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鹊桥西
明于鹤没发现她过来了。
骆心词捏着袖口站了会儿,悄悄抬步,一声不响地隐在了纱屏后。
纱屏薄如蝉翼,透着光,能够清晰地显露明于鹤修长的身姿。
他像是有什么烦心事,挥墨的动作大开大合,很没耐心,蘸墨时?,手腕悬高递出,宽大袖口就会往下滑落,露出一截手臂。
手臂因为用力,隆起薄薄的肌肉。
骆心词盯着他的手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纱屏上的绣纹。
突然,明于鹤停手,侧过脸,冷冷道:“再把?我当傻子,我就把?你挂到树枝上去!”
骆心词大吃一惊,但自觉藏得?很好,加上心中古怪的情绪,不想直接面对明于鹤。她仍抱着一丝希望,屏息凝气,假装自己不存在。
兴许明于鹤根本不是在与她说话呢?
“啪!”
明于鹤手中狼毫掷出,重重落在纱屏上,在上面留下一道凌厉的墨迹。
骆心词连忙后退撤离纱屏,尴尬地挪出来,两手背在身后,拘束地喊道:“哥哥。”
“你哥早被你气死了。”
骆心词哽住。
明于鹤总是在生气,虽不知?原由?,但她已经习惯了。
骆心词摸摸鼻尖,慢慢走到桌案旁。
明于鹤已经不理会她了,重新拣了一支笔,落笔的动作气吞山河,每一下都力透纸背,仿佛在发泄心中压抑着的怒火。
多稀奇啊,憋着莫名其妙的火气自己发泄,而不是打骂她。
舅舅有时?候还会拿她与骆颐舟撒气呢。
骆心词觉得?明于鹤是她生平所见?最难理解的人。
她觑了明于鹤两眼?,视线攀附在他紧绷着的手臂上,想起那个漆黑的晚上,也是在这间?书房,她被明于鹤拦腰从楼梯口抱了回?去。
背在身后的手指相互勾着,骆心词咬了咬嘴唇,向着明于鹤挪了一小步,低声道:“是你让我过来的。”
“我让你刺杀太子你去不去?”明于鹤语气里仿若夹着刺,声声逼人。
骆心词瞄他一眼?,悄声道:“我没那个本事。”
有本事也不会做,活得?好好的,她可?不想被株连九族。
明于鹤再度搁了笔,震袖站起,身子一侧,就将窗口的日光挡了大半。
阴影与他的声音一起朝着骆心词压下去,“我让你做的事情,你没一件做好的,唯独与我作对这事,没人教你,你就自学了个十?成十?,你真以为我喜欢你到能够对你百般容忍?”
这话中有许多让骆心词无法认同的地方?。
首先?,明于鹤让她做的事情,每一件她都按照明于鹤的意思完美做成了,不存在“没一件做好的”。
其次,她并没有与明于鹤作对。
最后,明于鹤不是喜欢她,是喜欢“明念笙”这个身份。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明于鹤正?在气头上。
骆心词的疑问一句也不敢问出去,示弱地佝偻着肩膀,心里左一句“你什么时?候对我百般容忍了?”,右一句“没到百般容忍的地步,那到了哪种程度?”,可?惜两种问句都是火上浇油……
不知?道明于鹤真的怒上心头了会怎么对她?
骆心词的思绪不合时?宜地发散开。
她真的很想弄清楚明于鹤身上的矛盾点。
骆心词犹疑地抬起头,明于鹤直挺挺地立在她面前,因为逆光,让人看不清神情。倒是乌黑的发丝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金光,格外的显眼?,衬得?他宛若一尊凛然的石雕。
……还是继续哄哄吧,不然还得?自己遭罪……
“不敢的。”骆心词垂下眉眼?,“念笙什么事都要仰仗哥哥,万万不敢与哥哥作对。”
“少在我面前阴阳怪气!”
“……”骆心词自认这话与语气都足够谦卑了,哪曾想会得?到这个回?答。
想了想,她语调细弱中夹着丝自怨自艾,幽幽说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若非哥哥照顾,京中根本没人正?眼?看我,我哪里敢与哥哥作对?”
明于鹤在骆心词身上吃了太多亏,偏偏每次她都没意识到,这才是最气人的。
他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再与骆心词说,忍下不虞,干脆道:“瞿锳邀你出城游玩,她兄长瞿岭同行,目的是利用你打探父亲的消息,我要你配合他兄妹二人做个局……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骆心词拒绝的话因为明于鹤的结尾那句停住,她凝神,小心翼翼问:“什么最后一次机会?”
