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偏她不自知。
烛火将两人的侧影投在桐油窗纸上,一大一小对比分明,像极了狩猎的两端,一方为猎,一方为被猎。
不多时,分立两端的影子水草般缠在一处,重影交叠,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守在门外的绿绣移开视线,瞧见绿珠正看的起劲,忙挡住她。
“还看,去吩咐烧些热水来。”
绿珠嘴上连声应好,心里仍止不住好奇,走到拐角处回首望向竹阁。
窗纸上茫然空寂,只剩一片烛光。
*
屏风后,拨步床上。
陆迢看完秦霁腿上的伤处,一抬首,她仍在毫无章法地喘气。
湿润唇瓣微张着,唇色变成了秾艳的靡红,与天真的脸蛋透出充满诱惑的违和。
他捏捏她的下巴颏,“当初不是说自己学得很快?”
对于此,陆迢总觉得奇怪。
明明每次都是他们一起做的,怎么到现在她除了事后睡得更快,其它都没长进?
秦霁一个字也不答,神色镇定自若,颈间却爬满绯红一片。
陆迢很是喜欢她这副又羞又死撑着面子的模样,俯身又要亲。秦霁偏头躲开脸,把脖子让给他。
这一偏,就看见了边上忘记收起来的青瓷扁瓶。
陆迢说过两天再来,因而她回来后看完瓶子就放在这儿。
她心里一虚,边应付陆迢,边伸手去拿瓶子。后颈被陆迢按着动不了,只能循着刚才那一眼的记忆在被子上摸摸找找。
没多久,秦霁就拍到了陆迢的手背。
他松开她,看向手里先一步握住的青瓷扁瓶。
“这是什么?”
秦霁忙捂住他的眼睛,探身去拿药瓶,“没什么,你买的。”
瓶子上有杏和堂的图纹,同昨日秦霁遇见的那个姑娘衣袖上刺绣的图纹是一样的。
陆迢已认了出来。
那是第一次后,他派人送过来的药膏。
他拿下她的手,对坐的两人别开眼。
原因虽然不同,但心虚一模一样。
这夜,竹阁内安安静静。
第二日早晨,秦霁先起了。
绿珠把熨好的官服送来,“姑娘,大爷以前还从没留过官服在这儿。”她弯着眼对秦霁笑,小声道:“榴园越来越像一个家了。”
秦霁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一早被这句话打回谷底。
给陆迢更衣的时候她仍在想着这句话。
家?
她分明是不能见光的外室,他则是一个没规矩的世家子。
细数才不到一月,她竟已适应同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
从起居坐卧到自己这个人,全都在他的安排之下。
光是想想便觉心惊难忍。
像昨日捂住嘴的那只手,不提她会主动忘记,可一旦被揭出来,她到处都难受。
陆迢看着她心不在焉,几个嫩葱似的手指在玉带上摸摸绕绕,还是扣歪了一截。
他没想动手帮忙,站着那儿由秦霁同他的玉带较劲。
陆迢看她鼓捣半天还是错的,“怎么了?起早了?”
两人一同在榴园的日子,不管有没有,从来都是秦霁起得比他晚,他没来榴园的时候还在密信上问过暗卫一句,回复是她起得照样晚。
陆迢才知,原来御史府的大小姐喜欢赖床。
秦霁一时装不出好脸色,恹恹点头,“没睡好。”
陆迢拨开挡住她侧脸的长发,指端顺着发尾抚过她的背脊,隔着一层缎做的春衫,里面突起来的脊骨柔韧又单薄。
他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秦霁暗地鼓了鼓腮,仰起小脸,“大人,我身上不香了。”
面前的男人挑眉扫了她一眼,秦霁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白手腕送到他面前。
“你闻。”
陆迢颔首凑近,鼻尖在腕子上点了点,没闻出不同,仍是她身上那股清幽的淡香。
他不想直接驳了这话,垂首静静看着秦霁。
同陆迢相处这段时日,秦霁摸清了一点他的脾气,说话不爱兜圈子。
她道:“我想出去买汤料,以前请大夫专门开了半搭子药方,里面配材有好多,我一时不能全记起来,要自己去闻才知道。”
秦霁怕他不肯答应,拽了拽手里那截扣错的玉带。
“我小时候就在用这个,上一副用完好长一阵了,我喜欢那个味道,大人难道不喜欢么?”
