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成衮被关?押在此?处,已经许久没有听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一瞬间听到自己名字,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抬起头,看到交椅上那张没有任何神情的?脸。突然心里一慌,难道不久后就是他的?死期了?
“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醉酒之后说?的?杀人,根本就是为了还赌债吹牛的?。什么凶徒,什么幕后之人,你倒是告诉我,你是谁?凭什么问我这些?”
“成衮,你虽然在千里之外的?颍州讨生活,但你不是颍州人吧?”
地上的?人没有说?话。
“你父亲是南谯郡的?屠户,你虽整日流连青楼和?赌坊,却?有个安稳的?家在南谯郡……”
成衮用阴鸷的?眼神看向李秾:“你还知道什么?”
“既知道你有个家在南谯,我自然还知道你在南谯的?妻女。”
李秾看着他血肉模糊的?躯体,突然不想再和?此?人周旋了,她站了起来。
“成衮,你被关?押在这里许久,别以为能拖下去等待转机。你如今落在我手里,便是必死无疑。对你用重刑已是客气,你既不说?。我只?好?告诉你,不知你是否想先看到妻女死去。”
伏在地上的?身子一僵,成衮直直抵看向李秾,似要分辨她话里的?真假。他的?眉锋有一道杀人时留下的?疤痕,是不祥之兆,常人不敢多看,但李秾毫不回?避,仍然直直地盯着他。
“你现?在招供,将其余人名姓写?于纸上,我便放过你家中的?妻女,决不食言。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你若仍然执迷不悟,为幕后之人隐瞒,我立刻派人将你的?妻女抓来,杀死在你面前。成衮,你杀人的?时候就该知道的?,杀人偿命。你杀孽太多,累及家人,这正是咎由自取。”
成衮还是沉默,阴鸷地盯着李秾。
“我先给你看两样东西,拿进来。”
张武走进室内,用手指捏着一个布袋,没等李秾发话,他将指尖的?口?袋抛在成衮面前,那袋口?一松,露出里间物事的一角。
成衮盯着口袋注视了一阵,伸出手去,打开了口?袋。
那口?袋里,赫然装着一截断指和一缕浅色的?幼女头发。
“你认认这截手指和?这缕头发,都是谁的??你若还执迷不悟,下次给?你看的?就不止是这个!”
成衮从李秾那冷峻的?神情,似乎看到此?人手段之残酷。
断指上那修长?的?指甲,是她妻子的?指甲,他绝不会认错。些微蜷曲的?幼女的?发丝,正跟妻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眼前的?人是怎么从女儿头上割下这缕头发的??
看了一阵,成衮突然绝望地闭上双眼,心里仿若有堤坝“轰”地一声尽数倒塌。伏了许久,缓过伤处的?疼痛,成衮面无表情地看向李秾:“我选保全她们,拿纸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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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外日光正盛,暑气喧天。
李秾走到院中,终于卸下方才?如凶徒般残暴的?表情,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感觉自己与恶鬼对峙,仿佛也沾上了阴森鬼气。
身后的?张武捧着带血印的?一张纸,那纸上写?了十几个名字。成衮还说?:“找到这个叫杨无丧的?,你们就明白了,杨无丧,或许就是檀家的?人,我不能确定。”
张武轻快地跟上李秾,“娘子,还是你有办法?,不然那成衮死都不会悔改!”
