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他又将那名侍女叫来,仔细看了看她,想确认这是不是赵执青睐的容貌,嘱咐她先去歇息,以?后或许还?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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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孔叔勖,赵执换了衣裳,出了一趟门?。
幽馆掌柜看赵执来了,便亲自将人引到二楼临河的雅间,叫人送上相同的清酒。这一两年,赵执常常光临幽馆,每次都坐在同样的位置。那掌柜一开始不知道赵执身份,后来因他常来,便托人去打听了一下,突然得知这是政事堂的大人物,吓了一跳,便私下嘱咐伙计,赵执常坐的雅间不再给别的客人用,专留给贵客。
赵执对?此?并不知晓,他每次来都是一个人,多?是黄昏日?落时,在临河的窗边坐半个时辰,便匆匆离去。掌柜看着那背影,不知为何看出股孤家寡人的酸楚,心里暗自纳闷,按说在朝中到了这个地位,要什么有什么。看他外貌又英武不凡,难道就没有妻妾?再不济总该有侍女吧?真是令人纳闷。
可这疑惑掌柜的只敢在心里想想,怎么也不好?跟人谈论朝中大人的私事。
这个位置,是他多?次和李秾、谢赓叙话?对?酌的地方。赵执不爱饮酒,因此?从不多?喝,每次只是浅浅抿一些。他看着窗外河面上落日?熔金,很快天色便渐渐暗下来,两岸纱灯渐次亮起。
他突然冲动地想,叫靳三再增派人手去找李秾。他只叫了张功张武兄弟去找她,这两年,兄弟俩走遍李秾去过的地方,从没有过她的消息,李秾像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样。
他手下的人力不再像两年前那般单薄了。天竺归来的两万军士被编为神武卫,与禁军同领护卫宫城之责。去岁宫中进了贼人纵火,是他领着大理?寺的同僚,从禁宫里查出了凶犯。皇甫震霆因此?把神武卫大统领一职给了他。靳三经营的城南牙行,也以?牙行的名义新招募了几?百位武人……
赵执盯着河面出神地想,把人手增至十?倍、百倍呢,能不能找到李秾?李秾就那么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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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祐九年立夏,赵执奉旨北上劳军。
赶了月余的路,在坞堡城见到阔别许久的谢赓。
近两年来,长熇军在北境与北滦军苦战大小二十?余次,以?几?乎同等的代价收回五座城池。谢赓将大军从坞堡城迁至最前方的雁栖城,坞堡城成?为后方的粮草接应之地。听闻有圣旨到来,谢赓带着亲兵到坞堡城迎候。
念完圣旨,两人遣走随行的人,登上城楼叙话?。
许久未见,谢赓的脸上不仅多?了威严和风霜,更多?了一道大疤,那疤从脸颊横亘到耳际。可以?猜想,被砍中的这一刀若是再多?三分力道,谢赓的半个脑袋就没了。
赵执忍不住对?他说:“辛苦你了。”
谢赓摇头,“打了这么多?仗,数万将士埋骨北境,再也不能南归,耗时日?久,才将将收回几?座城池。我这个主帅到现在还?活着,算不得称职。多?亏了你,这两年,边境大军没有断过粮草辎重,若不是你在朝中,若将这件事交给兵部,我在边境不知要受多?少掣肘。”
北滦军的顽固善战是大晛君臣前所未料的。丢了祖宗江山,大晛几?乎是倾举国?之力与北滦苦战对?峙,兵费糜耗,府藏散减。这其中的得失,不知如何去数计。
城楼高处吹起凉风,将白日?的暑热吹散不少。两人站在高处,能看到坞堡城之后数十?里,连绵的村户人家燃起炊烟,被傍晚的风吹得歪歪斜斜。
赵执心里一动,“这些百姓能在此?安居,没有丢弃土地南下流亡,是边境军最大的功劳。这仗打了,就值得。”
