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一愣,想不到翟九渊竟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
其实她留在马场不过是?因为这两年的机缘巧合。命运弄人,摆在她面前的选择从来都不多,顺势而行,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若依他这么说,养马只能视为低贱之职,他们这些人也只能是?低贱之人么?
李秾认真想了想。
“翟掌柜可读过庄周?庄周的书中有位庖丁,庖丁善解牛,养马若是?末技,解牛岂不也是末技?庖丁之解牛,却能做到既合乎音声,自得其乐。又由技入道,不疑不惑。养马虽属末端,却是?不该轻贱的。”
这番话?是?李秾的心里话?,她是?回答翟九渊,也是?说给自己听?:“世间之道,正?是?寄于微学末技之中。翟掌柜,养马,其实并不轻贱……”
翟九渊听她说完眼前一亮,顿时心情愉悦。
“你?说得甚好?!不过有一处我得更正。依我看呢,世间技艺就不该有?什么本末之分!”
马夫在外间请示翟九渊,翟九渊走出帐棚,李秾跟在他身后。
他看翟九渊如此年青,看年纪不过而立,却能在梁州主?理锦狐庄,以翟氏的名义向朝廷输送战马,想来应该地位不低。李秾跟在他身后,把心一沉,鼓起勇气问道:“翟掌柜,不知锦狐庄中有?没有?雪泪藓?”
翟九渊回过头:“雪泪藓?你?问这东西做什么?”
李秾追上去:“治病之用。若是?有?,我愿意用付出一切代价去交换。”
李秾热切地看着他,不过翟九渊的回答却让她大失所望:“没有?,我在梁州多年,只是?听?说过这名字,却从来没见谁手上真的有?过。”
想来这药草该只是?传说。
李秾却也不气馁,又鼓起勇气说:“翟掌柜,你?见多识广,若是?哪天你?见何处有?人售卖雪泪藓,可不可以告知于我?”
经过方?才的对话?,翟九渊对衣着朴素的李秾心生好?感。
“这恐怕很难,但我可以帮你?另一件事,我可以帮你?请求端木前辈常住梁州。”
李秾眼前一亮,这也很好?了。
端木青棠医术高超,但性情古怪且游踪不定?,李秾总是?担心不小心惹她不高兴,她若是?能常住梁州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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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城,太初宫。
紫极殿东原有?片园林。昌祐九年秋,这片园林被拾掇一新,其上新起一座阁楼,名为漪馨阁。阁楼是?用这两年各地商贾和黄保生那些义子的贡献建起的,阁后水榭中还陆续进?了不少珍禽。
皇甫震霆站在阁中俯瞰水榭,看到水面之上一对白鹤翩翩而过,烦乱的心情好?了一些。
黄保生爬上楼中,躬身禀道:“陛下,奴婢领人来了。”
皇甫震霆回头,黄保生身边站了两位女子。两位都身着宫裙,但姿色神态却跟后宫的宫妃明显不同,姿色都令人眼前一亮,总算不再是?他常见的那些庸脂俗粉。
“这次,算你?还有?点眼力见。”
黄保生面带喜悦:“奴婢多谢陛下夸奖,这两位女子仰慕陛下,能得见天颜,是?她们的福分。”
漪馨阁建起之后,黄保生奉旨往里带了不少人,每次都是?伺候几天,就被随意一个理由打发走了。此次的两位,是?他的义子花大价钱买的,不知能呆多久。不过这两位女子的姿色确实国?色天香。黄保生打量着,比后宫得宠的几位都要高出好?一截。
当晚,皇甫震霆果然?歇宿在了漪馨阁,并赐了两位女子美?人的位份。
自去岁除夕以来,皇甫震霆此前频繁发作的气厥转成了更严重的癔症。那次上元被歹徒挟持,把他害惨了。癔症发作起来,他便抑制不住地大吼、狂摔身边的物事,此事只有?身边的内侍和几位太医知晓。
在漪馨阁搂着两位新美?人荒唐一夜,清早起来,两位美?人争着给他束发戴冠,打开?他发冠时一时噤了声,却又默默地不得不梳。
皇甫震霆你?恍惚一笑,问道:“朕还没四十岁,却如此老?态,是?不是??”
两位美?人乖顺地伏在他脚边,“陛下正?值壮岁,一点也不老?。”
皇甫震霆拂开?她们。没人敢跟他说实话?,他明明才三十九,登基不过九年,卸下身上的金玉之饰,看起来竟像老?十几岁一般衰颓。面色浮肿,谢顶,还有?只有?他自己能看出的畏首畏尾的气质,这个四境的至尊之主?,怎会如此难当?联合薛亢和卢皇后谋划夺得位置的时候,他所幻想的,跟现在全然?不一样?……
半年来,皇甫震霆心境已然?大变。父兄留给他的已然?是?个烂摊子,他收拾不了,钱漱徽收拾不了。赵执得钱漱徽提拔,将国?库的事情主?动揽了过去。赵执在交广二?州设置滨海监,这几年,原本匮竭的府库靠滨海监的赋税撑着,竟也支持到现在。这两年各地商贾来京,贡献都进?了他的内库。
既然?内库都充盈了,为什么不能要点随心所欲的东西。钱漱徽都走了,北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回来,元庆年间梁州被占,不也这么过来了?
