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轻于柳絮重于霜
孝瓘没有动,道?:“我这?手提剑握槊,从没拿过眉笔……”
清操的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其实很简单的……”
任凭泪如雨下?洇了妆,她还?是执拗地对着镜子,细细勾勒出远山眉。
孝瓘起身走到她旁边,待她画完一边,他接过笔,照着样子画完了另一边。
两边的眉毛并不齐,看来仍旧有些?滑稽。
他的鼻尖和眼尾都泛了红,脸上却是缀着笑?,伸指去抹她的泪……
“去吧,我等?你回来。”他的清眸淌着弱水。
清操想起河阳时,也曾对孝瓘说过同样的话。
“昔日我能做到,君亦不可食言。”
寒食节后不久,宫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传闻天子在前一日召见了兰陵王高长恭,二人谈话间,天子忽起气疾,幸而身边有前太医马嗣明,经一番救治后,才勉强脱险。
待太医署丞徐之范赶来,又用了些?药,天子才得舒适。
徐之范进言道?:“至尊的症状与明太后(娄太后谥明)相类,马先生的药恐不合用……”
天子旋即震怒,禁了兰陵王开府招纳客卿。
至于缩减用度,休养生民的谏书,高湛看了看案头,唤来和士开道?:“朕看赵彦深这?篇禁酒令最好。”
酒是粮食所酿,历朝天子想表达勤俭意愿时,往往从禁酒开始。
然而,真正让齐国衰落的,是大修池苑、开山凿佛的天子与贵族;是越来越多失去土地,荫附豪门的流民;是毫无战略,毫无章法,疲于奔命的骑兵与步卒。
所有这?些?,又岂是区区禁酒令所能解决的?
自此之后,高湛虽不再饮酒,气疾仍会不时发作,他望着年幼的儿子,整日忧心忡忡。
和士开唏嘘流泪,轻言劝慰,“臣听说,前朝的献文帝,曾下?诏传位于皇太子……”
高湛听完,眼睛亮了亮。
第二天,太常少卿祖珽上奏天子,说:“昨有彗星掠夜。”
高湛听见“彗星”二字,不禁皱了皱眉头,忙问他所应何事。
“宜除旧布新。”
“哦?”高湛眉头舒展,饶有兴致地问道?,“愿闻其详。”
祖珽对道?:“陛下?虽为天子,却还?不是极贵之位。臣从汉代纬书《春秋元命苞》上读到,‘乙酉年,革除旧政’。恰巧今年是太岁乙酉,宜传位东宫,使君臣名分早定,如此也可顺应天象。”
高湛大悦,道?:“爱卿言之有理,朕自当顺从天道?!”
清操先到了河阳关,消去罪籍之后,自行返乡。
临返乡前,她去乳母处,见到了万氏遗孤。
那孩子已快两岁,长得白胖粉嫩,乳母唤他宝儿,清操也随着这?般叫他。
清操与乳母说明了来意——她想把宝儿接到荥阳。
乳母起初还?有些?不舍,但听说这?孩子能进郑家坞堡,登时同意了。
她抚着孩子柔软的头发,“宝儿长大出息了,莫忘了我哦……”
郑武叔自老郑公?过世?,就辞了赵州刺史,留在荥阳丁忧。
清操时逢大赦,回归坞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特意为清操备下?了一桌素餐,以慰她这?两年所受的摧折。
席间,郑武叔禁不住问清操:“当初殿下?曾对我说,他不仅未与你和离,还?会拼却性命护你平安。可今日,为何是你独自归家?”
“他……”清操出了好一会儿神?,才答道?,“他答应过我,会再为我请封兰陵王妃。他……他很快会派人来接我回去……”
忽而僮使来报,县中主簿来访。
郑武叔自然知道?主簿是做什么来的,就带着清操一同迎接。
主簿的态度很是谦和,“下?官寒鄙,不敢登高门,此来公?干,望使君勿怪。”
郑武叔摆了摆手,示意他公?事公?办。
主簿取出籍册,将?清操的情?况逐一收录,当问到是否婚配,郑武叔一滞,回头看了看清操,道?:“她……的夫婿是兰陵郡王。”
主簿的笔尖一停,“这?……”他笑?了笑?,“下?官绝无质疑使君的意思?,只不过若夫婿是兰陵郡王,那便是宗籍,不会发到咱们荥阳县了……”
郑武叔的脸色一沉,刚想发作,却听清操问道?:“是不是我入了籍册,就不能离开荥阳了?”
