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宫门口聚集的朝臣越来越多,赵执远远看到成国公府的车驾,祖亮把颇有?些吃力地从车上?走下来,将拐杖交给身后的下人。祖亮还未半百,想不到如今竟要拄拐。
赵执走过去问安,还未开?口,祖亮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无奈地直言相?告:“少时从马上?摔下来留下的旧毛病,年?青的时候没动静,如今不过上?了点年?纪,竟真的影响行走了……这真是天意?啊,天意?。”
尚书台总理朝堂事务,他一日万机,若是腿脚不便,必定又会增加艰辛。赵执看着祖亮行动缓慢的双腿,有?巨树倒塌的惋惜。祖亮却对这件事不想多言,转而问起赵执在房州的事。
重华殿上?。众多朝臣纷纷过来向赵执祝贺,祝贺他安然回京,重掌政事堂。他在房州主政一年?,听到看到的一切,是在政事堂中安座施令不能比拟的,若是可以?选择,就和李秾永远呆在房州也未尝不可。可重华殿上?的群臣自入仕起就呆在建康城中,这一生从未出京任过职。在他们眼?里,能够重回京城,当然值得贺喜。
就连檀氏堂兄弟也过来不冷不热地寒暄了两句。可一边说话?见礼,赵执分明在檀自明细小的眼?睛里看到不加掩饰的恶意?。
赵执本不想加以?理睬,可念头?一转,他抬起头?,直直向檀自明的目光逼视而去。大?晛会变成如今的大?晛,有?多少要赖檀家这样的国之蠹虫所致。他既入政事堂,此后必然不会回避檀家的问题。若说从前还会有?所顾忌,那此后,他所做的事会再往前逼近三分。
“陛下驾到——”
朝臣肃然静立,随后,在叩拜平身的瞬间,所有?人都注意?到,数日不见,御座上?的人更加枯瘦了,瑟缩的身子套在宽大?的龙袍里,形销骨立。
皇甫震霆没有?和朝臣多说废话?,问了赵执几句房州的事,随后将西北靖乱和户部津税司善后的事都交给他。
西北早已不是大?晛的西北,早就是外?寇纵横之地了,一句话?就交到赵执头?上?,看来陛下是准备撒手不管了?重华殿上?,朝臣各怀心事,唯一感到幸运的是,西北离建康城千里之遥,除非梁州驻军、荆州军和北境的长熇军全死光了,否则胡人怎么也到不了建康来……
群臣正想着,赵执出列领命。
站在御座之上?的禁军大?统领薛亢眯着眼?睛,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丹墀之下的赵执。皇甫震霆病弱,朝堂形势悬而未决,檀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来找他,他自然倒向檀姒所出的二皇子。檀氏和在商税之上?获利的各大?世家对赵执的恨意?早已昭然,赵执一个身后无所依凭的孤家寡人,他以?为自己还能走多久么?
————
城南牙行附近的一处无名院落,张功为李秾挪开?暗室的门,李秾随着门后向地下延伸的台阶,一步一步走进暗室中。
这里关押的是靳三率人抓住的云影坊凶杀暗的嫌疑人,他们布防许久,只抓住了他一个人。为了不引起注意?打草惊蛇,靳三找了具死尸,向外?界伪装成他已死的样子,将他抓到此处审问。再之后,李秾离去,北境动乱,皇甫震霆病倒,朝中京中一团乱麻,为了不多生事端,赵执下令先暂停追究此事,就将此人一直关押在这里。
李秾静静听完靳三说起前后发生的事,心里明白?赵执终究还是顾全大?局。然而如今她回来了,此事她必定追究到底。
此人能被?牙行的人抓到,全然是个意?外?。建康府彻底将此事定为悬案不了了之后,靳三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从老仵作那里拿来的尸检结果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能在夜晚将二十?几□□人片刻之间杀死,凶手必定数目不少且武力高强,且案发后藏匿得无声无息。凶手若不是禁军、巡防营中的习武之人,便该是出自像城南牙行这样的专门提供武力的帮会。
靳三率手下的人暗访许久,在颍州一处路边的脚店抓到这个男子。这个男子流连赌坊数日,醉酒之后向赌坊说起自己在京城杀人一夜赚了千金的事。将他抓到此处后,没想到这人竟是个嘴巴极严且性?情狡猾的。关了他许久,关键的话?都没吐出来。
