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那位施主自大雄宝殿出来后,便在此处抄写佛经,刚刚还问了是否有人来找。”
僧人始终隔着他五步远,说完见到这锦衣男子下颌轻点,方如释重负,立刻领着身侧的小沙弥转身离开。
禅房外,陆迢握了握拳。
朴无雕饰的木门,桐油窗纸里透出暖黄的光,里面的隐隐有些响动。
手按在门环之上,陆迢稍顿一回,想起刚才那僧人恓惶的脸色,将推开换成了两声轻扣。
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
他来瓦官寺,不过想知道秦霁是怎么走的,可那和尚竟说——她就在这里。
秦霁真的会等他么?
心底隐秘又微弱的期许,在等待开门的这段时间不断冒起又下跌,磋磨着陆迢的神经,催逼着他即刻推开这门。
他用了十成的耐性,才将自己的手从门环处移开。
寒风灌进衣襟,袖口,陆迢一动未动,只是盯着门格上被分成八块的影子。
每一块都在朝他靠近。
门闩硌一声,陆迢的心亦跟着紧了紧。
暖黄的烛光与女子面容一起映入眼帘,视线探进这间小小禅房,再无他人。
开门的绿绣一怔,“大爷?”
心内忽紧忽松的一根弦骤然断裂,陆迢将才晴霁的面色霎时阴沉下去,黑如玄铁。
他指节捏得发白,横眉厉声,“秦霁去了何处?”
绿绣被吓得不轻,立时跪在地上,可脑中却是茫然一片。
秦霁是谁?
榴园和国公府,都没有人叫这个名字。
她忙乱摇头,解释道:“奴婢不知,奴婢从未见过此人!”
陆迢只以为她被秦霁收买,怒气更甚。待要俯身逼问,一道带着疑惑的柔声闯进耳中。
“大人?”
秦霁提灯立在廊下,上着一件松青提花对襟小袄,搭藕色褶间长裙。烛光一映,像枝头新开的花骨朵。
她正瞪着杏眸,怯怯看着自己。
陆迢薄唇一抿,叫绿绣退了下去。
眼下这场面让秦霁始料未及。
她适才反悔拿回木匣,同绿绣一起去送给了那个法号净予的僧人。到了大殿,秦霁将绿绣打发回来取东西,这才不在屋内。
隔得太远,秦霁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看清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素面夹袍。
她走到陆迢跟前,碰了碰他的手,“大人怎么只穿这些,不冷么?”
陆迢垂眸,目光落在秦霁脸上,凭她是问是碰,都未有回应。
秦霁只好仰起脸,静默对视良久之后,抬手按在他胸口。
他未着大氅,身上的锦袍像凝了霜,直往外散着寒气。
应是吹久了冷风,秦霁听人说过,南边的风与京城的风也有不同。
秦霁指腹轻压,果然在他胸口摸出一点湿意。
在这样的湿沉之下,是急促的,有力的跳动。
她忽而想起今日下晌。
在偏殿,月河听过自己不走的原因之后,说这种男人得好好遛一遛。
所以自己在偏殿待了好些时候才出来。
秦霁还在回想,不防被一袭凉意给圈住。
陆迢此时才彻底从缈缈不安中解脱出来。
他虚环着她,下颌亲热地蹭了蹭她浓密发顶,紧接便听到她在他胸前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陆迢松开她,面色无喜无怒,是淡淡的温和,“回去了。”
他说的回,是回榴园。
两人走出寺庙,赵望正带着人从路那头赶来,阵仗不小。
秦霁心里重重一沉,陆迢比她想得还要谨慎。
心里重重一沉的还有赵望。
他远远瞧见秦霁,虽不明白发生什么,却非常清楚这时候绝不能过来给大爷送把柄。
于是赵望利落地调了个头,把一干人带去没有人烟的山上。
秦霁望了眼那边,又抬头看向陆迢,他面不改色,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
可憎。
上马车后,秦霁的困意源源冒出,她抵着车厢内壁昏昏欲睡,没多久就被陆迢揽过去,大氅将她又围一圈。
他轻揉她的腮,脸越靠越近,“下晌在做什么?”
