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纸上言语之间冷漠决然得不像他熟识的李秾,可这笔迹分明又是她?的, 这信就是她?写的。
靳三守在院门处, 等了许久没有看到赵执和李秾出来, 刚往屋里走,迎面看到赵执把信纸揣进怀里, 沉着脸朝他吩咐:“走, 去谢府。”
出了院门,赵执冷静了些许。
“靳三, 我现在去谢府。你立刻返回牙行清点人数, 我要找到李秾。”
靳三有些懵, “郎主, 李娘子去哪里了?出什么事了?”
赵执跨上青骢。
“她?不仅骗我, 还准备弃我而去。”
这……
靳三一愣, 万没想到这瓦肆茶摊上惯用的俚俗之语竟会?从赵执口中说出来。再看赵执压抑着满脸怒气, 想他这是被李秾气急了。
李秾到底做了什么, 靳三现在可不敢问, 领了命往城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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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内,阿棉拿着李秾留下的信纸, 读完后戚戚然地问道:“大人, 姐姐这是何意?她?要我以后听医馆师傅的话?,好好吃饭睡觉, 这是……”随即想到伙计惨死, 眼?泪就盈了出来。
赵执看她?无措流泪的神情?, 随即心?里一凉,就连被视作?亲妹的阿棉都对李秾的决定一无所知。
谢赓不相信李秾会?随意做一个不理?智的决定, 李秾绝不是这样随意的人。
赵执问:“她?这几日来过谢府吗?或者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谢赓摇头,他正准备把一副军中的便装给李秾送去,以便她?随军赶路。可还没送去,赵执就亲自到谢府来找人了。
谢赓着急之外,内心?忍不住酸涩。自那?次他在赵执面前露了自己对李秾的感情?,他就没有和李秾再见?过面,李秾是赵执深爱之人,他是他们二人的好友,是最该和李秾保持距离的人。
赵执将怀里的信纸掏出来给谢赓,谢赓读罢也觉得字句冷漠得不像李秾。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促使李秾做了离开的决定。可整个京城和她?最亲近的三个人都在这院中,却对她?的行迹一无所知。
“笔墨已干透,她?该是离开许久了。李秾,不会?轻易做决定的。”
书房内,谢赓先安抚阿棉止住眼?泪。让她?细细回忆去岁以来,李秾身边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阿棉始终是半大孩子,她?被李秾养得太好,每日只沉浸于自己的兴趣,对许多事一知半解,越讲越茫然,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谢赓和赵执离开后,小姑娘一个人捏着信坐在阶前掉了许久的泪。从两位大人的反应,她?隐隐有了一个最坏的猜想,伙计们全死了,也许她?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李秾,再也没有亲人了。直到晚间,谢赓特意到院里安慰她?,他和赵大人一定会?找到李秾并尽力护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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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赵宅书房,天刚刚透亮,宵禁刚解不久,元骥和靳三先后来禀。两人说的话?一样,没有李秾的消息。
赵执在书房坐了一夜,自己想得头疼欲裂。就是发生?了什么,李秾为什么如?此狠心?能从头到尾隐瞒他,隐瞒亲近的人,就这样突然消失。
李秾太狠心?了。
“继续去找,但?交代好下面不要惊动任何人。有她?的消息,立刻来报。”
元骥和靳三刚走,谢赓进来了。
两人想到一个可能性,李秾会?不会?提前北上了。她?不便随军而行,因此自己独自北上。毕竟李秾以前是到过北地的,边关筹粮九死一生?那?一次除外,李秾曾两次到过雍州,去棉田织坊采购雍州棉布。