“你知?道的。”明于鹤冷淡道。
他已有决断,要彻底结束与骆心词的周旋。
只要骆心词替他做好这件事,利用他与侯府的事情,他可?以既往不咎。
反之,不管她这么做是出于何?种难处,他都要追究到底。
明于鹤说完就坐回?桌案后。
面前恢复明亮,骆心词却满面茫然,她听不懂明于鹤的暗指,只是隐约觉得?与明于鹤的距离骤然变得?很远。
她想问清楚,发现原本怒火中烧的明于鹤回?归了冷静,神情平静,如同外面如洗的蔚蓝天空。
莫名地,她不敢问继续追问下去,试探明于鹤的容忍度的意图也像被泼了冷水的火苗,再也没有冒头。
骆心词心里有点沉重,静默站了会儿,转身离去,又在经过纱屏时?停住。
“我不知?道怎么应付瞿家兄妹俩。”她闷闷说道。
瞿家兄妹想从她这里打探消息,人家又不是傻子,不会她说什么都信。
骆心词很有自知?之明,觉得?自己骗不过对方?,先?将难处与明于鹤点名。
明于鹤目不斜视,淡淡道:“他们会制造机会的,你只需要顺应,等待一个时?机,将计就计。”
骆心词站在纱屏旁,将这话想了又想,心里渐渐生出不安的念头。
她迟疑问:“……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有什么关系?”明于鹤不以为意道,“他们不敢强逼你,只能用手段骗取你的信任,即便遇险,也会陪同你、照顾你,宁愿自己受伤也会保护好你,你大可?放心。”
骆心词大惊失色。
整个骆家就剩她一个健全的人了,她还有重任在身,万不能出事。
“那我不去了!”——这话到了嘴边,看着眼?前已不被她牵动情绪的明于鹤,骆心词无法开口。
她勉强道:“你说清楚我可?能遇到的危险,让我做好准备……”
明于鹤面露不耐,“让两个不熟络的人快速产生感情的最佳途径,就是绝境相依。要么,你与瞿锳一起,舍身相救,姐妹情深,要么与瞿岭一起,生死相随,暗生情愫,不外乎是共患难的俗套戏码,懂了?”
绝境,共患难……能好好的,谁愿意去受苦遭难?
骆心词是不愿意的。
她脑筋转得?很快,道:“哥哥你比我聪明,你也可?以用同样?的法子啊,你玉树临风,一定能哄得?瞿锳对你芳心暗许,瞿岭对你鞍前马后,到时?候想怎么样?都可?以啦……”
骆心词忽然想起太子,云袖说以前太子与明于鹤的关系不好,是几年前两人共同遇险后才有转变的。
“……你有经验的……”
这句话她声音很小,还是传到了明于鹤耳中。
明于鹤随口道:“利用他人感情达成目的,我不屑用这种手段。”
骆心词怔了下,脸上忽热。
她用明念笙的身份入京,从始至终都是在利用他人对明念笙的感情,如韶安郡主的怜悯、明于鹤的欲念。
她总嫌弃明于鹤矫情、阴晴不定、对庶妹有着不伦之情,可?到头来,她才是最无耻的那个,根本就没有资格评价明于鹤。
骆心词羞愧得?面红耳赤,扶着纱屏,含糊辩解,“我也不想的……”
“不想去?”明于鹤没有听清楚,嫌她磨蹭,叩响桌案,道,“等你哪日手中握有权势了再来与我一样?挑三拣四,现在,你没有选择。”
说完,他看见?骆心词的脸色越发的红润,眸色从迷茫转为坚定。
明于鹤看不懂,不许自己再去猜她的心思,皱眉命令道:“去与范柠、瞿锳赴约。”
骆心词不理,而是认真道:“倘若我与你一样?,我也不会那样?做的。”
入京后,远离家人,四面楚歌,她不是什么英勇果敢的侠女,常觉胆怯与惧怕,总会想家,怕自己会退缩,便常提醒自己往前看,不能一味往坏处想。
回?首来时?路,其中许多事情骆心词觉得?自己处理得?不够妥善,但总的来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多亏了明于鹤。
她为自己利用他人的行为不齿,但又从明于鹤那里得?到了安慰。
他说:“等你手中握有权势了再来与我一样?挑三拣四。”
骆心词重复:“倘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屑那样?做的。”
这话颇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偏偏明于鹤听懂了。
她在说,倘若骆家不曾遭受那样?的谋害,倘若她有别的办法揪出罪魁祸首,倘若她与他一样?手握权势,都不会选冒明念笙来欺骗武陵侯府的人。
明于鹤的眉头紧皱着。
沉寂片刻,他道:“你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不必与我说,我也从不以同一个标准去衡量所有人与事。以乞丐为例,乞丐偷了一个馒头,该当何?罪?这要看他是四肢健全的乞丐,还是无处可?去的失聪幼儿,是太平盛世的乞丐,还是混乱世道中的苦难人。”
他像是在回?答骆心词的话,言辞中又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但这已经足够了。
骆心词双目闪亮,她现在肯定自己没有猜错,明于鹤根本就是在吓唬她,他那些凶狠可?怖的言论都是在造势,他没有不伦之癖。
就算有,他也会克制。
他根本就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
骆心词没有证据,但她就是这么觉得?。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立在原处抠了几下纱屏,腼腆地微微抬头,小声说道:“我害怕……你陪我一起出城,好不好?”
明于鹤的脸倏然沉下。
骆心词一点都不怕,她只有点儿莫名的羞涩,转过脸,盯着纱屏上的绣纹,似自言自语说道:“……别人有哥哥陪同保护,我也想有……你与我一同去,越看重我,我说的话,他们才更相信……”
她又鼓起勇气道:“遇险就遇险好了,我只想在遇到危险之前,身边有可?以信赖的人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