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赵执看着人马离开校场,他和谢赓站在原地,想起方才看到的一幕,突然感?到一阵奇异的心悸。
谢赓看他一时?盯着那边,神?色有些恍然,问道:“看什么?”
赵执按下心中的惊悸,心想他简直是疯了,怎么可能呢!
“继业,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
“什么?”
赵执想问他还记不记得,有一年,那时?李秾还是谢府中养马的小厮,在谢府后?院的校场,她被谢赓的龙驹拖拽,狼狈地摔在地上,迟迟没有抬起头,情形很像是今日……
“没什么,是我想多?了。”
“可是那群马夫有什么古怪?人都走了你一定盯着看……要不要我去召来问问?”
赵执摇头,“没有什么古怪,你让辎重官摆宴答谢他们,这是应该的。”
谢赓:“梁州骕化城的翟氏,竟有能耐挣下这么大的家业,能买得起这么多?马送到边境,军中最缺的就是战马,这真是陛下之福,江山之幸。”
两人走出校场,赵执说:“那主事?方才说,梁州州府或许会发现翟氏的马场,进而为难于他。翟氏既有这份心,我回去会往梁州去信,让州府对边境养马少些滋扰。”
“哦对了,我还要问问你,按我大晛律法?,民间养马超过多?少数量,便是触犯律法??”
“关于民间养马这一条,《大晛刑统》虽有提及,但没有写明具体?数量。刑统是元庆初年所草的,许多?条例不够细致。”
谢赓有些感?慨:“能养得起这么多?马的商贾,必不是普通贾人。”
赵执:“你要是不放心,我回去就派靳三前往梁州暗访一番。”
“翟氏如此诚意,查他也不是君子所为。罢了,你京城事?多?,靳三还是留在京城,若有必要,我自会派人去查的。现在是战时?,顾虑太多?反而处处掣肘。既是律令没有规定具体?数量,梁州州府不为难,翟氏养马就是可行的。我这两年接受的东西也不少,哪能光查他一家。”
赵执点头表示同意。两人走到中军大堂去看城防图,决定今晚日落时?分就出发北上雁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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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三十几位马夫被军士安排在营房中歇息,随行的女医给李秾检查伤势,按了按胸腹,幸好没有摔断骨头,手掌也只有皮外?伤,缓过那一阵,疼痛也好多?了。
日落时?分,主事?交代大家,谢侯爷设宴不便推辞,但这顿饭大家要吃得快些。夏季天长?,吃完饭还能赶好长?一阵路,脚程快一点,断黑前能走到南边的驿站。李秾心里?犹豫再?三,害怕在席间再?遇到谢赓和赵执,正想借口伤病不去,辎重官派了亲兵来请。亲兵告诉大家,大帅和左丞大人有紧急军情,今晚要赶到雁栖城,已经出发了。
李秾草草扒了几口军中的麦饭,就再?没有了胃口。离开京城这么久,她被病痛折磨,躲入民间一心行路,关闭耳眼,再?不关心时?势。这次因缘际会来到坞堡城,她心里?很想各处看看。既然赵执和谢赓已经离开去了雁栖城,她便没有什么顾虑。
李秾唤来给作陪的军士,问他是否能带她到城后?的山上去看看,小军士答应下来。坞堡城中各处于外?人来说皆是重地,普通百姓不能随意涉足,但城后?的高山倒是可以。冬日时?有百姓缺少柴薪,摸到背后?的山上来砍柴,谢赓也下令不必禁止,只要查证其身份就可。
军士带着李秾离开席间,从城中后?门爬上后?山。小军士和李秾聊天,嘴巴很严,不该说的都闭口不谈,只回答李秾跟军中无关的问题。李秾很是感?动,谢赓为人宽厚,可治军又如此之严。有他这样的主帅,是边境军民之福。
其实李秾很想到城楼上去看看的,不过李秾心里?明白城楼是军机重地,普通百姓不能去,因此只提出去后?山。
夕阳西下,北地的天空染上一片绚烂的琥珀色。李秾和小军士登上半山,看到坞堡城高高屹立在夕阳中,前后?的土地变得神?秘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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坞堡城前方,随行的监军已指挥军士装好军饷战备。赵执和谢赓在队伍最前方,两人一策马,长?长?的辎重队伍便跟在身后?动起来,向北出发。
赵执骑在马上一直心不在焉,一时?觉得惊疑,一时?又觉得那是幻觉。
就在昨天,恍然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李秾。隔着躁动嘶鸣的马群,她好似出现在不远处,并且看到了他。
可那怎么可能,李秾怎么可能出现在坞堡城中?
