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纸鹿
陆迢面无表情,擦着陆奉的身躯进了屋,此人冠冕堂皇的模样一如既往,对着他,连讥诮都是多余。
他在老太太卧房呆了快一个时辰,守着那一碗药喂完后,也没等到赵望过来。
陆迢起了身,才至门口又听见里面猛烈的咳嗽。老太太声音咳得哑了,“大哥儿,大哥儿究竟回来没有。”
陆迢坐了回去,他宽慰老人一番后,手也被老太太拉住了,想起医嘱,便陪在床边坐着。
陆奉也陪在此处,初时还拿些规矩礼数之类的事来说上几句,最后被陆迢讥诮的眼神刺的歇了谈心的心思。
金乌西沉,树影东摇,天渐渐黑了下去。
陆奉对着他叹道:“你好的地方不少,偏这点像你娘。”
陆迢默了一个下午,此时才算开了口。
“我忍着你,是因这身上一半流不掉的血,避无可避。可是说到母亲,你还不配去指点她,陆奉。”
他才说完,陆奉已是一脸怒容,憋了一下午的火呼之欲出。床上躺了半日的老太太也察觉不对,抓住陆迢的手握了握。
陆迢抽出手站起来,冷然一笑,“祖母和他今日费了功夫要骗我一趟,我陪在这演了这许久,也算是尽个孝道,便当作端阳节礼了。”
他说完,不顾身后陆奉的斥骂,阔步走了出去,正好遇见赶过来的赵望,身上诸多狼狈,两人一齐往外去。
“大爷,松书说老爷知道了姑娘花娘的来历。”他说完最重要的,便要解释解释自己,“我今日下午——”
陆迢抬手止住他,声音冷得如同降了霜,“牵马来,去榴园。”
陆奉这回对松书下了手,也挡了赵望,对她的手段势必只有更狠。
他来时已加派暗卫,此刻胸口仍是被各种不同的慌乱给填满。
秦霁被抓走了,被欺负了,挨打了——每一样都叫他难以忍受,心口如受炙烤。
她细皮嫩肉,受不住那样多的阴私手段。
夜色如浓墨铺盖在金陵城中,几颗孤星点缀其上,倏忽又被急促的马蹄声给踩灭。
到榴园时,里面处处人迹杂乱,却不见一人。
陆迢面色沉如死水,走近竹阁时,听见里面隐约的抽泣。他一颗心浮浮沉沉,在此刻尘埃落定——急急坠了下去。
这不是她的哭声。
他推门而入,坐在里面榻上的绿绣被吓了一跳,出来后又被陆迢的脸色骇住,直接跪了下来。“大爷。”
陆迢环视过一片狼藉的竹阁,按住了掌心的白玉扳指,沉声问道:“她人呢?”
绿绣一听这话眼泪又溢了出来,哽咽说道:“姑娘,姑娘她——”
第060章
榴园,竹阁外,已近丑时。
一片深黑的游廊中传来沉沉的脚步声,守在竹阁边上的绿绣眼睛一亮,提着灯笼匆匆过去,却见来人是司晨,他背上还背着另一个晕了的暗卫。
进了竹阁,司巳被一根银针给扎醒,睁眼时那张流着泪的美人面已经不见,视野里只有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背影,烛光围着,那黑影仍是一身的冷肃。
像他家大爷似的。
司晨用力拍他的脸,“醒了没,大爷在这呢。”
看见他眼中恢复清明,司晨缓了口气,肃声问道:“如何只有你在那小房子里?姑娘呢?你是怎么晕的?”
将近傍晚时分,老爷的人来势汹汹围住了外面要闯进来,那些人下手极狠不管不顾,榴园人手不够,他们怕姑娘出个闪失。便定了其余人在前面拖着,由司巳带着姑娘从后边翻出去避一避。
只是司巳一走便没了踪迹,原先定好的地方没去,一路也未见记号。直到刚刚,司晨才在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找见司巳,他一个人昏在地上。
司巳的神智被这一连串的追问给拉回来,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又在眼前过了一遍。
他咽了咽喉咙,转向陆迢,“大爷,姑娘她……她自己跑了。”
司巳带着乔装过后的秦霁从后墙翻了出去,半路秦霁崴了脚一直哭着喊疼,司巳不得已只得暂寻一处地方歇下来。到了街尾一间废弃的旧屋,人还没放下,鼻口就被后面伸来的一只帕子给掩住,才两口,便晕到了现在。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里面的每个字司晨都懂,可是连在一起却听不明白,“你是说姑娘拿迷药迷晕了你,自己跑了?”
好端端的跑什么?
大爷对她还不好?
榴园过着不舒服?