皇甫震霆对着铜镜,正?凝神细思。忽然?听?内侍在外?间禀告道:“赵执赵大人在紫极殿前请见陛下。”
皇甫震霆一抬袖将金梳拂到地上,朝门边吼道:“朕没空,谁也不见。”
内侍在阁外?听?出他语意不佳,急忙退走。
“慢着,你?去底下让黄保生去回他。”
“是?。”
赵执在紫极殿侯了半响,黄保生匆匆赶来问他什么事,赵执想干脆回去写成奏折,改日再来。
赵执回到政事堂,将给谢赓的信又看了一遍。这是?封长信,赵执读毕,又提笔在后面加了不少未尽的话?。
“用骑兵有?十利:一曰迎敌始至;二?曰乘敌虚背;三曰追散乱击;……十曰掠其田野,系累其子弟。此十者,骑战利也。夫骑者,能离能合,能散能集;百里为期,千里而赴,出入无间,故名离合之兵也。(注)骑兵关键则在马政,固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
北地回来之后,他和谢赓时常有?通信。数月之间,两人在信中达成共识。要对付拓跋虎文的铁骑,大晛必须建起数万骑兵方?可与之匹敌。此事两人越来越笃定?,在来回的信中已开?始讨论细节。可赵执因身在中枢,更加明白此事要想做起,必然?千头万绪。
北滦以武立国?,拓跋虎文手下猛将如云,边境将士骁勇强悍,相比之下,大晛朝廷及建康城世家崇尚文雅风流,重文轻武,带动四境之内军民武力羸弱。就是?战力最强劲的长熇军,自元庆以来也少经历练,如今在边境,只能堪堪以防御之势和覃骕对峙……
北滦马种优良,建国?时就有?一只强大骑兵,到拓跋虎文即位,骑兵数量又扩充了数倍。骑兵所到之处,呼啸如云,而大晛边境的骑兵只有?几千,且多用羸弱马匹。以如此军力比对来看,北境三州沦陷几乎是?必然?……
赵执心中愤愤,不小心抬手在纸上甩下一串墨点子。谢赓能在边境收回五座城池,已是?尽了他最大的力。
此事还须跟祖亮、兵部和太仆寺商议,然?后由谢赓在边境上书……
书吏在外?间打断了他:“大人,太仆寺丁大人到了。”
赵执放下笔,“请丁大人进?来。”
丁栩今年五十出头,在太仆寺卿这个位置上已呆了十年之久。骑兵之关键在马政,今日赵执请他来,就是?要向他了解大晛马政的具体?事务。
“丁大人请坐,我今日请你?来只有?一件事。谢大帅欲在国?中建起三万骑兵,不日就要上书陛下,谢帅在信中向我提起此事。我因怕早朝时陛下问起,政事堂对马政一无所知,今日特请大人来专门请教。”
“左丞大人客气,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书吏将一盏热茶放在丁栩手边,赵执便直接问道:“太仆寺明掌牧马之政令,寺卿之下设牧师令,牧师令之下辖有?马苑。请问丁大人,如今大人之下,典牧署共有?几位牧师令,共有?哪些牧场呢?所养马匹多少?”
许是?坐着不自在,丁栩站起躬身答道:“禀左丞大人,典牧署如今共有?七位牧师令,其中有?四位是?以它职兼任,并未管辖马苑,也就是?说,典牧署只有?三位牧师令,下辖两处马苑……”
“只有?两处马苑?”
赵执一声忍不住的追问,显然?极为震惊。丁栩顿了一瞬,继续说道:“是?,两处马苑。一处是?京郊的青槐围场。”
青槐围场赵执很熟悉,围场中所养的马匹专供天子,用于乘舆服御,其中的马匹虽然?名贵,但数量极少。青槐围场平日里还让给宗室、禁军和巡防营牧马,但这些马匹不属军马范畴,不养在围场中。
“还有?另一处马苑呢?”
“另一处马苑,乃是?位于泾州境内,泾水河谷之畔的泾藿苑。”
“此处有?马匹多少?”
“据上月牧师令报来,此季,泾藿苑共有?牡马二?千,牝马四千,五岁以下马驹八百余,总共约有?七千余匹。”
“不,丁大人可还记得,元庆初年间我朝不是?有?七处皇家马场吗?”
“下官记得,太仆寺的籍册中确有?记载,七处马场是?元庆初年的规划,到了元庆十年,相继建了五处。此后十几年间,这五处马场相继废弛,至元庆二?十九年,便只剩下青槐和泾藿两处,一直用到如今。这两处的马苑所养的马匹,单就数量倒是?未减少。”
赵执久久不语,只觉心底一片冰冷。
北滦军光骑兵就不止五万之数,而大晛天下八十七州,只有?一个泾藿马苑在供养战马,且数量只有?七千之数,这七千之中选出供战场所用的战马,数量不知又要减去多少。怎能不令人心惊?