李秾淡淡地回?他:“他现?在也不是悔改,只?不过人性还未泯灭,对妻女还留着一丝良心罢了。用至亲性命威胁于他……也是无奈之举。”
张武这次就不懂李秾为何还如此?沉重了,反正那断指和?头发也不是真的?。
那带血的?断指和?蜷曲的?幼女发丝并非来自真人,都是鹤鸣楼中一位巧手的?厨工做的?,也不知用的?什么材料,看起来比真的?还真。
靳三奉李秾之命带人在颍州南谯一带暗访成衮的?来历,终于访到其家室妻女。他的?妻女是无辜之人,可李秾再无别的?办法?了。鹤鸣楼一位厨工从前学过易容之术,看过真人身上的?特征,伪造出来的?断指和?发丝完全可以假乱真。
李秾从张武手中拿过带血的?纸,一一看上面的?名字,写?在最后一个的?就是杨无丧。成衮的?话绝不是毫无由来,李秾几乎有个直觉。只?要查檀氏之人,就能找到这个人的?踪迹。
李秾今日用的?是攻心之术,等那成衮在暗室百般煎熬两日,李秾便会让人去告诉他,只?要他答应日后站出来作人证,她可以给?他的?妻女一笔丰厚的?钱财。如此?利用其软肋威逼利诱,成衮反水的?可能性极小。
做完这一件事?,李秾感到一阵沉重的?疲惫。这样?用损招对付歹人的?事?,完全不是她所长?,她宁愿不眠不休地看几十本账簿,也不愿意做这些。可是,她没有办法?。
从前的?秦淮南街,云影坊和?嘉穗楼的?楼体仍然在,只?是店门紧闭,数年无人靠近,门墙屋檐间已结满了蛛网。
从门口?街市走过,张功张武问起是否要叫人来打开楼门,然后将之打扫归置,李秾坚决地摇头。不查清凶杀案,不为二十七位惨死的?伙计报仇,绝不打开两处的?门。
回?到鹤鸣楼,李秾又吩咐张功和?张主事?,替她去看看那些伙计的?家人如今住在何处,这几年若有生计艰难者,接济钱财米粮。
她心里盘算的?事?太多,想着想着,便侧卧在凉亭的?躺椅上睡了过去。赵执来时,看她睡得正沉,便没有叫醒她。躺椅旁边有一方雕刻平整的?石桌,赵执坐在石凳上,将袖中的?公文拿出来看。看到有蚊虫飞近李秾,便挥手拂去。
回?京之后,两人手中的?事?务变为此?前在房州的?数倍,还总是各忙一端,能够见面说?话赋闲的?时间极少。就是这样?静静地守着李秾沉睡半个时辰,已是十分难得。
越是这样?,才?越要珍惜。傍晚时,赵执和?李秾在房内尝过了鹤鸣楼厨工做的?汤菜,赵执便勒令李秾今晚和?他去青溪歇宿,耍赖也不行。
赵执正值壮年,床榻之间的?温存于他而言是食髓知味。但让李秾于他同回?青溪,并不是为了这一件事?。往往在睡前,他会听着李秾细细地讲她在追的?凶案,李秾时而也会问问他政事?堂的?事?。李秾不是普通的?闺阁女子,不是只?生存于后院,赵执从来都知道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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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哐——笃笃,哐——”
深夜的?帝都街巷寂静无声,只?有更鼓声和?更夫拖长?的?音调:“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更夫拿着打更鼓走过巷子,将几句话报得更勤了些。离他数十丈远的?地方,就是朝廷的?太社和?太庙。这两处戒严,不允许普通百姓走进。
有个黑影从更夫身后一闪,又迅速躲进黑暗中,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宗庙社稷是除了宫城之外最重要的?地方,平日里有禁军和?巡防营共同守卫,两边又有分工,禁军负责里间,而巡防营负责外围。
成衮口?中的?那个人,杨无丧,如今已是巡防营中一位参将了,是大统领檀霸最信赖的?心腹。今日的?晚间巡防由杨无丧负责,他本该是要从巳时值守到天亮,但因檀霸默许,他不必通宵,到太庙太社这些重要的?地方巡逻一圈,露个脸就可以回?家歇息了。