北上的队伍惊起漫天黄尘,赵执回过头,看了一眼夕阳下的坞堡城。颅脑内一道白光闪过,他后?知后?觉地想到,李秾出身梁州村野,幼时?她的父亲就是贩马之人。
“继业,你带人先走,我现在回城中一趟!”
赵执在原地掉转马头,猛地一夹马腹,逆着队伍往回跑去。
谢赓还没反应过来,那马已跑了好远。
谢赓喊道:“赵君刃你发什么疯?”
赵执的声音从老远传来:“不必等我,我随后?会追上!”
队伍已驶出好远,赵执骑马冲到大门前。军士老远就看到是朝廷来的左丞大人,急忙挪开禁障放行。
赵执进门下马,看到辎重官的一位亲兵正在校场,急急地走过去问他:“今日给梁州翟氏商队设的宴席在哪里??”
亲兵看他一脸惶急,急忙指向西边的营房。“在那里?,大人要见何人?我为您去传?”
“不必,我亲自去!”
营房还离得远,赵执翻身上了马背,骑马跑到营房门口。门口的军士看到赵执,急忙行礼:“参见左丞大人。”
军士嗓门不小,听他这一声,房内正在用餐的马夫和军士都停了下来。看到辎重官起立,便也放下碗筷起立行礼。
赵执压下凌乱的气?息,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面孔。营房内大亮着,他不会看错每个人的脸。扫一遍,没看到有李秾。赵执觉得心口一窒,听到胸口“通”地响了一声。
辎重官一头雾水,急忙离席走到赵执跟前。“大人可是要找谁?下官为您传唤。”
“没有,我……你们接着用餐吧,是我打扰了。”
“哦,大人慢走。”
赵执看到左首处的马队主事?,便走过去问他:“马队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主事?环顾席面,“禀大人,都在这里?。”
赵执又看了一遍,看到马队中有几位女子坐在西首,都束着发,穿着跟男子一般的短褐。
怪不得会让他看错……赵执瞬间觉得荒唐,他真是疯了!竟会看走眼到这个地步。
“大家坐,打扰各位了。我回来取个私物,这就和谢帅去雁栖城了。”
赵执在门口上马离去,辎重官招呼众人坐下。“左丞大人跟我们谢帅是挚友,无事?,无事?,请坐。”
用餐完毕宴席撤去,主事?才注意到李秾不在席间。他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朝廷的大人跟他们这些粗俗的马夫不会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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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军士带着李秾爬到山顶,拉李秾站在树荫下俯瞰全城,山上的风吹起两人衣襟。
李秾随口问道:“你今年几岁了?”
小军士腼腆低头:“十五。”
按大晛律法?,年满十四即可从军,可十四五岁,终究还是需要亲人庇护的年纪。
“我不小了,在军中训练半年,便能上阵破敌。”
李秾冲他点点头,“城防坚固,战士英勇,北滦贼人一定会被你们赶走的。”
他们站在高处,看到北去雁栖城的队伍逶迤远去,激起阵阵黄尘。不知为何,一阵悲戚涌上李秾心头,像轻纱一样罩住了她。
赵执正和谢赓一起策马走在队伍最前面吗。
不知这次一别,日后?何时?还能有再?见之机?或许永不相见了,她甚至都没有机会问他一句你好不好。
李秾说不清心中复杂的感?情,她对他有愧疚,留书一封便狠心诀别,可那愧疚皆因天意弄人,她那时?不会想到,还能苟活到现在。有近乡情怯一般的忐忑……还有,害怕,端木青棠和岳三泽皆是当世神?医,可两人都没有把握将她治愈。若是有一天,她又一次一睡不醒,又一次弃他而去呢?
