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建康建城之初,有高人曾评价过此地前据大江,南连重岭,凭高据深,乃是形势独胜的龙兴之地。建康城北不仅有大江,还有玄武湖、幕府山、钟山,如?同天造地设的屏障,将这座百年繁华之都团团围住。若不是有这一层屏障,恐怕拓跋虎文于昨夜就已?打进来了。
然而如?今,满城惶惶不可终日,没人再敢说山川之力能抵挡得住二十万敌军。
赵执将北滦拖了近二十日,如?今退守幕府山,是勉强守住京城最后一道防线。重华殿上,百官中除最重要的那几?个,有的身影已?悄悄消失不再来上朝。这些人大部分是挤在普通百姓之间逃出城去?的。
这些天,内侍府给十五岁的新皇打造了一身银铠。皇甫庆翀将之穿在身上,单薄的身子被铠甲衬托得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使群臣眼前一亮。
大敌当前,君臣不能就这样呆在宫中束手。新皇穿上铠甲后当即下令,要出城登上幕府山,观看?敌我?双方?阵势,勉励前线将士浴血奋战。新皇语意坚决,因此群臣并无多加拦阻。好歹,幕府山到城门这一段路守卫森严,圣驾降临也无妨。
新皇立刻点起禁军精锐护卫,命尚书令祖亮随行,圣驾从广莫门出城,经玄武湖到幕府山。
冬日的城北结了一层寒霜,至午后仍未化去?。
圣驾出广莫城门不久,经过一段泥路。皇甫庆翀的汗血马座驾突然失控一般狂奔起来,禁军和祖亮慌忙策马跟上去?。突然之间,不知从何处飞出一支箭,疾驰而来,令所有人反应不及。众人惊惶地看?到,那支箭从右侧破空而来,穿过前方?陛下的脖颈,血珠瞬间喷射而出。
“有人行刺!护驾!”
禁军和祖亮猛冲上去?护在汗血马左右,然而此时早已?来不及了!新皇人体失去?力道,不过片刻,便从马上载倒下来。
“陛下!”
祖亮飞速跳下马,想要扶起皇甫庆翀,然而他被一箭封喉,脖颈处血流如?注。皇甫庆翀猛地拉住祖亮,喉间“嗬嗬”作响,片刻之后,彻底倒在了祖亮怀中。
祖亮听?到有人好似说了句什么话?,他还未来得及站起来,数支乱箭射中了他。大晛的新皇和尚书令,一起死在了广莫门不远处的土石之间。
随行护卫的禁军看?清了箭射过来的方?向?,冲过去?想要抓住刺客。然而,身后不知是谁打开了城门,数不清的百姓从里?面冲了出来。那是准备出城逃难的人群,被关了多天,已?失去?理?智,不久便将禁军冲得七零八落。
刺杀后浓稠的血被人群踩过,随后浸入泥地,凝成了硬块。
第174章 地覆天翻
圣上遇刺, 百官震动?。所有大晛文?武只觉得仿佛身在梦中一般,那昭示着?帝王威严的银铠就像昙花一现,突然就消失了。一起被刺的, 还?有尚书令祖亮。城破在即, 京城彻底没了主心骨。
有大臣沉思片刻站出来大声说, 帝京不可一日无主,二皇子还?好好呆在后?宫, 现下应该立即拥戴二皇子登位, 这也?算是天意了。
昌祐十年冬,就在新皇逝世?两个时?辰后?, 太初宫群臣推五岁的二皇子皇甫庆麟即皇帝位。
皇甫庆麟登基后?的第一封诏, 将檀自?明自?狱中释出, 就任大晛尚书令, 总领百官。复檀霸巡防营大统领之位, 总领宫城护卫和城中兵马。
檀霸身着?铠甲, 在宫门处下马, 大步走上殿领旨。抬头看了一眼御座上贵妃檀姒抱着?的新皇。心中忍不住滚过一阵炸开心肺的战栗, 上天开眼, 这是他这这辈子作过疯狂的决定,他搏赢了!从?此, 建康城的格局该彻底变了!
檀霸传令:立即紧闭四门, 除非有陛下御赐金牌,否则所有人不得靠近, 违令者斩。
不久, 有将士匆匆地跑上殿来禀报道:“朱将军回?来了, 是否开门?”
檀霸问道:“朱裒?他出城去做什么?”