那时靳三审问许久,对他用了刑讯,此人在刑讯难挨之余含糊吐露过受雇于檀氏的事,可待片刻清醒过来,又一通真真假假地胡说了一通,连靳三都难以?分辨。
赵执看到两脚锁着铁链的男子,因长住暗室,此人瘦得皮包骨,因此小臂上?的刀疤显得越发狰狞。
他看向李秾:“我该说的都说了,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们识相?点的话?,现在就放了我。”
和他眼?神交汇的瞬间,那阴鸷的目光让李秾突然一阵心悸。直觉告诉她,错不了。京城,一夜杀人,酬千金,此人就是那晚的凶手之一。
血腥喷溅梁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怎能不让她心悸?李秾直直地盯着他。
盯了许久,她退出了暗室,室内的逼仄和那人的阴鸷,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靳三请示李秾:“娘子,要不要对此人用刑?此前对他用的是轻刑,此次用重刑,定能逼出他的真话?。郎主说此事由娘子做主。”
李秾心里先是闪过报复的快意?,随后想到,此人在关押暗室这么久,还能一切如常,能够威胁他的必定不是关押和刑讯。再说,抓到他时此人在赌坊,靠说出一件绝密的事妄图赖掉赌债。将他关押在此处,说不定反而帮助他躲避了赌坊的麻烦。
李秾想了许久,心下一狠,非常之事只能用非常手段。她告诉靳三,将此人的相?貌画下来,要画得像他未被?关押时的样子,拿着画像前往颍州,按她说的话?行事。
从院子走出,李秾特意?去了一趟建康府的府衙,她不是要重新进去伸冤。这几年?,建康令已换过两任,府衙中的捕快和皂吏也许早换了一轮。云影坊伙计被?杀既已定为悬案,必定早就没人再去追究了。
李秾带着张功张武,放缓了脚步从府衙前走过,静静地看向大?门。她离开?那年?的难过和绝望,到如今没有?减轻一丝一毫。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那年?在府衙中供职,帮助验了二十?几具伙计尸体的老仵作。
验尸是侦破案件最关键的环节,那老仵作既不像奸诈之人,跟死去的伙计也无瓜葛,必定不会作假。活人被?杀,尸体真的可能什么线索都留不下吗?
李秾想得满心焦灼,头?隐隐地疼起来。她最终还是下了决定,转身对身后的张功张武说:“我先去一趟青溪,张武跟我去,张功现在回楼中,让张主事和你一起去查当年?在衙门验尸的老仵作现在何处。一有?消息,立刻来报我。”
张功领命转身去往鹤鸣楼,老仵作因为年?迈已不在衙门供职,他本以?为查到他现在此处至少要一两日,没想到不过一个多时辰,张主事安排出去的人就已查探到了。那老仵作如今和女儿?一家住在京郊的村野。
张功拿着地址,急急地赶到青溪交给李秾。李秾正在赵宅的院中侍弄花草,这样能使她平静下来。她看到张功这么快来报也吃了一惊,随即想到,打听这点消息对张主事来说只不过小事一桩,如今整个鹤鸣楼都可助力于她。
李秾告诉张功,此事不许外?泄。明日午后,他们二人随她去城郊。
————
李秾让张功和张武扮成农夫,自己也穿成村妇。两人本来不解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等到了城郊村庄里,才?渐渐明白?过来,李秾是不想引起任何注意?,给老仵作惹来麻烦。
找到老仵作和女儿?一家所居的院落时,三人借口讨水喝,敲开?门进了院中。
这处柴门小院外?观齐整,内里却十?分简陋破败,不像是有?一家人居住的痕迹。敲了敲屋子,里面并无人响应。
三人正在怀疑走错之际,柴门“吱嘎”一声响动,一位瘦弱的老叟扛着一捆柴走进院子,正是那年?在衙门验尸的老仵作。
他似是眼?花了,盯着院中的人看了一阵。
为免引起误会,张功急忙走过去,从他背上?接过柴捆,码在墙根处。“老人家不要惊慌,我们是到山上?砍柴的樵户,路过这里,来你院中讨口水喝。”
老仵作指了指墙跟处的水缸,张功和张武喝过水,李秾挥手让两人退出小院,为了打消老仵作的顾虑,也可以?在附近警戒。
“你不喝水么?”
