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想起昨夜自己被花儿揪着耳朵埋怨,王盛又道:“说起来那人也是豪横,不只包下得月楼,还请了云衣班的娘子们过去跳舞。”
汪原鲜少去了解金陵要花大钱的吃喝玩乐,却也知道这得月楼和云衣班。一个吃,一个乐,都是金陵排在前头的销金窟。
他附和道:“如此确是豪横。”
“也不见那么横,包下得月楼的那人还是带着个姑娘去的。”王盛说着,回头往门口看上一眼,见无人,把椅子拖得离汪原近了些。
他小声道:“我昨夜同花儿在街市上转了一圈,回去时正瞧见他们出来,后头远远瞧着,那扶着姑娘的身影同陆大人很是相近,郎才女貌叫人歆羡。”
汪原很快抓住重点,“你说陆大人和谁?”
王盛立刻摆手,“和陆大人可没关系,我只说他们长得像,那辆马车普普通通,绝不是陆大人用的那辆。”
汪原写完最后一个字,也不撂笔,问道:“这马车可是青篷布盖?”
“正是,陆大人那辆可挂着牌子呢,若真是我可不会认错。”
王盛还忙着撇清,汪原心中已经了然,沾墨的笔都变的轻盈不少。
一定就是陆迢!
*
急递里是一份京官迁任的文书。
应天府通判的这个缺,定给了陈天水,预计下月来应天府上任。
当今正受盛宠的陈贵妃是这位的亲姐姐,她膝下六皇子如今在朝中正是得势,陈天水这人仗着后台好,行为一贯恣肆。
此次名为被贬,却来了最为富庶的金陵掌要职。单看他身后那个亲侄子六皇子,也知此事并不简单。
他来金陵另有目的。
陆迢回金陵前了解过此人,与风闻一般低劣不堪。
无论此人来做什么,金陵现下归他管,有些麻烦能省则省,眼下便有一桩最急的。
陆迢在工房待了一下午,临下值的时辰。他带着几卷河道图回到官厅。
金陵界内水系发达,河运繁荣,于土地灌溉也是一利。今日之富庶与此脱不开干系。
如今已至六月,端午过后不久,大大小小的汛期便要来了。年年都需做好防汛准备。
招劳工备口粮,修河堤清河道,还有需要提前安置的沙袋,一应下来是笔不小的款项。陆迢还未升上来时摸过里面的浑水,知其有多深。
今年需得快些。
“河道衙门那边我已经派人提前知会,金陵东边的滁河与卫河,王大人,你去着手维护河堤的一应事宜,这两处河堤前年才翻修,不必大动工程。”
“属下知道了,那还有一条菱河呢?”王盛指着画的最为紧密的那张河道图,看了一眼汪原。
菱河是金陵的主河,水量最大,从上游流到金陵,在城中分出了五条支系,汛期水位最高,对金陵的影响也最深。
这才是要紧的那条河,涉及的关隘多,且河堤修在城外,一来一去就要耗费大半个白日。
陆迢拿过菱河的河道图,也看向汪原,“这条由我督办,近几日不回来了,府上的案子便交给你暂为处理。”
汪原有些意外,伸向那张图的手收了回来。
“大人放心。”
陆迢做事喜欢利落,安排下去后便能开始着手,是以熟稔之后,便不太能从这人嘴里听见什么辛苦有劳之类的场面话。
他出了官厅之后,王盛卷了那两卷河道图抱在怀里,扭头对汪原道:“陆大人同我来之前想的很不一样。”
他来之前听说自己的顶头上司才二十二岁,是国公府的世子爷。便以为陆迢是那类凭着家世好便心高气傲,眼高手低的士族子弟。
因着在单州吃过大亏,他这次打定主意要当一个谄媚滑头的好下属,从前任同僚那处偷学了一肚子的奉承之道。拍马屁的方法也学了不少,结果就用上了那么几回,还没一次灵验过。
陆大人身上也有一股傲气,但他那股傲气是凭着才干沉出来的,并非虚浮之物。凭此来看,又不像个世家贵族里出来的子弟了。
王盛的意思汪原懂,他同样疑过一段时间,“你知道淳德县么?”