谢赓顺着他的目光远远看去,这也是他心里最认可的事。
赵执提议:“这里是后方,明日?我跟你去雁栖城看看。”
“先不着急,我要在此?等上三日?,有三百匹马要送到此?处来。”
“太?仆寺送来的马,太?仆何时又多?了三百匹马?此?事政事堂倒不知晓。”
“不是太?仆,是梁州的商贾。去年秋送来了五百匹,此?次又有三百匹。此?人给我来过两封手书,信中只是简短问候。陛下推出法令,鼓励天下商贾以?财力支持边境,实?际上是以?另一种方式卖官鬻爵,此?举,我不能说不赞同,总归也是无奈之举。”
谢赓叹一口气,转而接着说:“此?人虽是商贾,却能在民间养起如此?数量众多?的马,且能供战场驱用,不输太?仆苑厩里养的马。也不知此?人向朝廷报知后,陛下能给他个什么官职,这些马帮了我军大忙,我想亲自见见来送马的人。”
赵执:“这项法令,陛下交给了他身边的内官和吏部,政事堂没有经手。此?举我跟你一样,说不上赞不赞同,总归是个办法。若是国?土丢了,建康危急,日?后还?能保住什么?国?库空虚,陛下自己的内库倒是能借此?举开源。这两年,来建康城的巨贾不少。”
他突然又想起孔叔勖身边那位肖似李秾的侍女。这两年,谢赓也派人在北境找过李秾,跟他一样一无所获。
谢赓:“陛下自己的小金库能充实?,他有了钱支用。我猜他就不会那么支持你在朝政上解弦更张,这两年……你也辛苦。”
赵执不以?为意,没有答话?。钱漱徽致仕后,他成?熟许多?,渐渐知晓圆融妥协有其必要。他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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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和骝翁等七人一队,扮作马贩子,赶着三十?几?匹马,来到坞堡城后五十?里的驿站,拿着朝廷发的公验,等其他同伴前来汇合。
临近坞堡城,李秾有些忐忑。谢赓率大军在此?驻守,若是遇上谢赓,谢赓会不会认出她,会不会将她的消息告诉赵执,那时候怎么办?李秾苦苦想这个问题,心里完全没有答案。
骝翁的一番话?打消了她的顾虑。
骝翁一边走一边告诉众人,今年春天时,大晛军和北滦打了几?场恶仗,谢侯爷率大军往北驻扎到了雁栖城。坞堡城在后方,只有军中的辎重官在此?。他们来送战马,接洽的也是谢侯爷帐下的辎重官。接洽完毕,他们当日?就要立刻赶回梁州,不能在军机重地多?加逗留。
李秾忍不住问骝翁:“这是杜掌柜的意思?吗?想不到杜掌柜远在京城,看似沉迷琴艺不问世事,竟对?边境之事如此?熟悉……”
李秾想起嘉穗楼曾和鹤鸣楼在京中粮市上争过利。那时她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看来,她的经营之道,还?有因势利导的能力眼界,远远比不上杜徵。
骝翁没有回答她的话?,“我们这些人,只要听话?,在草滩踏踏实?实?养好?马就行了。”
李秾放松下来,又想起问他一件事,“骝翁,那位端木神医,也是锦狐庄中人吧?从前我病重之时,曾携带千金到她隐居之地求她,她看在故人之面,只肯为我开一张方子。这次应你所请,竟愿意屈尊到梁州来,日?日?为我施针。”李秾的病,在她和岳三泽的料理?之下,渐渐有了起色。
“如今你也是庄中的一员了,她为你施针是应该的。”
李秾在心里想,原来端木青棠的原则竟是非鹤鸣楼中人不医,怪不得那时廖彧说,楼中多?能人异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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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队从驿站离开,前往坞堡城中,李秾看到官道两旁数十?里开外都有人家。
随行的马夫们忍不住好?奇:“想不到长熇军竟允许百姓离驻地如此?之近,不知是何故?”