司巳跟他想的简直一模一样,他怎么都没料到姑娘会有这打算,是以才中了她的招。那带着香气的帕子送过来,他甚至还以为是要给自己擦汗。
“正是,另外我还发现……”司巳顿了顿,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姑娘今日爬墙的样子很是娴熟,应当仔细观察过一番,她直接便知道何处墙头碎片少,好落脚。”
说完这话,司巳并着司晨一起俯首抱拳,“未能发现姑娘的不对劲,是属下二人失职,请大爷责罚。”
赵望闻言已经竖起寒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秦姑娘每次出事,大爷会变得多不寻常。榴园离国公府隔了数条街,二十几里路,大爷今夜骑马只一刻钟便赶到此处。
然而不仅护了个空,还反被姑娘给诓了一道。
他觑向一旁,陆迢立在案边,月白锦袍被窗外浓浓的夜色侵染,不见平日那一点温润,反透出幽幽的冷意。
少顷,陆迢开了口,语气出乎人意料的平常,“先歇下去,明日你们自行去领罚。”
几人退了下去,一声关门的吱呀过后,屋内只剩下一道岑寂的黑影。
从踏进竹阁便被陆迢紧紧扣着的白玉扳指,早就被掌心熨得温热,然而一旦松开,转瞬又能冰凉如初。
些微一丝凉意从掌心蔓延至低垂的丹凤眼,牵起眼梢,带出一抹同样泛着凉意的浅笑。
她不只仔细观察过,她早就开始爬了。
*
端午过后,是一连串的晴日。
天空湛蓝如洗,在水中又映出一片碧色。晴风在水面吹出层层波浪,正是行船的好日子。
宽阔水面上浮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多是来往的商船,间或几只渔舟穿杂其中。眼看着远处的渡口能够辨出形状,一艘客船却在周围重重的摇橹声中慢了下来。
这艘客船有两层,柏木船身涂了一层乌漆,没有多余繁复的雕刻,在一众豪阔舟船间毫不起眼,只有近了才能发现这船身用木和工艺都是极好。
许霖提着个食盒上到二层,敲响了船舱最里一间的客房,缓缓敲了三下。
俄而,木门缓缓打开一道窄缝,一双乌亮的眼睛从这道缝里漏出来,往外探看。
许霖站在门边,按着腰一笑,“姑娘,我是给你送饭食来的,你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我们理当安排周到。”
秦霁弯弯眼,侧身让他进来。
许霖在邻着窗的桌边坐下,两只手把食盒推给对面。“你要去的丰州明日就能到了,这边虽不比镇江繁华,也是个热闹的商埠。”
他此次出行是替家里去探望病重的舅舅,现下乘的这艘船是许家的私船,那日许霖因事耽搁,骑马赶到金陵渡口时已近天黑。正巧撞见秦霁,她虽换了男装,这张脸却格外好认。
许霖见她当时情状仓皇寻着船,并未多问。这船本就要连夜开走,多一个人也无妨。
掰指算来,两人自那夜开始正经认识已有了四日,比起先时已经熟了不少。许霖托着脸,看着面前姑娘伸过来的一锭十两规制的银子,一时颇为不解。
船费她已付了二十两,这会儿怎么又拿钱出来?
“我知道你不缺钱。”秦霁两手捏着银锭送到他眼底下,“但这个不一样,这是我的‘谢礼’。”
秦霁在陆迢这里吃过一个大亏,知晓了旁人的恩惠不能白受。她现在固然很穷,但还拿的出匹配的钱财,总比以后扯出承受不起的局面要好。
对面那道目光真挚又恳切,许霖犹豫着,一只手在银子上落了又起。
从瓦官寺第一次见算起,他们认识已有了一段时日,又有了这么几番偶遇,她该不会有了那个意思……可家里前两天已经给他说亲了。
许霖干咳两声,垂眼望着桌面,“姑娘,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只是……我们……我们太晚了……”
秦霁听见心意二字时心里一吓,好在后面还跟着晚了,她神色复杂地收回银子。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一抬眼,看见对面这人脸色还在变红,她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我知道了,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想起此事。”
明日这船会在丰州港口暂停一阵,她走了便是了结。
许霖顺着她的话误解下去,跟着点头,“我不会的。”
他转脸望向窗外,瞥见一行行船只,想起另件事情。“今日不知怎的,渡口查的严了许多,原本今日这船要在靠岸歇歇,因着流程繁琐耽误,索性明日直接在丰州靠岸。”
秦霁闻言面色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原状,唯有压在膝上的手悄悄攥紧了衣摆。
第二日,秦霁扮作许霖的小厮跟着他在丰州下了船,经过盘查后便辞了许霖,自己找了一间小客栈先行住下。
丰州这个地方,她在江南志上已经看过一遍,仍属应天府管辖范围内,但不算重要之州。
这里繁华热闹,但水路比起其它几州却要少上许多。若要北上,还是得回镇江,在运河边上坐船。
但秦霁不敢去镇江,那里距金陵不过两天的路程,若是骑的快马,一日也能赶到。
当日能从榴园逃出来,还是靠着在杏和堂,狄若云迷晕绿绣后剩下的大半瓶药粉,秦霁全倒在帕子上给那个暗卫用了。
实在是侥幸,陆迢知道后不会放过她的。
今日渡口查的这么严,是不是他的手笔也未可知。
秦霁取出腰间藏着的玉佩,在窗边细看。日光之下,白玉清透如水,其上雕刻的绶带鸟奕奕欲生。
她摸了摸这枚玉,上面的凉意瞬时由指尖涌流至后颈,秦霁垂着眸,连鸦黑的羽睫都跟着颤了一回。
陆迢给的是上好的和田玉,价值不菲。
他不缺钱,缺的是一个供他取乐的外室。
他口里的商量,她不信,也不会答应。
第061章
残蝉噪晚,绪绪和风将暑天的余热吹散,转瞬六月到了尾声。
端阳节后,朝廷将拖拖沓沓了许久改税一策落实到各地,应天府中人人都忙得不可开,陆迢尤甚,一连多日就近宿在琅阁,回国公府的次数屈指可数。
入夜已有了一个时辰,琅阁书房的灯还亮着,黄澄澄的烛光洒在窗边,正中围着的那道影子手中尚还提着笔。
赵望敲门进去,将手中密信呈上书案,“大爷,济州那边又有两人失了联络,咱们安插在那里的人也没能找到。”
“近日不必再与那边联系。”陆迢搁下笔,“是时候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