赵执一夜没睡,眼?睛起了血丝。“我本?来,很舍不得她?离开京城,甚至希望她?能住在青溪来,希望她?和我同起同卧。可我知道她?是李秾,喜欢自在随意。她?说厌恶京城,我都已经退步同意她?随你北上了。大不了等我查清真凶,再去北地找她?。可是她?为什么……谢继业,我想了一夜,才发现自己原来,没有我想的那?么了解她?。”
昨夜书房徘徊,赵执甚至有一丝怀疑,他是不是从没有走近过李秾。
谢赓安静地听着,尽量让自己冷静理?智。
想了片刻才开口说:“凶杀案后,李秾一直情?绪低落,她?身上又有旧疾。方才我去问过,她?没有带张武张功兄弟,将他们遣回牙行了,这兄弟俩甚至也不知道李秾什么时候离开云影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她?,她?没有带随行护卫,万一被歹人察觉,再次遇险……”
“有一点一定要注意,不能让京中之人知道李秾不见了,不管她?有没有离京。凶案未破,幕后陷害之人没有找出来,不能让凶徒知道李秾落了单。”
他看赵执脸色实?在不好,又出口宽慰道:“你说你不够了解李秾,但?有一点她?身边的人都毋庸置疑。李秾智识过人,非比寻常女子。她?即使不会?武力,也轻易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的。”
这话?是说给赵执,也是说给谢赓自己。
“明日我带兵北上,我可以向你保证,若是李秾在北地,我定尽我所能找到她?,护她?周全。”
赵执这个时候已经说不出任何希望谢赓不要去招惹李秾的话?。他突然有非常强烈的预感,李秾的信,没有任何玩笑之语,她?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两人在书房静坐片刻,陈伯进来提醒该是去上朝的时间了。
上朝的途中,谢赓忽然提起近日听来的一件事,关于大晛朝臣里通外国的传言。谢赓悲观地认为,这件事必不像传言那?么简单。就在他率兵北上的档口,传出自己人与敌国勾结的消息,这怎么不令人心?寒。
谢赓忍不住叮嘱赵执:“若真有其事,我在北地你在朝中,都定然如?临深履薄进退艰难。此事若是真的,我真是恨不能手?刃其人。”
赵执策马与谢赓同行,他没有心?情?和谢赓说这个,但?看谢赓神色激愤,还是说道:“此事目前只是流言。继业,你尽管带兵北上。你在北地屯田练兵,战事一起,北滦军粮草供给,我必亲自统筹,不经他人。你放心?。”
赵执一夜没睡,脸色不是很好,他现在满心?想着李秾,但?却压下情?绪,给了谢赓一个郑重的承诺。
赵执能说一句“你放心?”,谢赓便知道他北上后,后方都可以尽交给赵执了。
“你在政事堂,树大招风,务必要万事谨慎。”
太初宫门遥遥进入视线,赵执“嗯”了一声,下马率先走了进去。
昌祐七年癸未,冬月。
安平侯、骠骑大将军谢赓率十三万大军自大晛帝京建康城北上,原禁军副统领檀霸接任谢赓统领之职,统领巡防营。
百官从西明门送行而归,阴沉的天际飘起了点点絮白,建康城终于迎来昌祐七年的初雪。
午后,赵执再次去了云影坊的小院。他发现李秾只带走了几样最简单的行李,屋内其余一切未动。她?的简牍书籍,晒过后经整理?,静静地摆在架上,一册都没有带。
元骥、靳三相继踏着雪迹来禀,仍没有李秾的消息。两人刚离开,又有书吏来禀,钱相请赵大人尚书台议事。
赵执此刻心?里如?同天气一样寒气凛人,思虑纷乱,完全无心?理?事。
“请你告诉钱相,我有急务在手?,不能前往,过后我自去找他。”
那?书吏看他却只是拿着一册简牍站在这偏僻的小院内,“这……”
赵执心?里泄气地想,他若现在立刻写一封辞呈递到宫中去,撂挑子不干了,会?不会?辜负了钱漱徽栽培他的苦心?。可为什么就连李秾都说,君之要务在政事堂。赵执心?乱如?麻。
“就这么说,我确有急务。”
“是。”
院中的小雪越来越密,雪覆盖在地上,转眼?又消融于地面。
赵执在李秾屋内坐下,又从怀中将她?的辞别信拿出来,眼?睛再次被“永别”二字刺痛。
院内门扇忽然“哗啦”一声轻响,似有人来,赵执追出去,发现是风吹动院门,小院里只有飘雪,扑打?紫竹簌簌,没有人。
“以后啊,我想去洞庭之畔,看看霜雪一般的秋日荻花;想去青州的东碣石山,学古人登高?望远,听东海之滨潮起潮落,还有……”
“还有,蜀中的木槿,北滦的冰雕,蹉峨山的佛光……”
李秾双手?托腮,笑着跟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时到底为什么没有觉察到李秾眼?神里的不同寻常?
