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这厮是个煽阴风点鬼火的行家,取信于他实在不容易。
陆迢在山上待了四日,与山匪同吃同住,在这人身上费了不小的心力才拿到这半本账目。
账目里记下了陈寻的上峰,正三品江南布政司前两年和单州矿里的往来人情。
陆迢拿到账目后,对方临时反悔,要杀了所有人质。
比起反悔,更像故技重施。
陆迢早防着这手,只是为了救下人质,不得已放走了许多山匪。
且那人在同去剿匪的指挥使面前露了踪迹,此事定会给陈寻和他上峰知晓。
陈寻上峰的疑心比陈寻只多不少,如此一来,他拿到的账目便成了个烫手山芋,还得想个法子送回去。
只是送回去之前,他得把里面的东西留下。
陆奉今夜在国公府,于是陆迢来了榴园。
他奋笔疾书了半天,抬头沾墨时见到秦霁像块木头一样,望着窗棂上的雕花,头也不转。
清闲的让人嫉妒。
他在她手腕上轻点两下,“翻页。”
陆迢说完后,见他的外室眼睫忽闪了下,那双乌黑的眼珠子仍是一动不动,看着窗口,身体绷的比刚才更紧。
秦霁希望今夜是个梦。
她方才无意看了眼,他那本册子很陈旧,上面写了冶铁,辎重的字样。
这是她能看的?
她看了还走得了?
陆迢见她装聋做哑,猜出她的担心。
她这会儿倒是很有分寸了。
陆迢撩起她鬓边碎发,指尖沿着她耳背的轮廓往后滑去,露出整只小巧,细薄的弯月耳朵。
靠近时他能闻到她身上浅淡香味,陆迢捏捏她的耳珠,轻声抚慰。
“不要紧,你若是敢做背叛之事,爷会亲手捏死你。”
但他知道她不会。
她姓秦。
该分得清什么是人,什么是鬼。
话音落在秦霁耳中,如同丧钟哀鸣。
“哦。”秦霁唇角弯了弯,做出一个假笑。
随后往旁边挪了挪,伸手将那册子往后翻上一页。
陆迢每落笔到最后一个字,秦霁便主动去翻页。
她并不清闲,研磨,剪烛芯,翻页,时不时都得做一做。
只是她的动作安安静静,不容易被正在抄账目的陆迢知道。
抄了十来页,陆迢手腕泛酸,眼见着最后一个字落笔,一截皓腕从眼前经过。
书页轻响过后,又是满满一页的字。
他忽然觉得疲惫至极,连着几日都没怎么歇过,手上的伤还在痛。
陆迢搁下笔,看向凝神发呆的秦霁。
“你困不困?”
秦霁还在深思他这话应怎么答,那只狼毫便被送回自己手中。陆迢起身,连着椅子把她搬到了自己方才坐的地方。
“帮我抄。”陆迢双手扶在椅背,同她隔着一段距离。
他身前的人只仰了仰头,又低了回去。
陆迢只看到秦霁微仰的额头,没见到她上翻的白眼。
她无声叹息,既然没有说不的能力,还是把这些事做好。
秦霁对陆迢有了点了解,若是她为他付出了什么,他便会适当地还以好处。
她需要他的好处。
秦霁很快埋头写了起来,陆迢没这么好心,翻页仍是她翻,灯花仍是她剪。
陆迢则支起下颌,静静瞧着。
她握笔的姿势很好看,葱白的手指看着细嫩,却能稳稳握住狼毫,写出来的字粗略有行书之形,笔画勾连又透出另一股飘逸。
字写得快从不稀奇,字写得又快又好也不在少数,字写得又快又如此飘逸的却实在少见。
若是汪原能写出这样的字,也不用多喝许多无用的酒,寻什么醉意了。
直到砚台的墨快用完时,秦霁终于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她抿着唇,有些埋怨的意思在。
陆迢随着她的视线注意到空了的砚台,一时脸上无光,自觉取出墨条替她研磨。
“要稠墨还是淡墨?”
“淡的。”秦霁搁下笔,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目光呆呆慢慢,与提笔时的认真模样全然不同。
陆迢多看了两眼,捏着墨条,在砚底划出一圈圈墨痕。
从来都说红袖添香好滋味,只怕那些人没给红袖添过香,这滋味分明更胜一筹。
他将研好的墨推到她旁边,一只手又要去支着下颌时,听见了今夜秦霁主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去倒杯茶来。”
没有任何撒娇的语气,连称呼都略去了,无异于最寻常的吩咐。
第一次有人这样同他说话,陆迢迷惑了一瞬。
就在他要起身的瞬间,秦霁反应过来,忙道:“我自己去。”
这一句她仍旧没能换出对待他应有的态度。
秦霁有些失语,六天过去,她在这样的深夜又写了快两个时辰,从满纸的墨字里抬起头时,把怎么当外室给全忘光了。
目光迟疑看向陆迢。
对方面无表情,“还想要什么?吃的?”
他这么一问,秦霁确实有些饿了,点点头,“偏厅的食盒里剩了糕点,我吃那个。”
一副正儿八经的语气,连个“求你”“大人”都没有。
这是真把他当小厮。
陆迢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平静地走进偏厅,至少也该叫她说些好话。
但他的外室顶着双犯了困的眼睛,一边迟钝地望着虚空,一边懒着声告诉他想要什么。
他便自然而然地抬腿过来了。
或许,秦霁是狐狸变的?
陆迢拿了茶盘与食盒往回走时,竹阁里的灯暗了下去。
第038章
蜡烛快要烧尽,秦霁找出了一根新的换,还未点上,原来那截便已不堪重负。
微弱的“嗤啦”声后,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秦霁摸黑回去找火折子。
听见陆迢回来的脚步声,秦霁道:“大人,你等一下,我很快就点上烛了。”
秦霁想起来之前是怎么和他说话,重新拾回得也快。
说完她就摸到了火折子,不忘知会陆迢一声。
李思言给的火折子被拿走了,这个是秦霁重新找绿绣要的,用着还不习惯,常常要试好多次才能用上。
黑暗中,火星明明灭灭,能听见她不断吹气的声音。
陆迢等了会儿,还不见亮,索性放下食盒过去帮她,才走到秦霁身后,她便吹燃了火折子。
漆黑的房中忽而亮起一片暖黄角落,面前立着一个纤瘦温柔的背影,就连头发丝都被暖光映上了一层柔辉。
陆迢停在原地。
秦霁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中涌出一点泪,在烛光下晶亮亮的。
真的很困了。
她回身时见到陆迢又在盯着自己看,眉头轻蹙一瞬,抿唇转过头。
语气是不敢造次的。
“大人,还差一些,我先去写。”
说是这么说,人却绕了圈停在他身后,慢慢喝了两杯冷茶,吞咽声虽小,在安静的夜里却无处遁形。
秦霁喝完茶又投身书案。
一个多时辰过去,搁笔时,她的右手手腕在隐隐发颤。
“写好了,你先看。”
她将理好的一叠纸张交给陆迢,又忘记了自己现在是谁。
陆迢早先倒了杯茶放在她旁边,秦霁两只手端起来,放在唇边啜饮,目光完全呆滞。
冰凉的杯沿轻轻挤压着唇壁,微微发麻,她藉着这个动作维持最后一点清醒。
陆迢虽一直在旁边看她写,拿到这纸后仍是被她的字惊艳一回,淡墨的字落满一页页,密而不挤,是云层分开阴阳般柔和的利落。
“无事了。”陆迢摸摸她的头,“字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