李秾想起曾在书中读过,屯兵之地有村户百姓,这是军民相杂屯田,其田土军一分,民二分,是大军久驻之计。
坞堡城依山而建,前有深流。高高建起的城楼十?分坚固,城内外布有木栅、深堑。
马队赶着马匹缓缓入城,领头的主事不禁感叹:“此?处果然是屯兵之地。”
城中的辎重官出来迎接时,主事却不再多?说话?,将怀中掌柜的手书掏出来递给对?方。那辎重官看到他身后的三百匹战马,在校场上集合,不安地打响鼻刨蹄子,眼睛都看得直了。
“这些马,正是我军中所须,太?好?了,太?好?了!”
辎重官命手下军士给主事和骝翁搬来凳子,端来消暑的凉茶,他自己亲自到校场去点数。
李秾穿着短褐,和十?几?位马夫站在马群之后,提防有马匹溜出校场。这些马在梁州的草滩上长成?,虽善于奔袭,但野性难训。
她用阳光四处打量着坞堡城的建制,内心十?分新奇。
忽然,校场入口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不待他们走近,场内的军士高声喊道:“参见大帅,参见左丞大人。”
李秾猛地转过头,将目光从城楼上转到校场。
身边的马夫伸手拽了拽李秾,李秾跟着他低头躬下了身子行礼,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继续点数。”
“是。”
“西北的马高大健硕,四蹄粗壮,不输给覃骕手下的铁骑战马!太?仆寺怎么就不能养出一万匹这样的马。”
这是谢赓的声音。
李秾将头往下低了些。
“这马也是梁州来的?政事堂没听梁州州府在给朝廷的奏折中提过。梁州境内我从未涉足,不知何处竟有这么大的民间马场?”
一瞬间,李秾低着头紧紧闭上了眼,这声音竟是赵执!
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阔别两载,她好?似把这辈子所有的生离和死?别都经过了,从没想到过会在这里再见到他。
身边的马夫是位年长的女子,她注意到李秾低着头,肩膀在细微地抖动,像是害怕,便低声安慰她:“你不用紧张,谢帅虽然被封骠骑大将军,位高权重,但据说本人待手下将士极好?。治军严明同时又视他们如手足。他这样赏罚分明,等结束后我们肯定有赏,咱们该高兴。”
她继续低声说道:“至于他身边那位左丞大人,倒是没听过此?人的名头。你看,两人关?系极是和谐,应该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人物。他们离得远着呢!”
李秾缓缓抬起头来,隔着坞堡城温润的夕阳看过去。
壮观的马群之外,赵执站在谢赓身边,两人比肩而立,与谢赓的黑色甲衣不同,赵执穿一身绯色襕衫,头戴墨玉冠,身姿修长。
江头风波恶,人间行路难。她很想问他一句,不知她离开之后,他过得好?不好??
第148章 风雨杳如年
坞堡城的校场有几十丈之宽, 此处驻军不多?,可几百匹战马赶到校场中清点,马匹躁动便显得十分拥挤, 有性?躁的马还互相打起架来。管粮草辎重的军士们乍看到这么多?马匹, 言语之间无不雀跃兴奋, 对马匹的躁动都不甚在意。
就在众人不注意之际,一匹枣红色的天山马嘶鸣一声, 抬起四蹄跑出马群, 猛地踢倒校场的围栏跑了出去。
那枣红马离李秾最近,是李秾在柑栅草滩最熟悉的一匹马, 平日就有些性?烈难训。李秾飞快跑过围栏, 打了个唿哨, 跑到枣红马的前面, 一把拽住缰绳。可那马自出生就在原野奔腾, 此时?突然到了四处高墙的坞堡城中。李秾把它往回拽, 它突然狂性?一发, 又踢倒一段围栏。李秾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她本就力?弱, 控马只能用巧劲,使不出蛮力?, 那马猛地重新冲进马群, 李秾被缰绳狠狠一带,反应不及直接扑倒在地。
“这马野性?发作!快牵住它!”有军士喊道。
李秾这几个月学着驯马, 早就摔习惯了。她没想到的是平日摔跤多?是摔在绵软的草丛里?, 这坞堡城的校场却是坚硬的泥土, 陡然一摔,她胸口掼在地面, 肋骨断裂一般生疼。
耳朵里?一阵嗡嗡的耳鸣,片刻之后?,李秾听到校场那边的人全在往她身边来,首先跑到她身边的是辎重官。随行的壮年马夫飞快上来制住枣红马,辎重官蹲下身来要扶起李秾。
李秾的手被地面砂石割裂,相对胸口并不算疼得厉害,她缓过劲来,却不敢在此时?抬头。
她有预感?,此时?若是抬头起身,赵执便会一眼认出她!