他当然喜欢。
陆迢别过眼,一指把她的手腕点下去,“腿方便?”
“不磕着就不疼。”
“嗯。”陆迢低低应了一声,朝秦霁弯下腰,眸中清静无比,仍是一副琅然君子的模样。
他什么也没说,秦霁却很能意会,她捏紧粉拳,一边鄙夷自己一边搭上了面前的宽肩,踮脚在男人乌黑的鬓边亲了一下。
陆迢正起身子,“带好人,别乱跑。”
语声中藏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欢喜。
用过早饭,陆迢出了榴园去应天府上值。
一刻钟后,秦霁也坐上马车去杏和堂。
她原想带绿珠出来,没想到绿珠推辞得厉害,理由一句接着一句,最后还是绿绣跟着出的门。
秦霁托腮望向车轩外边,这阵子观察下来,她已经确认了,榴园在暗处看着她的有两个人。
连这会儿出门,他们都隐蔽地跟在后面。
马车在金陵城主街西侧停下,身后就是杏仁堂,这里比秦霁想的要大,门面宽阔,装点讲究。
药堂左面柜前有两个女大夫坐诊看病,右面则摆着一墙的药柜,矮柜台边站着负责两个拿药的伙计。
秦霁排在右面柜台拿药,左右看了圈,没找见那天的姑娘。
前面的人拿完药,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笑着迎过来,“小姐是要买什么药?”
“辛夷,木樨,白芷,龙葵。”秦霁边说,他边在后面拿,等药都拿来了,秦霁都闻过一遍,道:“还有白术。”
伙计又取了一两白术出来,他把药盘里的药都点过一遍,实诚地抬起头,“小姐这方子我看不太懂,需得问过堂里的大夫才能卖给您。”
医风严谨,秦霁点头。
左边两位坐诊大夫边上还等着好几位病人,伙计看了一眼,准备往药堂后面去。
另一个正在抓药的伙计见状喊住他,“小狄师姐这会儿不在,她去了巷子后的枝白街买胭脂。”
场面为难起来。
秦霁笑了一下,“无妨,你把药单留在这儿问,我留定金,改日再来拿。”
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也舒缓地笑了,“那我替您把药材都先包起来。”
秦霁道:“这个不急,听说你们小狄师姐前日同人起了争执,她没事吧?”
听见这事,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咧嘴一笑,“小狄师姐怎么会有事,她昨日还在后悔下手重了。”
绿绣闻言看了眼秦霁被咬的那只手腕。
出了杏和堂,绿绣问道:“姑娘可要换一家药铺看看?”
“不,我要去枝白街买胭脂。”
这话没留改道的余地,绿绣的衣袖被秦霁捏在手里摇来摇去,她只好答应。
“奴婢带姑娘去。”
说完不免想起前夜,姑娘被找回来后,赵护卫私下提醒她,姑娘对金陵不熟,在外面的时候务必要好好看着姑娘。
这也是大爷的意思。
到了枝白街,这儿漫着各种各样的香,两边店肆林立,路中车马粼粼,细看去,往来的多是女客,热闹非凡。
秦霁站在巷口数了数,光是举目在附近能看到的胭脂铺子就有五家,剩下多是布庄,首饰一类的铺子。
绿绣陪着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秦霁动,视线也跟着她一起往两边去,“姑娘在找什么?”
刚问完,斜对面有两辆疾驰的马车撞在了一处,登时吵开来。绿绣才看上两眼,一回身,旁边的人的身影忽而移到了十几丈远的前面。
她顾不得体面,扯开嗓子喊,“姑娘——”
秦霁头也没回,她提着裙飞快跑向前边那件绯色褶裙,她们隔得太远,秦霁一步也不敢放慢。
那姑娘虽换了件裙子,但身形和刚刚偏过来的侧脸都是一样的。
她远远看见那裙子换进了一家胭脂铺子,步履不停地跟到这家铺子外,看见里面客人间有一抹绯色褶裙后略松一口气,停在外面缓了缓。
初夏的金陵,树绿荫浓,晴光艳艳。
秦霁这一路跑得太凶,走进去时顶头炙热的日光被瓦檐一盖,扑面的阴凉洒了下来。
秦霁眼前晃了一下,蒙上了虚虚的黑影,眨眨眼,又散去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