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高枝 第53章

作者:白鹭成双 标签: 古代言情

  张知序挥手让宁肃带含笑下去更衣洗漱,自己也就着铜盆洗了洗手。

  陈宝香在他身边转:“可是路途遥远,我怕你吃不消。”

  “你都吃得消,我为什么吃不消。”他斜她一眼,“还是觉得我病弱,是吧?”

  一听这话,陈宝香摇头如拨浪鼓,生怕再被举起来去院子里向各方展示。

  “放心,我比你有分寸。”他洗干净自己的手,顺路将她的手也按进去擦了擦,“再说,我若是人证,那可比她有分量多了。”

  陈宝香睫毛微动。

  许是周遭只剩大仙一个人的缘故,她突然觉得有种忙碌一整日之后归家的疲惫和安心之感,任由他给自己洗完手,又窝去他旁边的位置上。

  大仙还要看书,一边看一边与她说些书上的内容。

  她听不懂,只抱着毯子盘坐着,没一会儿就眼皮打架,歪歪斜斜地朝旁边倒了过去。

  张知序刚说到律法修改和量刑之度,肩膀上就是一沉。

  他闭了嘴,没好气地看她一眼。

  若是旁人,这算越矩,哪有直接往人家身上倒的。

  ——但这是陈宝香,他跟她澡都一起洗过。

  挨一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又没有私情。

  飞快地说服了自己,张二公子收回目光,承着肩上的重量继续翻页看书。

  ·

  阳林村离上京有八十里地,张知序一开始想的是乘车,算了一下时辰,又改为骑马。

  九泉给他准备了一身深色织金的骑装,很是华贵好看,但张知序摆了摆手:“换一套简单些的,我是去巡视,不是去摆阔。”

  “还是主人想得周到。”九泉连连称赞。

  陈宝香在旁边看着,就见他换了一套红白相间的银边骑装、一双麂皮靴,两个奴仆给他膝间和手肘绑上硬牛皮,又将遮阳的斗笠给他系上。

  ——到底哪里简单了!

  “大仙。”她忍不住提醒,“安县泥重灰深,路不好走。”

  “我知道。”张知序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又利落,眼眸侧睨下来看她,有几分骄傲,“我也是出过城的。”

  张家不养闲人,他七岁就开始帮着家里巡庄了,见过大片大片的土地,也见过破洞的瓦房。

  才不是什么娇养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贵公子。

第72章 大仙没见过的世面

  陈宝香沉默地看着他,觉得大仙有句话说得好啊——有些道理是说不清楚的,只有事情遇多了才会懂。

  比如她身后这位贵公子。

  他以为的难走是路面没有铺青石板,马蹄容易溅起黄沙泥土。

  然而真到了地方他才发觉,安县岂止是没有青石板,简直是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树根盘踞之处是路,泥水横陈之处是路,山石滑落摇摇欲坠之处也是路。车过不得,马行不得,远远地就要下来步行。

  步走的山路崎岖陡峭不说,路上树枝横生,杂草遍地,走了足一个时辰,也还没有要到的意思。

  张知序扶着树干,有些想发火。

  陈宝香咚咚咚跑过来,眨巴着眼对他道:“大仙,我背你吧?”

  笑话,他一个八尺男儿,能让她背?

  咬咬牙继续赶路。

  陈宝香在后头闷笑,觉得大仙也挺可爱的,虽然娇气又吃不了苦,但很倔,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狸奴。

  一行人走到阳林村的时候,鞋都快磨破了。歇脚的地方还是一间草屋,顶上连片瓦都没有,还漏着一个洞。

  洞里漏下来的光正好照在张知序抹着灰的鼻梁上。

  他闭了闭眼,表情很难看。

  主人家很紧张,一边使劲擦凳子上的灰,一边拿木桶:“各位且等一等,我去打水。”

  “我来吧。”宁肃接过木桶,“你去找几个碗。”

  “这个好说。”主人家熟练地从墙角的竹筐里摸出几个陶碗。

  张知序定睛一看,好么,每一个都缺了口,碗底还沉积着一圈洗不干净的泥。

  “我也不是很渴。”他别开脸,“好不容易来了,还是先四处看看吧。”

  含笑立马给他指路:“从那边田埂上过去,顺着往西就能走到村里的收粮口。”

  张知序撑着膝盖站起身,蹙眉看了一眼衣袖上的脏污,鼻尖皱了皱。

  陈宝香伸过脑袋来瞧他:“想更衣?”