她留书离开时?有多?决绝,此时?便有多?害怕。时?隔这么久,她如何面对他的质询?
辎重官久在军中,对摔打疼痛早已司空见惯,看李秾伏在地上捯气?也并不慌忙。“这位小兄弟,可要我给你传军医?”
李秾闭着眼睛绝望地默念,赵君刃,求你不要走过来。可马蹄凌乱中,李秾分明听到,谢赓和赵执注意到此处的骚乱,已走得越来越近。
就在李秾心死之际,突然听到数声惊喝,几丈之外?的另一边,三匹马一起跑了出去。这一下众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李秾右手一撑地,忍着疼痛迅速站了起来,站到了马夫们背后?。
谢赓跑过去制住其中一匹,刚送到军中的马常常发性?,因此军马需要特训后?才能用,谢赓并不恼怒,反而拽住了细看那马的体?型。他有些兴奋地挥手叫赵执过去:“你来看这马!”
赵执应声走过去:“有何古怪?”
“这马鬣短尾长?,体?型不大,马蹄却如此高,且呈圆形。这是天山耕马与野马杂交的二代,最适宜在地形恶劣的丘陵戈壁行走。军士骑于上如履平地。”
谢赓兴奋又无不遗憾:“军中这样的马要是有两千匹,对付覃骕手中那一万精骑就不是难题了。可惜,大晛最敌不过北滦的就是骑军战力?……”
他这么一说,赵执来了兴趣,弯下腰来,随谢赓抬起那圆形马蹄仔细看。
不远处的李秾逃过一劫,心里?依然剧烈跳动不止,不动声色地彻底躲到马夫们背后?。
狂奔出去的数匹马被制住,赶回校场。辎重官也点好了数目,共有三百余五匹。辎重官让人去将主事?和骝翁请来。
主事?和骝翁到校场,谢赓和赵执便上前与之交谈。
这个商贾助军的法?令,军中只负责接受物品,开出公验,至于对方拿着公验到朝中去论?功行赏,这个不归谢赓管。因此军中接了两回马,谢赓并不知道知道送马来的巨贾是谁。因战马稀缺,他此次特意来问。
主事?躬身像谢赓和赵执行礼:“禀告贵人,敝主上是梁州骕化城的商贾翟氏,经营皮毛药材生意多?年,家中积下些余财。”
李秾远远听着,一时?纳闷,细细再?想,突然又明白过来。鹤鸣楼向来不喜张扬,杜徵并不想在朝廷那里?显眼,因此在谢赓面前将功劳全部?归给锦狐庄。谢赓不会多?问,便只知道梁州锦狐庄,而鹤鸣楼在京中可不受打扰。李秾疑惑的是,那杜徵真就一点不像跟朝堂沾上关系吗?能结识谢赓这样的人物,怎么说都是好事?一件。
“天子既鼓励天下商贾支持边境护卫国土,主上便觉得责无旁贷。这些马匹,是主上多?年的家资所养,愿大晛军所向披靡,早日复我山河。边境安宁,我们的生意也更好做。主上只有一个请求,若马场遇到梁州州府的为难,还请谢将军帮忙照顾一二。”
主事?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谢赓心下感?激,重重抱拳:“梁州翟氏,我记住了。我代数十万前线将士多谢贵主上,多?谢各位辛苦。今晚我令辎重官在城中摆下酒宴,答谢各位。”
主事?和骝翁都推辞,谢赓却怎么也要答谢,最后?两人不得不答应下来。
骝翁引着马夫们,和军士一起将校场中的马赶到建在山后?的马棚。
走出校场,李秾那颗跳得发颤的心才稍稍平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