两队巡防营军士在太庙的?院子附近绕巡。杨无丧将将穿过院子西侧的?松柏,突然听到院墙处有阵轻微的?异响。这异响常人几乎注意不到,可听在他耳朵里却?异常清晰。
“唰——”一声风响,杨无丧已抽出手中的?武器向柏树密枝中挥去,从墙内跃出藏在枝桠处的?人用短刀“梆”地挡了一声。
那人穿着夜行服,只?露出一双眼睛,受力落地时,手上已和?杨无丧交手了几个回?合。杨无丧自恃武力,本没把这人放在眼里,但没想到这人竟能一连接住他多招,他遂心里一紧。
巡逻的?军士听到打斗的?声音,一齐往这个方向跑过来。那人明显感觉到压力。两人手中武器猛地相碰的?瞬间,一件黄金祭器从他怀中掉出来。
原来竟是入太庙盗窃的?贼人。
巡防营军士合围过来,那人眼看不敌,猛地挥开杨无丧的?兵器,逃窜而去。
杨无丧捡起地上的?黄金盉,到禁军那边去找人进太庙检查还有无其他东西被盗。天亮时礼部来了个主事?清点祭器,并无其他损失。
这件事?被檀霸压了下来,没有往上报。太庙和?太社中贵重物品无数,总有些胆大包天的?贼人不顾生死前来盗窃。杨无丧因为追回?黄金盉,还被赏赐锦缎二十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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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贼人众多,没有人会想到,那晚来引杨无丧打斗是靳三。
靳三和?他打斗一番,借着太庙院墙处的?风灯,将他手中的?武器瞧了个清楚。隐匿片刻确认没有追兵后,靳三径直去了鹤鸣楼李秾处,告诉李秾,杨无丧手中所用的?正是南谯蝎刀。跟李秾派人去南谯民?间买来的?那把,样?子几乎不差。
南谯郡表面看似太平无事?,民?间却?帮会林立,势力复杂。蝎刀是前朝时当地帮会工匠所锻,直至今日一直在此?地民?间流行。李秾本以为,凶案还未找到真凶,杨无丧这样?的?人也该离京师衙门的?视线远一点。没想到的?是,此?人已混入巡防营,领了朝廷俸禄,背上的?命债成了他晋升的?路阶。
李秾将杨无丧的?画像递到成衮,成衮看了一眼,说?:“此?人从前无须,现?在倒把胡须留起,他就是杨无丧,那晚屠杀客栈的?一多半都是他手下的?人,你们查出来了吗?他投靠的?是不是檀家?听说?建康檀家家业富可敌国,大晛一多半……”
李秾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起身走出暗室。成衮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可不可以放我一命?”
李秾头也不回?,“你的?命……我说?了不算,留待日后国法?来判。就是判你立斩,也是你咎由自取。”
鹤鸣楼的?高台凉亭,李秾在那里站了许久。
从前的?杜徵闲暇时爱在房中擦琴,现?在的?李秾却?钟情于站在高台俯瞰帝都。阿棉不知道李秾总是在想些什么,为何李秾会有那么多时间需要沉思。
她请令容上去送披风时,李秾又一次退回?躺椅上睡着了。她时常给?李秾号脉,知道李秾神思常劳,就是睡着了也睡得浅。大约是这高台视野宽阔,风送清凉,让李秾感到安心,她在这里入睡比在屋里容易得多。
还是那如同锈蚀一般的?血腥味,从鼻端无限地漫延开来。
李秾再次梦到昌祐八年那个从城外返回?的?清晨,看到血水渗过地板,从梁柱无声地流淌而下,氤氲开来。
醒来时她终于没有惊悸,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那梦境已经过去,再也不会看到了。
京师衙门不能做的?,她在鹤鸣楼和?靳三的?帮助下做到了。她拎出了关?于凶案的?清晰线索,找到了人证物证。
其实,谢赓、赵执和?她一直怀疑都是檀家。可李秾因为出身草野,并不谙熟世家的?处世规则。不见到真凭实据,李秾总还在心里存有幻想,怎会有人如此?藐视律法?,为一己之力将普通人的?姓名视若草芥。像檀自明之流,怎么可能是大晛的?砥柱?