  “没有。”他拂开衣袖,“出门在外,哪能诸多要求。走吧。”

  陈宝香跟在他身后,刚走上田埂,就见这人一脚踩进旁边的软泥,身子跟着一沉。

  “小心。”她拉住他的胳膊。

  张知序错愕地看着脚下,麂皮软靴被臭气熏天的泥埋了一半,使劲拔出来也带着厚厚的一层,四瓣雪白的衣摆不但脏,还沉,很是妨碍行走。

  他回到路边,沉默地垂下眼皮。

  含笑脸都白了:“宝香姐,大人好像很生气。”

  陈宝香解下背后的包袱,笑眯眯地道:“他没生气,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吗。”含笑小心翼翼地打量。

  前头那人半坐在石头上,手紧握成拳,嘴角也往下抿着,俊俏的脸上一片阴翳。

  ——怎么看都是在生气吧。

  “你先带宁肃去探路,我和大人随后再过去。”陈宝香拍了拍她的背。

  含笑如获大赦,立马带着宁肃走了。

  张知序正犹豫要不要把这靴子弃了,就见面前蹲下来一个人。

  “喏。”她笑着问他,“要不要试试?”

  包袱皮展开,露出两套麻衣、两双草鞋,衣裳是短襟短摆的,下身宽肥但要绑上裤腿。

  好难看。

  他抬起视线:“你也换?”

  “是呀。”她指了指自己的官靴,“这玩意儿好看不中用,走泥地还是得光脚,到了地方拿水冲一冲,再换这样的草鞋。”

  张知序犹豫良久,还是伸手拿了一套。

  两人回屋更衣。

  门扉闭了又开,先前威风凛凛的女官变回了乡野村姑,很好地与当地人融为一体。

  但她抬眼一看对面,小脸当即一垮:“凭什么?”

  同样是换了衣裳,她被打回了原形,张知序却依旧气质出尘,棕褐色的麻衣衬得他皮肤更为白皙,高大的个头和长长的墨发简直是立在鸡群里的仙鹤。

  鼓起腮帮,陈宝香左看右看,抹了一把墙上的泥灰就想往他脸上抹。

  张知序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用不着,待会儿下了田都一样。”

  陈宝香刚想说就他这张脸,下了田也不会一样,余光却瞥见他抬起来的手臂。

  红肿起疹,有些被抓挠的痕迹。

  “这么快就有反应了?”她皱眉反手掀开他的衣袖,“宁肃还真没撒谎,你这人穿不得差的衣料。”

  “无妨。”他拢下衣袖,“我也不是来享福的。”

  陈宝香笑了,拍拍他的肩带着他往外走:“这里的乡野人家是不是跟你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岂止是不太一样,简直就是两码事。

  张知序回想起四伯带他看过的庄户,他们说自己很穷,只有三间很穷的瓦房、三头很穷的驴、还有三百亩很穷的土地和三个很穷的仆人。

  他当时看着那些破破烂烂的房子,觉得很有说服力,当年还减了他们的上缴粮。

  如今再看眼前的景象,张知序恨不得回去踹那庄户一脚。

  他在别的事上一向不好骗,怎么老在这种事情上被人一骗一个准儿!

  陈宝香看出了他的沮丧,摆手安慰:“没关系,大家都无法想象自己没有见过的东西,就像我想不出明珠楼的盛景,你不知道穷人能穷成什么样不也是情理之中么。”

  这话说得他更沮丧了。

  张知序叹了口气,看着前头女子的背影:“你也是从这种地方长出来的。”

  “是呀。”

  “那你看见明珠楼的时候,不会觉得恨吗。”他抿唇,“你们活得这么苦,我却活得那么好。”

  “羡慕是有的,但为什么会恨呢。”陈宝香避开一个水坑,蹦蹦跳跳地继续往前,“你张家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了?”

  “没有。”

  “那就是以权谋私,做不正经的生意了?”

  “也没有。”

  “那活得好又有什么错。每个人都想活得那么好,只要你来得正当,那我就没有理由恨你。”

  她走在贫瘠的田间,突然回头看他。

  “这世道间该恨的是压榨,是不公,是本可以过好日子却被人剥削得食不果腹,是本应该升官发财却被不良风气排挤得壮志不展。”

  张知序愣住。

  五月的春风夹杂着一丝酝酿中的热气,拂过空旷的田野,拂过干枯的树梢,拂过她稍显愠怒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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