李秾轻声说道?:“我不是来讨水喝的,仵作前辈,你老是什么时候不在衙门停尸房听差的?可还记得我么?”
老仵作眯起老眼?,盯着李秾细细地看了许久。
“你是那年?夜间凶案,云影坊的苦主李娘子?”
李秾心中一喜:“是,是,你老人家还记得我。”
老仵作从屋檐下搬过一张残破的木凳,坐在上?面歇息,掏出怀里皱巴巴的手巾擦去额头?的汗。
“我虽年?迈糊涂,但怎会不记得李娘子?那年?,有?两位贵人先后陪娘子到停尸房来查看尸体,询问验尸的结果,那两位贵人,一位是政事堂的赵大?人,一位是镇守北境的谢将军。停尸房尸臭冲天,平日只有?我一人出入,寻常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也多亏得娘子和两位大?人愿意?进来。”
他看向李秾:“没想到隔了这几年?,李娘子,你又再次找到我这里了。”
院中空旷破败,老仵作的生活看起来十?分清贫,且像是独居,不像是跟女儿?一家住在一起,也不知道?此行能不能向他问出些别的。
既然他已经认出自己,李秾便不再隐瞒,她急切地看向他浑浊的老眼?:“仵作前辈,昌祐八年?,云影坊嘉穗楼二十?七名伙计一夜之间死于非命,此案报到建康府,是前辈你一一验过了伙计们二十?七具尸身,前辈你在衙门专司验尸多年?,定然技艺高超。然而时隔多年?,我还是想再来问问前辈,伙计的二十?七具尸身,当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吗?”
“若前辈还能记起些什么来,但请前辈一定告知于我!他们是我的伙计,是无辜的大?晛平民,我必将为他们查到凶手,将凶手绳之以?法!”
老仵作看着李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过了这么些年?,不会有?人再来问这件事了……”
李秾着急:“前辈,若你想起尸身还有?任何异常,请你告诉我!”
“唉——我十?岁跟随师傅学收尸,后来学验尸,再后来在衙门听差,跟尸身打了一辈子交道?。我们这样的人,手、眼?练到一定程度,这辈子很少有?出错的时候。”
“前辈,那时你说伙计的尸身创口极为平整,说明杀人者用的刀十?分锋利,不是民间百姓日常所用的刀具。大?晛对民间利器本有?管制,但管制自元庆后渐渐废弛,因各地匪徒作乱,百姓藏利器自保多有?,因此难以?查明凶器来源。前辈,你可漏了些什么?前辈既很少出错,事实?真的是如此么?”
老仵作将皱巴巴的手巾揣进怀里,看向李秾:“李娘子,今日我在这院中对你说的,才?是尸身的事实?,你听好。”
李秾怔住。
“那二十?七具尸体,有?九具毙命的创口正如那时所说,因创口太过平整,无法查出凶器来源。另外?十?八具,毙命的创口及创口深处呈细小的节状。李娘子可见过毒蝎吗?蝎子的尾巴就是一节一节的。以?那伤口留下的痕迹来看,杀害他们的,是南谯蝎刀。”
“南谯蝎刀……蝎刀……”
李秾想起檀氏豢养过的死士,曾杀害京中多位粮商的凶徒车鳌,就是在南谯窝藏了多年?。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模糊地连成了线。
李秾心中猛地一跳,恨恨地看向老仵作:“你,你当时为何要说谎?”
老仵作看到李秾眼?睛里的愤慨,颤了颤褐色的下唇,没有?说话?。
“你是仵作,本该替死者伸张正义,却反而替凶徒隐瞒!”李秾一瞬间气得耳中嗡嗡作响,“那是二十?七条人命!你不敬死者,现在又何必活着!”
老仵作受了李秾锋利的语言,依旧没有?做声,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
李秾又问他:“那创口的底细,为什么当时我和赵大?人、谢将军竟都没有?看出来?”