将士答道:“朱将军今日黎明时?奉圣命出城,去幕府山赵大人处接洽城防事务, 此时?方归,不知……”
檀霸打断他:“传我命令!将朱裒乱箭射杀。”
听到这道命令的人均是头皮一紧,檀霸这一领兵,就有了对所有人生杀予夺的大权。
片刻之后?,又有将士来报。“禀报陛下,禀报大统领,城外有一支义军赶到,打着?勤王的旗号。”
殿上议论纷纷:“什么义军?有多少人?”
“旗上写着?‘义兴’二字,人数约有三?万。”
檀霸心中大喜,真乃上天助我!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义兴水军这一来,来得太是时?候。
小半时?辰后?,赶到京师勤王的义兴水军在城门外接到了新皇圣旨。义兴水军严守京师各城门,任何人不得靠近。
檀霸命人给义兴水军统领送了一身铠甲,以新皇的名义赐下。
他站在广莫门高?耸的城楼上,看到城门外躺着?满地尸首。
有将士向他禀报:“朱裒被乱箭所挡,率领二十余骑仓皇逃往北去了。”
没有了巡防营统领之权的朱裒什么也?不是,如今也?不必在意其死活。檀霸召来杨无丧,杨无丧已?在两个时?辰前被任命为卫军将军。
“你现在立刻去做一件事,不得有片刻耽误。”
“请大统领吩咐。”
“赵执如今领兵在幕府山,城中刚换了新主,他若在此时?抗命不遵,我们当真拿他没有办法。你派人立刻去,去将两个人抓来。有这两个人在手里,壁可令赵执俯首。”
“两个人?”
“钟山隐溪寺修行的慕容氏,还?有鹤鸣楼中那个叫李秾的女子。多派点人手,这两人都务必要生擒,擒来后?关在绝密之处,不得向任何人透露!”
杨无丧领命而去,檀霸想?,这时?去才去抓这两个女人,是不是已?经迟了。毕竟城外领兵的是赵执。他此前还?查到过,那个叫李秾的女子身边也?有高?手随行。
杨无丧派一队精锐立即持令牌出城前往钟山隐溪寺,为免打草惊蛇,勒令让他们换成便装行事,捉到慕容氏,立即用?马车带回?城。
杨无丧自?己则无须换装,他带着?人径直来到朱雀桥畔,看到鹤鸣楼大门紧闭。他向后?一挥手,“给我破门!”
鹤鸣楼的大门不知用?何材质所制,属下轮流踹门,前后?铆足了劲踹了十几?下,竟没有踹开。真是邪门了,杨无丧抽出腰刀,正准备劈砍,大门缓缓从?中间滑开,原来里面有人。
杨无丧手一挥,手下一起闯入大堂。
偌大的堂中没有伙计,只在厅堂中央站着?三?个人。前面的女子身着?素绒袄裙,外罩披风。她身后?站着?两个武夫。杨无丧随即认出,这就是传闻中那位名叫李秾的女人。
李秾开口问道:“不知尊架因何原因强闯我鹤鸣楼?”
看到这么多刀兵闯入,李秾却如此淡定,根本?不像是弱女子,他身边的两人定是高?手。杨无丧随即向属下示意,留心这楼中的机关。这里平日接待四方客人,必然不简单。
杨无丧来时就编好了掩人耳目的理由:“有百姓向巡防营检举,这楼中藏了北滦奸细。巡防营来此查探,将人带回?去审问。来人!……”
李秾皱起眉:“巡防营?我与朱裒将军近日才有过照面,见过朱将军手下几?位副统领,却没见过你,你是何方刁民?敢冒充巡防营朱将军手下?”
“刁民”二字让杨无丧心头一刺,此人只是一届民商,哪来的胆子竟用?这样的语气质问于他。不过由此看来,这楼中的人还?不知道朱裒已?经被乱箭挡在城外的事。
“看来你这楼中还?不知道,你那朱裒将军,今日出城,没有按时?归来,被当成乱贼挡在门外,野狗一般落荒而逃了。新皇登基的第一道旨意,罢朱裒,复檀将军大统领之位。”
“咦,我好似有了些?印象,”李秾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一拍脑袋,“我好像在南谯地界见过你,你不是南谯人吗?这会儿如何入了巡防营,原来竟真的是冒充的。”
杨无丧因帮檀家做了几桩重要的事,得以追随檀霸到京,极少有人知道他过去的经历。乍然从?李秾口中说出南谯来,杨无丧心里一惊,这极秘之事她是何以得知的?
