敌,放弃了任何防御,只向着一个空当?奋力猛砍。
幸而四杆大?槊兀然掩住了他的身体,将刺向他的长?枪短刀隔绝在外。
孝瓘回?过神,只见相里僧伽,韩骨胡,侯莫陈洛州和綦连延长?全都下?了马,将他护在中央。
重霜在包围之外,一声长?嘶,孝瓘从方才那空当?之中,拼尽全力奔突出去,纵身重新?上?了战马。
“殿下?,看,洛阳城!”相里僧伽对?着孝瓘喊道。
孝瓘催动重霜,奔着洛阳外的金镛城而去。
他是自万千呼啸战马之中,沥血杀出的单骑少年;
他满身血污,业已疲惫不堪;
他有着绝世的容颜,却戴着狰狞的脸谱。
他停驻在金镛城下?,用尽气力,对?着城上?那些用箭驽瞄准他的齐兵喊道:“我奉诏讨贼,领邺城军驰援洛阳!”
齐兵退回?去,换了独孤永业探出身来,“足下?哪位?”
孝瓘不顾飞矢,褪了兜鍪,摘了鬼面。
玉面与雪等色,双眸若含斛珠,汗水浸透了绿鬓,鲜血染红了银甲,他身受重伤,却岿然坐于马上?,便如一株琼树,又似一棵青松。
只可惜,独孤永业的目力着实不好,他呆看了半天,扭头问身边的司马,“能看清是谁吗?”
司马与孝瓘并不熟识,为保万无一失,再次追问道:“烦劳足下?通报姓名。”
于是,独孤永业惊讶地?听到身畔左右,与城下?三?个重合的声音——
“兰陵郡王高长?恭!”
独孤永业目光先?望向左,正是清点粮草才回?的洛州刺史段思文,他
的声音最大?,脸色因激动涨得通红,“对?!对?!是兰陵王啊!邺城军来救咱们了!”
孤独永业赶忙对?着城下?应道:“殿下?稍待,末将这就派人下?去!”
说完,转身命人下?弓弩手掩护孝瓘入城,并调遣城中驻军,准备与邺城主力一同夹击周人。
独孤永业忙完这一切,才想起什么,他扭头看了看右边——就在刚刚,那里分?明也有个低弱的声音在回?答他的问题,而今却是空空如也……
孝瓘入城的时候,天边只剩一抹血色残阳。
他欲翻身下?马,却重重摔在青石上?,他的周身似也被这残阳染成了血色,左右见状,慌忙奔过去,勉力将他扶撑起来。
独孤永业已下?城楼,几步跨过去,单膝落拜,哽咽道:“殿下?辛苦了!”
又转对?太医道:“多叫几个折伤医去官廨。”
洛阳城前的青石路上?,一大?滩鲜血旁边,躺着一副鬼面。
一只纤手将它拾起,抖落净尘土,收入了袖中……
洛阳官廨的东跨院里,聚满了洛阳庵庐的太医。
一个医卒端着呈盘,满满排列着七、八支染血的断矢。太医司马卢见樾催着那医卒速去换个盘子。
他自己则擦了擦满头的汗水——十二月的天气,他与太医校尉胡轸俱是汗透重衫。
床上?的人本已昏迷过去,但每次拔箭,又将他硬生生疼醒。但他便是疼得全身发颤,也断不肯喊出一声。
胡轸劝道:“殿下?若受不住,喊出来许能舒服一些。”
孝瓘咬牙回?道:“无妨,我受得住。”
此时,医卒已托了空盘回?来,半跪在床边,低语道:“胡太医要?帮你缝合伤口了,你痛便说出来,切莫要?逞能。”
孝瓘微侧过头,抬眼看了看医卒,转回?来勾了勾嘴角,淡淡答了一声:“好。”
听他二人这般对?答,在场太医无不惊异,胡轸更是给?卢见樾递了个眼色。
兰陵王的绯闻轶事早已在河阳关传得沸沸扬扬,又随着他监修阳渠而被洛阳所闻,只不过后来他去了北境而冷却下?来。
吃瓜众猹皆以为那故事已然完结,没料到今日又开?启了新?篇章?
心中不禁盘桓起一句话:“‘无风不起浪’——古人诚不欺我。”
胡轸和卢见樾给?孝瓘缝合好几处伤口,起身竟对?那医卒恭敬行了一礼,道:“殿下?伤处虽多,幸而都未及要?害,然失血过多,又虑创口不愈,迁延高热,烦劳……烦劳娘子留下?看护,若有异状,及时告知。”
医卒端着呈盘,怔了半晌,才还礼道:“诺。”
胡轸和卢见樾正准备领着诸人出房,迎面正遇上?独孤永业风风火火地?走进来。
二人赶忙给?行台大?人行了礼。
“不必多礼。”独孤永业摆了摆手,对?卢见樾道,“你派人来说,殿下?醒了?”
“刚是醒了一下?……”卢见樾扭头看了看胡轸。
胡轸遂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独孤永业拍了拍胡轸的手,道:“有劳胡太医了。”
说完,便进房去探望孝瓘了。
他一推门,见房中仅存一名女医卒,正在帮殿下?褪去染血的戎装,脸色旋即一沉。
再定睛看,此卒他还识得,正是在河阳道上?献马,洛阳城下?挖沟,给?自己涂了一半药就私下?城楼的那个郑氏医卒。
遂喝来胡轸和卢见樾,怒道:“你二人为何不亲自照料殿下??却托付给?一身份不明的杂役?”
“郑娘子是河阳医卒,并非身份不明之人,况且她是女子,力道轻细些……”
“你可知她是敌军挖地?道送进来的人,若非张信作保,我决计不会放她出大?牢!”
“可……可她是……”胡轸话到嘴边,回?头瞄了一眼,心道闲话都是背地?里说,哪有舞弄到本尊面前的道理,只得把到了口边的话生生咽下?去。
“大?人教训的是,确是属下?思虑不周,今夜我们就守在这里。”卢见樾接话道。
独孤永业满意的点点头,又往床上?看了一眼,“我本来想跟殿下?说一声,西贼已经撤了,邺城军还在打扫战场……不过看他这情况,还是明天再说吧。”
说完,转身走了。
现在剩下?孝瓘,清操,胡轸和卢见樾四人了。
这间房子也不宽敞,统共那么大?点地?方,清操望着那二人,那二人也望着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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