然而事?实即是如此?。
李秾想起自己多次遇人行凶,死里逃生,想起暴徒车鳌杀死粮商,潜伏在南谯成为地头蛇,檀家联合各地世家反对津税司改革,不惜炸毁邕江堰坝导致死伤无数,后将赵执排挤出京谪降房州。
大晛朝廷有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俗称三司。刑部受天下刑名,御史台纠察,大理寺驳正,自前朝以来,凡遇重大案件,必会同三司共同审理。
凶案追到如今,已不是李秾这一届民?商的?身份可以处置。
李秾想,若是她去敲响刑部的?登闻鼓,将凶案揭出来交给?三司去处置,三司正面对上檀家,最后将会怎样??然而檀家及其党羽的?势力已在大晛盘根错节……
她最后终于决定,她要为了那些死去的?冤魂,为了揭出檀家过往的?不堪去敲响朝廷的?登闻鼓!
“铮——铛——”
有凝重的?大钟之音破空而来,随着风一起撞向了凉亭的?檐铃。
难道她是想得太出神,深陷心境,竟至于出现?幻听?
“铮——铛——”
钟声从太初宫的?方向传来,响彻建康城上空。熙攘的?街市,有人听见了这钟声,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抬头向天空看去。
“铮——铛——”李秾慌乱地站起来,奔到栏杆处,凭栏向太初宫的?方向远眺。钟声响了十一下,大丧之音!
李秾将方才?那些情绪想法?暂时压了下去,直觉告诉她,太初宫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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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前。
站在明藻宫外间的?两位内侍从来没有想过,会在寝宫之中问到这样?的?气味,淡淡的?腐烂的?腥臭——那是将死之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就在昨日,大统领薛亢带禁军围住了明藻宫,将皇帝陛下榻前侍候的?内侍宫女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两人听用。连侍候陛下多年的?内廷总管黄保生也被请出去,至今没有回?来。
薛亢说?,他奉陛下口?谕,延请佛陀来给?陛下看病,要所有人都退避。薛亢多年来掌管三万禁军,护卫皇宫安全,他的?话谁敢不听?禁军围住明藻宫时陛下正在榻上沉睡,待他醒来之后,和?薛亢说?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几日以来,有人进来过。大多数时候是来求见的?人都被挡住了,皇后,几位宫妃,后来又有朝臣,薛亢都说?,佛陀正在给?陛下看病,谁也不见。
几日以来,两位内侍只?要根据指示往里面送些东西,其余时候,一律蜷缩着身子低着头,对一切不闻不问。他们无须多想很快就明白了,在这里只?要多看了一点东西,就会立刻丧命于禁军刀口?。
有个晚上,皇帝陛下醒着,嘶哑地吼着要传黄总管和?祖亮、祯王殿下,外间的?两位内侍听得心惊胆战。薛亢先是站在门口?,对属下说?陛下这是病中呓语。后来薛亢走进去,外间下起暴雨,君臣之间说?了什么就听不清了。
第五日午后,几位宫妃又来请安,包括馨漪阁的?两位美人。明藻宫中寂静无声,许久,薛亢含着泪眼走出来,语意哀恸。
他告诉众人,就在破晓时分,陛下驾崩了。
“铮——铛——”
“铮——铛——”
薛亢让那两个留守的?内侍去敲响宫城望楼上的?钟,十一下敲完,内侍再没从望楼出来。
万岁崩逝,王公大臣及宗室三日内缟素朝夕哭临。
薛亢按着腰间的?剑,站在大殿丹墀御座下首肃然而立,看着浑身缟素的?臣僚一个个进到殿中哭泣拜倒。
这个场景与十年前,绍元帝崩逝时何其相似。他那是站在殿中帮助新君操控群臣生死,十年后,依然如此?。
第165章 昌祐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