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秦霁点点头,取出那张最为不同的,递给她道:“是纸不同。”
“这张是玉扣纸,原身是竹麻,经过十几道工序制成,附水要比别的纸强,着墨后的字瞧着便显一些。桌上那一张是狼纸,原身是山上的狼草,工序亦简单许多。”
彩儿接过来,“小姐是想作画?”
秦霁道:“不是。”
她还没解释,彩儿就恍然大悟般“哦”了声,“我知道,小姐是要给李大人写信!”
还要选最好的纸!
才消退的热意又爬上秦霁耳垂,“你胡——咳,咳……”
她一时着急,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嗽半天才停下来。
彩儿去倒茶,做贼心虚地笑,“小姐脸都红了。”
她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秦霁深呼一口气,严肃解释,“我这是咳的。”
“嗯嗯。”彩儿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这是根本没信,秦霁不抱希望,“算了,你早点回房歇着罢。”
人走后,她拾起桌上的纸一一看了遍。
那日出门,她把东市早摊看过一遍,来往的多是干力气活的男子,冬日也只着一件单衣,身上腾腾冒着热气。其间亦有不少头戴纶巾做儒生打扮的人,在早摊上点了一碗,吃完便往一个方向走。
不消会儿,又能看见他们中的三两人从原路回来,手上抱着几刀纸。
秦霁那时就想好了,要在东市开一间纸铺。
彩儿真笨,这都想不出来。
秦霁咬了咬牙。
明明是彩儿猜错了,可秦霁脸上荡起的一抹粉,睡下的时候依旧挂在耳垂。
李思言今日说了那样的话……应当是喜欢自己。他从不是个擅言辞的人,济州是,现今依旧是,但他做的却一样不少。
曾今自己以为的善意或许不仅仅是善意,还有情愫藏在其中。
越想越通,他甚至连自己与陆迢也不介意。
秦霁窝在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个团。
李思言的话音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真的要与他成亲么?
这两个字一经浮现,秦霁像是醒了过来,耳垂的红热渐渐褪去。
成亲不是儿戏,一旦答应,以后就要为夫为妻,同居一檐。
想起这些,她忽然开始犹豫。
倘若只说喜欢,对着自己,秦霁一定会大大方方的承认。
她自然喜欢李思言,于困境中数次伸手相救的人,份量自然与旁人不同。甚至,在更早以前,她就记得他了。
禁卫每逢十五会巡街一次,她记得幼时的那张脸,看着他披上甲胄,从队伍后面,走到了前面。
可是比起他来,她的这点喜欢,似乎太少了。
李思言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样对他真的公平么?
秦霁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喜乐长寿,不想要他后悔。
*
离冬狩还有五日,这几日里,秦霁没再想起李思言,一心都在忙纸铺的事情,
竹纸造纸程序繁杂,需取竹,漂洗,杀青,煮竹,舂泥,成了竹麻,而后才是洗晾。
南方竹贱,比的多是纸张花样名气。北边却不同,竹子只有片角之地,商贩时有掺假,那些纸张需好好甄别。
甄别完,秦霁又在家列单子,需要招几个伙计,工钱如何……
五日很快就从指缝溜走了四日。
冬狩的前一天,秦霁恍然想起与李思言的约定,心中的犹豫淡去,她没再管晾在院中的纸张,而是上街去逛了绣铺。
她选出几条青色的丝绦,那店家见她的眼神多在男子用的颜色中流连,一下便猜出来意。
“姑娘是想打络子吧?我们这儿还有一样别致的。你来瞧瞧,若是看的中,我再便宜卖两个剑穗给你,那花样精巧,即便郎君不使剑,挂在荷包扇子上也合适。”
她在一个小屉中取出小簇丝绦,店家喜道:“真是巧,这里也是绀青的络子。姑娘看看,这可是西域商人带来的,只剩下这么两簇,全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样。”
屉子里的丝绦的确不同,丝绦下端套了细小的木珠,木珠上有西域的纹图。
“这个,别的地方当真没有?”
店家四指朝天,保证道:“童叟无欺。”
秦霁买下了这些丝绦。
回府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内打络子。结绳记事,结绳记誓,那她便用绳结打一个络子送给他。
李思言……应当会喜欢罢?