“李娘子,能根据创口准确推断凶器,非寻常仵作能做到,加上?灯光昏暗……那时,我确实?瞒了你们。”
“你!”
气愤之间,李秾突然又有?一丝自责,她都亲自到了停尸房,为什么?为什么竟对一切毫无觉察?
“今日你既寻来,我向你说出,心里便好受多了,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也少些业报。李娘子,在京师衙门听差,身不由已之事……极其之多。说来你可能不信,那时,有?人曾拿女儿?一家的性?命威胁于我,不得说出凶器。老朽无能,为了女儿?,只得照办,实?在对不住了……”
“那人是谁?”
“那人蒙着面,我至今不能知道?他的身份。李娘子,这建康城是大?晛帝都,权贵云集,却也是罪恶渊薮,什么恶鬼毒物都有?。我活了一辈子,见过可怕的人,比死尸可怕多啦……”
李秾只觉得全身冰凉。她喃喃地问:“那你现在为什么又愿意?说了?”
“就在半个月前,我那唯一的女儿?难产去世,女婿迅速娶了新妇,将这院中的贵重物品一应变卖,离开?这里求生活去了。如今我无牵无挂,是大?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人家就是杀了我,也威胁不了我什么……”
老仵作颓然地坐在原地,“当年?的事,对不住了,李娘子。”
第164章 大丧之音
李秾退出暗室, 走到院中站立。
暗室内传来痛苦不堪的?嚎叫声,那叫声到后来已不似人声,而似恶鬼。李秾强迫自己站着, 忍着极大的?不适站在原地。站在她身后的?张武却?看到她身体微微一晃, 神情像是恐惧。
张武有些不忍, 向李秾说?道:“娘子,你若是不舒服, 不想听这声音, 属下送你回?去歇息吧。此?处交给?靳主事?和?张功,必然不会出差错。”
暗室传来的?声音传到院中已十分微小, 然而仍然可以听到, 那是在用肉刑逼取口?供。李秾同意了这件事?, 让靳三和?张功对那人用重刑。
等了片刻, 张武又问:“娘子, 要送你回?去么?”
李秾摇头, 站在原地没有动。
“张武, 你知道吗, 动用私刑是违反大晛律法?的?。”
张武心里一惊。
李秾这么想, 难道她要进暗室阻止用刑吗?
“娘子,可那人是杀人凶手, 他杀害无辜伙计, 对他用刑谁又会说?什么?”
“即使他是杀人凶手,我们不是朝廷衙门, 私人刑讯也是不对的?。”
“这……娘子, 你为何要同情一个杀人犯?”
李秾:“我对他只?有痛恨, 怎会有同情。”
“那这……”
“张武,若是我们、那二十七位无辜惨死的?伙计生活在清明之世, 朝廷律法?严明,有冤必申,不枉不纵,有恶必惩,权贵之人不敢知法?害民?,像今天这样?用私刑的?事?必然不会发生。这件事?……也本不该发生。”
张武对李秾的?话似懂非懂,追问道:“那娘子,你为何又同意了对他用刑?”
“此?人性情坚硬狡猾,要让他吐露出背后之人,这是非用不可的?办法?了。那年我曾经无数次奔走建康府,没有人能破得了此?案,没有人能帮我。只?有如今,我自己来找出真凶。张武,我要站在这里听着,再不适也要听着。我是提醒自己,这不是寻常之事?。朝廷昏昧,世家权贵视律法?如无物,视人命如草芥。动用私刑不对,但荒唐的?,何止是我们。”
张武有些明白了她的?意思。他陪李秾在院子里站了许久,听到暗室内痛苦的?受刑声小下去,最后变为无声,才?为李秾打开暗门,引着李秾重新走入暗室。
一盆冰水“哗啦”一声泼下去。李秾坐在室内唯一的?交椅上,看着地下那人从疼痛中艰难地清醒过来,他的?胸腹和?四肢已被折磨得皮肉翻飞。
那人在寂静中抬起头,模糊的?目光看到坐在交椅上的?李秾,下一刻因为疼痛又重重地伏了下去。
“你现?在要不要说?出其他凶徒和?幕后之人?你现?在说?出,今日这样?的?刑罚便可以少受点。成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