“娘子应也知道?,这?块以前管的不甚严,但去年的均田令后,各处驿站、
津渡户籍查得特别严。而且……娘子的身份有些?特殊,不然以郑门的威望,去郡中开个过所③,也并非难事。”
“那我先不录籍了。”清操道?。
郑武叔本?来心中有气,听清操这?般一说,不禁吼道?:“开什么玩笑??不录籍?那不成流民啦!”他转对主簿道?,“你先写?上和离吧。”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册封的消息,更没有人来接清操。
一路护她到坞堡的兰芙蓉,也来向她告辞,准备返回邺城了。
“帮我打探一下?册封之事吧……”清操如坐针毡。
兰芙蓉轻“喏”了一声。
坞堡内,关于清操和离的流言甚嚣尘上,尤其是她带回的万宝儿,更让人浮想联翩。
最符合逻辑的传言是她与奴人有染,淆乱皇室血统,不仅被兰陵王弃绝,更因此锒铛入狱。
然而,清操并不以为意,她常带着宝儿在庭院中玩。
这?日,郑武叔的夫人李氏把清操唤到自己?房中。
房中摆了风炉,茶缶和茶瓯。
“清操,来尝尝。”
清操接过新煮的茶,只一口,便尝出是她少时最爱的蕲春茶。
“这?是我内甥送来的。他出身博陵崔氏,新晋了瀛州别驾。他小时候常来坞堡中玩,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了?”
“阿婶……”清操抬起头,放下?茶瓯,“我小时候爱饮蕲茶。不过这?些?年在北地多吃酪浆,再饮此茶反倒不习惯了。”
“清操,我与你阿叔素来知道?你的心意,但缘起缘灭,终究是不能强求的……”李夫人叹了口气道?,“昨日广宁王差人给你阿叔送来一封……嗯……我们商量了一夜,不知如何跟你开口……”
清操一下?慌了心神?,她瞪大了眼睛,道?:“阿婶……我去看看宝儿……看他……是不是睡醒了……”
说完,她猛然起身,碰翻了案几?,茶瓯碎裂一地,她却也顾不得,慌慌张张地往门外奔去——她现在只想逃,逃到外面去……
外面春风和暖,花香阵阵,红尘盛景,皆在此间。
而落在清操眼中,只见朦胧一片,浑浊一片,她与这?世?间仿佛隔着烟雨。
从烟雨中急走过来的人影,一把捉住她的肩膀。
她茫然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努力分辨才认出是阿叔,她听不见他的声音,却仍从他的口型中读出几?个无比残忍的字——
他说:“兰陵王薨。”
那一瞬间,她像陡然溺进水中,胸口痛得无法呼吸,耳边嗡嗡作响,眼睛酸胀得根本?睁不开……
清操倚在榻上,手中握着广宁王孝珩所书的讣文。
“广宁王也真是奇怪,我已不是兰陵王妃,为何还?要给阿叔送信来……”清操平静地把讣文叠好放在榻边,“阿叔今日不去礼佛了吗?”
郑武叔拧着眉,“本?是要去的,但实在是不放心你……”
“我有心理准备……”清操淡淡地说,“此前也跟阿叔说过,他在突厥中了毒,唯盐泽虺易可解,他却在去年解晋阳之围时,亲手烧了盐泽……”
“殿下?高义,非常人所及……”郑武叔由衷佩服道?。
清操回过神?,对郑武叔笑?了笑?,“我没事,阿叔去吧。”
郑武叔回头看了看李氏,示意她好生照看,便转身走了。
郑武叔去了竹林寺礼佛。
自老郑公?故去后,他几?乎走遍了荥阳的佛寺,参禅造像,研习佛理。
次日午后,他在寺中吃了素斋,路过少溪时,见有人仍在水边流觞。
“郑公??”他本?不想打扰,却听有人唤他,只得驻足一观。
正是成皋郡丞赵鸾。
经天保年间的裁并,荥阳郡降为县级,并入成皋郡,郡治留在了荥阳县。
“赵大人……”郑武叔对着赵鸾点?了点?头。
“郑公?还?未出发吗?”赵鸾起身行礼,被郑武叔止了。
“出发?”郑武叔听得一头雾水,“去哪里?”
“郑公?昨日遣人去郡廨办理去邺城的过所……”
“邺城?我……我为何要去邺城?”
赵鸾挠了挠头,道?:“昨日郑府的僮使,拿着广宁王手书的讣文,说郑公?要往邺城吊唁兰陵王……”
清操换上男装,绾起发髻,怀揣过所,从荥阳一路北上邺城。
她牵着马,缓步走在邺城的街道?上。
路过西口里,她想起嫁入邺城,走得正是这?条路——那时他身着红彤彤的喜服,骑在一匹白色骏马之上;
路过清风里,珍药馆的吴大夫还?坐在那里给人看病——这?庸医还?说他不是代脉,只是气郁不调。
对了,还?有个济贤寺的昏医说他怀了两个月的身孕……
清操想到这?儿,禁不住嘴角上翘,但她很快收敛回来。
前面是公?子坊的书肆——他在那里给她买了《碣石.幽兰》的琴谱。
……
邺城的街坊中,处处都有关于他的回忆;但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再也寻不见他的身影……
清操终于走到了戚里的兰陵王府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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