那还不如,现在就不见,不要再?去徒惹他伤心。
人生到此,李秾才知晓造化弄人的滋味。
北上的辎重队伍在渐渐走远,直到视线中只留下一片模糊的黄尘。
李秾转过头,不动声色拂去眼里?的潮湿。
“马队该上路了,我们下山吧。小兄弟,今日多?谢你。”
坞堡城前,马队点好人数出发上路。
同一个黄昏,两只队伍一南一北先后?离开。夜幕降临,白日热闹的坞堡城寂静下来,只有后?山聒噪的蟋蟀声在空旷的城中响起。
第149章 心焰常炽
马队行至于石州, 在石州府城中一家质铺歇宿。当晚,主?事接到消息,让马队和所有?质铺伙计在第二?日前往山中的道观, 搬运道观中所藏的简牍。那些简牍午后就装上马车。质铺人数不够, 主?事留下李秾在内的十人, 帮忙一起将简牍运走。
李秾心情低落,本想早些回到马场, 却没想到几日后大家将马车换成船只, 直到数天后到达入海的港口,换成大船驶入茫茫东海。
东海一望无际, 船在海中行驶, 不知何处是?目的。
质铺的掌柜核查过众人身份之后倒也不瞒大家, 这些简牍都是?过去留下来的。这一趟是?受上面的命令, 将它们运到东海中的海岛保存。至于为什么要将它们运走, 主?事望着前方?茫茫的海面, 心情有?些低沉地说, 上面的几位掌柜都判定?, 北境局势扑朔迷离, 不久的将来,战事一旦蔓延向南到石州, 道观中这些简牍必然?逃不脱付之一炬的命运, 因此要趁现在运走。
能将这么多简牍保存完好?,并不容易。李秾和大船上随行的伙计们聊天, 却发现他们之中多是?出身底层的普通百姓。
直到开?春时, 李秾才随马队返回柑栅马场。这时她才得知, 马场中起了瘟疫,一半多的马驹没有?挨过秋冬, 剩下的一百余匹熬到开?春,也还在相继得马瘟死去。
马瘟不会传人,马夫们想尽办法精心照料,将此前传下来的经验挨着一遍一遍地试,却发现始终收效甚微。若这样?下去,到了夏季,马场就不会再有?马了。
马夫们用的方?法五花八门,李秾无法可想,只能将剩下的马驹编号,每日用纸笔记录每匹马驹吃了什么,用了什么方?子,症状有?何变化,试图通过详细的记录找出有?效的方?法。
大伙正?在着急之际,骝翁从骕化城带回一个消息,翟掌柜不远千里请了一位吐谷浑老?兽师来给马群诊治。
是?骕化城主?理锦狐庄的翟氏?
李秾正?愣神之际,帐棚厚厚的门帘一掀,走进?来一个面色白净的青年。
帐棚中的马夫纷纷恭敬叫他:“翟掌柜。”
翟九渊带着众人和请来的兽师去了马棚,让兽师给马驹诊断,又让众人把从去年秋冬到现在的马瘟症状说了一遍。
他在人群中无意中瞥见李秾,只见她捧着块薄木板,正?奋笔疾书,板上已写了厚厚的一沓麻纸。
锦狐庄虽然?富有?,但也不能如此浪费纸笔。翟九渊正?欲制止,李秾却将那厚厚的一沓麻纸双手递到他跟前。
翟九渊打眼一看,纸张居然?详细地记录了每只马驹的症状。马场中有?十几种马驹,马种不同,犯马瘟的症状是?所有?不同的。方?才马夫们细细说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却十分杂乱。
翟九渊将那沓纸递给兽师,所幸兽师也是?识字的。他接过去一看面露喜色:“这样?记着就清楚多了!翟掌柜,我先去开?个方?子,今晚煮在盐水中灌服试试。”
“请。”
马夫们去帮着兽师煮盐水,翟九渊叫住李秾:“你?就是?骝翁去年冬天带到马场的女子?”
李秾有?些惊讶:“掌柜的怎么知道?”
翟九渊:“这片马场归庄里管辖,进?了人我自然?知道。骝翁说你?救过人,有?侠义之心,并且勤奋聪慧。”
李秾淡淡一笑,摇摇头,“不过是?因为骝翁待人和善,是?他发善心收留了我,我没有?他说的这么好?。”
翟九渊问李秾:“你?能识字,想必是?官宦人家出身?”
“先父是?野川镇贩马的农户,小人是?村野百姓家出身,祖辈都没有?出过官宦。”
翟九渊虽然?年轻,见识却不比普通人。他看李秾虽然?身着粗布褐衣,对话?之间却自有?一份笃定?从容。他猜想,此人过去一定?有?些不同寻常的经历,让她在这偏僻寒冷的马场也能获得一份沉淀。
想到这里,翟九渊突然?想问李秾一个问题。
“你?似乎是?叫李秾?李秾,养马在大晛乃是?末技,你?用纸笔写了那么多所见所闻,即使在兽师那儿有?点用,也不过微学。你?能读书识字,即使是?女子,也该有?许多其他事可以做,不知为何会对这样?的微学末技有?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