赵执发现,不过几日不见?,他现在就在强烈地思念她?了。永别二字,他想都不敢想。
风声突然大了,风雪漫卷着直扑檐廊。
赵执出了院门,解开门口的青骢马,翻身上马,朝城门处疾驰而去。老仆陈伯抱着大氅来晚一步,喊了好几句“郎主添衣”,马上的赵执根本?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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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山口,山风凛冽。
方才下的雪已经停住,融雪化作?阵阵凉意直灌衣袖。已近日暮,雪停住后,云层背后旷出一片绚烂的霞色。
此处——赵执看到那?块熟悉的巨石。那?年他知道了拓跋虎文窃太庙、毁莲塘的恶行,在此拦截北上的拓跋虎文,因有武士相帮没能要了他性命,用沉渊剑削下他半片耳叶。
这个山口是京中旅人北上的必经之路,李秾若是北上,会?从这里经过吗?
赵执牵着马,静静站在山口的风中。
岁寒日暮,山色苍茫。旅人在这里回头,可以看到帝京亮起的煌煌灯火。再往北看,却只有一条下山的路往北延伸而去,消失在视线尽头处的山林中。
赵执再也藏抑不住胸中的悲愤之意,朝着北去的山林大喊了一声:“李秾——”
风雪天气,上山的旅人稀少。远远地看到巨石处一人一马,都护着包袱躲得远了点。
一身黑衣的靳三在山脚弃了马,踩着步道上的乱石飞快走上山口,到赵执跟前时已是满头热汗。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是钱漱徽身边的近卫。
“郎主,宫中传口谕宣你进宫。尚书令钱大人派人到处寻你不见?,属下擅自领着人到这里寻你。郎主,有急务。”
赵执喊那?一声喊得心?神震动,一路奔来的力气仿佛已去了大半,淡淡地问:“能有什么急务。”
靳三看他神情?恹恹,完全没有下山回城的意思,一时不由得大急。
“钱大人命心?腹近卫,今夜城门不关,务要找回郎主,想必事态紧急!”
靳三心?知肚明,赵执是来山口寻找李秾的。可怎么可能在这里等到李秾?今日风雪甚急,旅人北上,谁会?在山口停留,再说李秾已经留书离开数日了,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外人面前靳三不好多说,只劝阻道:“郎主,这里不会?有什么人的。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靳三把带来的大氅递给赵执,赵执随手?将之搭在马鞍上,身着单衣但?他并未感觉到冷。
“她?就这样对我。”
他喃喃自语,站立许久,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郎主……”
“好,先回去吧。”
远处的行人看到巨石处人下山去了,才重新整理?好箱箧,走到巨石处的山路间。
夜色降临,视线模糊,已快要看不清山路,那?一队行人随即点起了火把。
家丁服色的人关切地问道:“娘子,你累了么?”
李秾站在方才赵执站立的地方。
“我不累,我想在此再看看帝京,可否等我些许时间。”
“好,这山口风大,娘子可将衣领掖紧,当心?着凉。”
几位李府仆人挑着箱箧,转到背风处等李秾去了。
李秾浑身冰凉,久久站立。
他怎么会?,竟在山野之间,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那?时李秾和李府仆人站在西边一处丛林之后,远远地看着巨石处的一人一马,其他人都在惊惧,没有人知道赵执口中喊的人就是她?。
暮色苍茫中那?一声“李秾”让她?生?出了濒死般的心?悸。她?死死攥住衣袖,掐紧手?心?,逼迫自己不要走出来。
李秾想起,建康城中有数不清的寺院梵宇。这世间若是真有神佛能听到人的心?声,又怎会?将人捉弄到此。让她?看到他穿着单衣孤立风雪之中,摧心?折肝地呼喊一个将死的远行之人。
李秾站在山石处,远远目送赵执下山而去,直到他的淄青大氅隐没在山间石道上,与苍茫的夜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