怪不得梁州翟氏前后送来的八百匹马,对边境来说如此珍贵,能让谢赓亲自到坞堡城中来致谢。
“另外?三处皇家马场位于何地?是?如何荒废的?”
“另外?三处马苑,均位于泾、梁二?州。因元庆以来,马政废弛,马苑之中便渐渐不再养马。还另有?一个重要原因,乃是?马种难得。我大晛自有?的马种四肢耐力不足,不善奔袭,若要饲养战马,每年须以大量财物从天山等地乃至北滦、吐谷浑两国?买进?马种。元庆后期,户部不再将买马的支出划给太仆寺,此事便就此作罢……”
丁栩不愧做了十年太仆寺卿,对赵执所问都能详细道来,并且时间、数量不出差错。只不过,赵执听?了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就此作罢”四字从丁栩口中说出时,赵执甚至忍不住想,不止北境,恐怕此后,北滦铁蹄将在大晛全境一往无前了……
他又追问道:“北境大军中的战马,每年有?多少匹由泾藿苑输给?”
丁栩看赵执脸色不好?,却也不好?不答。“禀大人,泾藿苑每岁供给军中战马约二?千余。”
赵执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丁大人,绍元以来,泾藿苑还有?无每年从外?域购入马种?”
“自元庆后期就没有?了。只有?京郊的青槐围场,为供给天子銮舆,太仆每年还派人采购马种。”
赵执听?毕又沉默了好?一阵,“我知道了,辛苦丁大人来一趟,你?自去忙吧。”
丁栩稳重地施礼,“下官告退。”
写给谢赓的信已至结尾,赵执想了许久,提笔涂掉落款,继续在信上写,不知不觉变成奋笔疾书。大晛马政荒芜至此,谢赓和十万军士在边境奋力拼杀,身后又有?多少凭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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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骥和靳三被叫来时,政事堂的厅内已经天黑。
“郎主?,有?何事吩咐?”
元骥重入朝堂后在大理寺领职,赵执正?有?意将他调到政事堂中,此时将好?这件事交给他。
“元骥,靳三,我命你?们二?人今晚准备,明日一早出发,带人前往西北梁、泾二?州,此行任务有?三。一,查看二?州废弃的三处马苑是?何状况;二?,前往泾藿马苑,点数苑中太仆供职人员及马匹确数;这两件,交给元骥。三,梁州骕化城有?商贾翟氏,找到商贾翟氏,问明其马场详址,前往查看。携我的一封印信,如有?可能,请他来京与我一见。翟氏不是?朝廷中人,后一件,就交给靳三。”
事发突然?,不过元骥和靳三这几年已习惯了,站在堂中领了命,又问了几个问题,便告辞各自回去准备。
赵执最后叮嘱:“此事从速,二?十日五之内向京城寄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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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春夏,荷叶田田,杨柳荫深。
两封急件分别从梁州随信鸽飞到京城。
一封是?端木青棠寄给太医院李正?的。李正?回乡丁艰,未满三年,被宫中提前召回。他从徒弟家回来,路过津阳门附近的鸽房,取了给自己的信筒。看了看是?来自梁州,便当即打开?。时端木青棠给他的一封信,信难得地写得长。信中写了种种症状,是?她手中正?在医治的病人。端木青棠详述自己施针及用药及病状的变化,想问李正?这样?的症状他是?否别有?良策,末尾又提了一句大晛皇宫之中有?无雪泪藓,价值几何。
李正?越读越觉得这症状有?种熟悉之感,待读到最后,只见端木青棠写道,她现在手中的病人,就是?数年前他带上鹿台岭求医的那女子。
是?李秾!李正?不自觉一阵欣喜。医者有?恻隐之心好?生之德,何况他和李秾十分相熟。李秾怎会如此顽强,能撑到现在!
更没有?想到,机缘之下,端木青棠肯为她疗治顽疾了。只是?不知这其间发生了什么。
李正?长吁短叹地感叹两番,这才将信纸揣进?怀中,满心喜悦地准备到宫中去查阅典籍。他一转身,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来人一身宽大绯袍,正?从鸽房取了个袖珍信筒,捏在手里,看到李正?先开?口问候:“建寅兄,别来无恙。”
李正?一愣,随即躬身施礼,“经年不见,大人别来无恙?”
赵执伸手扶起他:“无恙,不必客气,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在下前日方?归。大人也有?信件寄来此?”
“是?,刚刚取得。”赵执晃晃手中的竹筒,上面写有?梁州的小字。“我看你?行色匆匆,似是?有?急务,兄请先行。”
李正?转身欲走,却忽然?想起怀中的信跟李秾有?关,而李秾,是?眼前之人的……李正?隐隐知道些他们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