淳得县是金陵边上一个不具名的小地方,王盛家里行商,四处都跑,故而有所了解。
“那儿穷得很,地方也不好,整个县都是穷的。早些年我兄长去过一回,那次他亏得最惨,时常念叨。只后来听说又好了些。”
汪原点点头,说道:“陆大人曾在那边当过两年的知县。”
王盛听后咂舌,满脸震惊。
这样的家世到那种地方去两年?要是轮到自己,他宁可回去行商。
*
便是不知明日要出城一事,赵望凭着今早的情况也明白,应当直接回国公府。
这回要在城外住上一段时日,要带的物件都交松书收拾出来。
陆迢换下了官服,松书在一旁道:“大爷,夫人刚去了老太太那边,应还要待上一段时间。”
陆迢颔首,稍顷便出了院子。
去到安正堂时,里面的人正在看茶。给老太太和永安郡主各行过礼,陆迢在下首坐了下来。
他说完要在城外住上几日,梅香也重新泡好了一杯茶。
“这是公务,你自当好好去办。只是端阳节没多久了,也别光顾着忙,过节记得回来一趟,一家人团团圆圆才有样。”
老太太的话,梅香向来听得仔细,这个团圆暗含深意,定是指老爷端阳节要回来。
她光顾着耳朵,松懈了手下。
一杯热茶全泼在了陆迢手上,茶盏摔碎在地时还冒着滚滚热气。一干人瞬时沸了起来,急切的说话声此起彼伏。
寻药膏的寻药膏,接凉水的接凉水,地上的碎瓷也来了人去收拾。
一堂的人里最为镇定的反倒是陆迢和他母亲。
永安郡主扶住急着要走过去看的老太太,“母亲,你别担心,他又不是小姑娘。”
老太太仍皱着眉,听见这话不太高兴,“那水是刚起的沸水,皮厚也不经这么烫。”
陆迢已经掀起月白宽袖,见状自己走了过去,“母亲说的是,祖母,我当真无事。”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赤着的半截小臂送到两人眼前。那茶虽然冒出来的热气多,却不算太烫,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
然而,三人目光一齐落下的那刻,脸色也跟着一齐沉了下去——
那截赤着的手臂上最红的还不是被热茶烫过的地方,而是五个弯弯的指甲印。
他昨夜没回府去做了什么可想而知。
拜秦霁所赐,面前两道目光一起摄过来时,陆迢终于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年知晓了“尴尬”二字究竟是何种体会。
昨夜秦霁掐得用力,却感受不到丁点疼,原因便在于此。
陆迢面不改色,如常道:“祖母,母亲,此次出城还有一应事物需要筹备,此事急迫,我先回去安排示下。”
他拿出公务当幌子,二人亦无话可说,永安郡主眉梢一挑:“回去吧,记得给手上些药,留了疤怪丑的。”
*
五天过去,陆迢一直没来。
榴园白日里越发过得安静。
夤夜时分,竹阁内的灯早已熄灭,满室昏黑。只在半开着的松鹤雕花格窗下,乌木小案的案面上淌了一段窄窄的,不甚明亮的月光。
伴随着轻轻一声吱呀,案面上那段月光变宽许多,继而一道影子又覆了上去。
秦霁探身从外面爬进来,她站定后合上窗,绕去床后拍掉衣上翻墙时沾到的土粒。
她从许久之前便在留心偷偷盯着她的两个暗卫,这几日他们盯着她的时间变长了许多,只有熬到这会儿,这二人才会歇息两个时辰。
这一点他们是比不过秦霁的,她会睡上一整个白天。
陆迢已有四日没来,秦霁翻了三夜的墙。这里的墙太高,也无洞能钻。于秦霁而言,什么都不凭借就要翻过去,实在很难。
今夜她又试了西面的墙,不仅没能翻上去,还摔了一跤。
秦霁躺在榻上,全无睡意。
她今日吃饭时见到了一个缠着五色丝的角黍,绿绣说端阳节只有几日了。
去年的端阳节,她还在京城,在家里,和秦霄一起包粽子。
好像一切都是在那个端阳节开始的,兵部上书要做一批兵器充实军库,急送边关。然而这兵器不是想做就做。
除却应有必要花费的矿物和钱财,还需有一名品级相当的文官来督造,为其负责。
爹爹因着多年前送粮一事,与边关的慕将军多出了一份交情,彼时二人都还年轻,守着君子之交,虽未见过一面,但致问的信笺却是年年都有。
爹爹听他提过此事,因而从一众推让之人里站了出来。多年之前运粮一事与户部有关。此事同样与户部相关。
他什么都知道,仍是出了面,端阳节都没在家过就赶去了外地督造。
直到年末,那批按说该送去边关的兵器忽而查出来有一批出了差池,二十万两打出来的东西成了一堆废铁,爹爹也因此事了无音讯。
狄太傅那日虽拒绝了自己,但他也说叫她好好躲着。她和秦霄不出事,爹爹未必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自己能躲去哪儿呢?
那天离开狄府被陆迢带回来。他对她说“算了”的时候,秦霁有过一两回可耻的闪念。
可现下,那一两回的闪念再也不会出现。
榴园并不安稳,金陵于她一样,不过是一场噩梦的两个地方。
这噩梦已经持续太久,秦霁不想再继续。
第058章
菱河从京城以北的祁山发端,这条大河奔延数千里后仍然蓬勃,涛涛的水流日夜不歇奔向金陵。
这些日,陆迢住在菱河堤坝上游附近的简舍,出了门便能见到数十丈外的菱河。
他这几日极忙,需同河道衙门的一同规划堵疏,应付许多。因着工期缩短,堤坝这边的视察也不能落下,只有夜里方得少许空闲。
简舍一张布满划痕旧迹的小桌上,燃着一只白烛,火光照亮了光秃秃的墙壁,越发得见此间简陋。
陆迢拆开司巳今早送来的信,这信是李去疾所写,详述了一番陈天水的做派。
这些他已经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