桌上的油灯烧到半夜,秦霁总算做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剑穗,把它收进荷包。
*
冬狩日,天子出巡,仪仗自宫门摆开。禁军,宫女,还有一同出行的大臣。随行人马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尽。
半日的时间,抵达了京郊围场。
围场地势高,占地数百顷,近处没有树木遮挡,冬风猎猎,展眼便能望见披上银装的京城。
围场后是一处平坦的草场,女眷被安置在此处消遣歇息。
陈贵妃带来的人得力,不到一个时辰,便在周围布置好了屏风画帷,精雕长案摆上花卉。有腊梅,水仙,天竺,瑞香,各色芬芳齐绽,与后来的歌舞极为相宜。
秦霁在一扇屏风前坐下,此处刚刚搭好,屏风间有一处漏缝,正对着远处的围场,有风灌进来,是故附近没什么人。
她扭头看过去,日光之下,有个眼熟的人影正在扶着粉裙短袄的姑娘上马。
清乐说的果然不假,陆迢与兵部尚书家的小姐想必好事将近。
没找到李思言,秦霁收回视线。
她在这片角落原是想躲清闲,不想今日的主角还是相中了她。
陈贵妃来之前与入宫的燕王见过一面,屏围安顿收拾好之后,在随侍宫女的手指下看见了远处的秦霁。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陈贵妃顿了顿,冷笑出声,“若真是这样的姑娘,他陆迢还真是一点亏都吃不上。”
她吩咐人把康阳公主叫至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康阳眼中露出欣喜,“母妃放心。”
康阳公主在十几步外与身边的宫女确认一番,对方点点头,康阳便拿过她手中轻巧的弓箭,朝秦霁走了过去。
“秦家大姑娘。”她眼睛弯弯,“你怎么一人坐在这里?多无聊啊,与我一起去打猎如何?”
静永公主一面问,一面伸出手拉秦霁。
静永手心搭在秦霁的手背,甫一相碰,竟没能拉起,就这样僵持在案前。
静永公主的母妃早逝,如今寄养在陈贵妃名下,秦霁与她们二人都不相熟,唯一能称上交集之处,便是之前在黎州,她险些被送去给燕王做妾。
可那一次,她连燕王的面都没见着,事情就已作罢。
对视片刻,秦霁主动抬起了手,露出微笑,“多谢公主美意,臣女愿意陪同。”
静永说打猎,真的带她进了围场,在人少的背坡,她们逛了好些时候,总算发现一只猎物。
两人各持一柄弓箭,对着枯黄草丛里冒出的灰兔瞄了半天,灰兔不动,这厢谁也没舍得下手。
“它受伤了。”康阳公主道,两人走过去,康阳小心抱起草丛里的灰兔,懊丧地垂脑,“我先带它回去,明日你再陪我。”
康阳由身边的侍女陪着,先回了女眷休息的地方。
秦霁落在后面,彩儿道:“静永公主不像来打猎的,更不像找小姐相陪的。”
“那她是来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彩儿瘪瘪嘴,用同一句问回秦霁。
“我也不知,明日自会有答案。”
走到斜坡的竹林边,秦霁止了步,对彩儿道:“你先上去,见到有人过来,悄悄知会一声。”
催她离开后,秦霁折身,与青竹后的人影相视。
李思言今日并非伴架,故而未着甲胄,一身,立在青竹间,颇有些
“你怎么还在这儿?”秦霁拂去他肩上接的化雪,与静永公主第一次经过此处,她便看到他藏在林间。
现在少说都过去了半个时辰。
“等你。”李思言道。
他眼眸绽亮,秦霁滞了会儿,抿唇一笑。
“我有东西想给你。”
毡毛雪兔荷包里倒出来一条绀青的剑穗,秦霁递给他,两人正要再说些什么,彩儿忽地跑了下来,猛地朝竹林咳嗽两声。
有人来了。
“我得走了,你……” 秦霁匆匆扭过身,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眉间。
竹叶间有半化的积雪落下来,李思言指尖点去她眉间的一点白,温声道:“去吧,明日再见,秦霁。”
说话时,他眉棱眼梢都带着含蓄的笑意。
秦霁点点头,快步走了。
过来的是兵部尚书家的两个女儿,其中穿着粉裙的姑娘眼眶红红,鼓着腮,一副赌气模样。
“父亲说了让他教我打猎,永安郡主也在旁边瞧着,他倒好,拿个侍卫来糊弄我!气死我了。”
“姐姐别难过,陆侍郎他许是有事——”
“
他能有什么事!”粉裙姑娘气得跺脚,猝然看到对面的秦霁,及时噤声。她们与她隔得远,两边互相见过礼,各朝着自己的方向离去。
等秦霁走远,粉裙的姑娘的火气消下去,低头黯然,“他说了已有心上人,非她不娶,也祝我早日觅得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