“抄经书。”秦霁如实答。
见陆迢又要想些什么,她忙细声补充道:“还有等你。”
男人的目光显见柔和起来,秦霁撇过脸,重新闭眼休息。
*
这次回到榴园,秦霁与陆迢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陆迢心里一直留着她说答应的那句话,原本缓缓行事的成亲礼也加快了进程。
他们之间的变化,便是远在国公府的松书也有所察觉。
年尾到了,府上事多,陆迢隔几日也回去一次。
他细心地发现,自家大爷这几次回来,戴的发冠都不一样。且穿的衣服,也更偏爱月白色——
同之前住在衡知院的那位姑娘常穿的蓝色很是相配。
这日,松书被陆迢喊进书房。他接过陆迢递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处宅院所在。
“这两日,把这间宅子买下来,不拘多少钱,叫这家人把他们添置的东西也带走。”
松书平日打理陆迢的私账,看后不解,这间宅子不论地段还是其它,都找不到什么可买之处。
且这个地方的宅子还都是老宅,最少的建了也有十余年,若为了住,怎么算都不值。
松书百思不解地应了声是。
国公府不少人都知道了陆迢要娶亲的消息,不过时间未定,永安郡主还在筹办聘礼,故而一大家人都是心照不宣。
住在榴园的秦霁尚且不知他在忙些什么。
她只知道,陆迢近来回得要晚一些,在她身边也不像平时那么端着,还……总是喊她的闺名。
他好像,快要信她了。
下晌,秦霁睡醒后,绿绣告诉她,陆迢派来的马车正停在榴园外。
“大爷说姑娘的首饰许久没换过了,特派了车马接姑娘去明玉阁挑些新的。”
绿绣说起明玉阁这几个字,语气中又是高兴,又是歆羡。
“明玉阁虽然不大,可里面的东西都是极好,一天只接一位客,寻常人家便是有钱也买不到里面的东西。”
秦霁梳着发,等她说完,也应和似的笑了一下。
马车在明玉阁外停下,秦霁进去选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天色大不如先前,乌沉沉像是要下雨。
绿绣摇着她的胳膊往旁边茶馆二楼一指,“姑娘快看,是大爷在等您。”
秦霁抬头,陆迢果然站在窗口望着她笑,口型说了个“上来”
秦霁眨巴着眼,看了半晌后摇摇脑袋,装作没听懂。
待那人离开窗边后,她撇过脸,才要移步,身后有人喊了她一声。
“小哥。”
这个声音,秦霁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听到过。
语气还是同记忆里一样亲昵。
秦霁折过身,梅娘已走到面前。
她的穿着比起以前有了很大不同。深青棉袍,头发是用布巾包的最简单的妇人发髻。
梅娘浑身上下别无它饰,只发间簪着一根发旧的银簪。两个耳朵也无坠饰,只留下空落落两个洞,像是谁的眼珠嵌在了里面。
唯一未曾变的,是她脸上的笑,
梅娘热络打招呼,“果然是你,我打对面经过,还只当是哪个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见到你,又觉着比那些夫人小姐更贵重了。”
秦霁对着她这张笑脸,没能找出半句要说的话。
梅娘到底是梅娘,见她要走,直接挽住了秦霁的手往一边的茶馆走,“今日真是巧极了,没想到我们两个还能再见,我请你喝杯茶吧。”
“你是什么人,放开我们姑娘!”绿绣过来挡她,被梅娘屈肘暗暗顶开,“小丫头,我同你主子是旧相识,一起喝杯茶而已。”
秦霁眼神示意绿绣不要担心,跟着过来。一面回过头来看梅娘,气到好笑,“我与你是什么旧相识?现在松开我还算你识相。”
梅娘没松,天上下起细雨,她索性真将秦霁带到了旁边的茶馆,寻了间一楼的厢房。
一坐下,她脸上的笑便添了冷色,配着那双狐狸眼,看上去阴恻恻的。
“小姑娘,我知道你现在正得知府大人的宠,可你也不能喝完水把我这个挖井人给忘个干净。”
“当初在沉鱼阁,是我暗示你那里有一条路。成花夜那晚,亦是我给玉梅的水里下了东西,否则哪有你进那间房的机会?你不该好好谢我?”
“嗯,我能有今日多亏了你。”秦霁好奇地看着她,“那你想找我要什么呢?”
梅娘道:“八百两银子,银票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