杨无丧狠狠地盯着?李秾,一边暗自?回?忆自?己以前有没有见过这女子,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你既入巡防营,有何凭证?我记得,营中参将以上,均佩戴朝廷颁发的腰牌,你能否拿出腰牌?”
杨无丧不仅被复了副统领,还?额外得赐了卫军将军的称号。偏偏今日大事接连发生,他匆匆上任,只带了兵,根本?来不及佩戴腰牌,被李秾钻了这个空子。他低声骂了句脏话?,怒气冲上头顶,他随即意识到,这是李秾的缓兵之计,故意激怒他拖延时?间。
“本?将用?得着?向你这刁妇出示腰牌?来人,给我拿下这刁妇!”
“慢着?!”李秾一声低喝,张功张武拔刀挡在了她前面,这一下倒将杨无丧身后?的人震住了片刻。
“即便承认你是巡防营统领,你说有百姓检举鹤鸣楼中藏有北滦奸细,可有证人?没有证人便抓人,巡防营是要违反大晛律法吗?”
李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大晛律法即如同陛下,你既为朝廷命官,便不再同于南谯地头蛇,你还?把新皇放在眼里吗?还?是新皇年幼,你不尊圣上,只尊你主?”
“胡说八道!”
刁妇毒舌如此!杨无丧辩不过她,不让她再说话?,一刀砍了出去。
腰刀被张武格住。片刻之间,杨无丧已?和张武交了数十招。他身后?的属下冲过来,将李秾和张功围住。鹤鸣楼厅堂之内十分宽阔,平日可容纳上前客人。打斗起来,有人发现楼中还?是只有这三?个人。方才李秾分明是拖延时?间让伙计从?别的门撤退,如今已?经撤光了。
张功护着?李秾先一步撤到门口,杨无丧手下几?位精锐追上去立即发现,门口有人接应,穿着?城民一般的便装,根本?认不出是谁。
李秾和张功飞快上了门口的两匹马,向街道上疾驰而去。杨无丧一声令下:“擒住李秾,不计代价!”
街巷中本?就混乱,杨无丧领着?人追到一处转角时?,一阵浓烟弥漫,冲过浓烟,李秾早已?不知去向。
那浓烟是江湖盗贼常用?的迷障手法,能使人片刻不能视物。追丢了人,杨无丧心里大急,不知这会不会影响檀霸的计划。来之前他知道有高?手,不知道鹤鸣楼周边竟埋了如此多便衣的江湖好手。
鹤鸣楼中大多陈设并未搬动?,然而人全都跑光了,成了一座无人的空楼。杨无丧办事不力,尽管眼馋,也?不敢在此时?动?楼内物品,将里外搜索了一遍,派人紧紧守着?,一边回?去复命一边希望隐溪寺那头能抓住慕容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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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附近的一处院落,李秾和留在建康城的伙计全都转移到了此处。这处院落夹在数家大宅之间,左前侧又与酒坊相邻,因此十分隐秘,轻易不会被注意到。
这处院落本?是张主事多年前置办的一处住宅,如今京城动?乱,便将之提供给楼中伙计们临时?落脚。就在一刻钟前,鹤鸣楼大门被人踹响之际,有伙计认出那是檀霸身边的打手,李秾高?度警觉,当即便让其余伙计带着?账簿契据从?楼中的暗门转移了。她自?己带着?张氏兄弟在大厅周旋。
李秾此刻不得不庆幸自?己骑术出色,能驱空马匹在街巷奔跑,若是让杨无丧抓住……檀霸和杨无丧为什么突然要对付她?
李秾猜测一定跟赵执有关。如今她的身份在城中已?不是秘密……赵执的亲近之人还?有——李秾突然还?想?还?要一个人,慕容氏!
“张功,快!立即递信出城,送到钟山隐溪寺,就说檀氏作恶,让慕容夫人避险!”
张功领命而去,李秾在院中坐立不安,片刻之间,脖颈间出了一层冷汗。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张主事一脸惶急地回?来了,进了院中还?未站稳,便向大伙说起今日城中发生的大事。
新皇出城巡视,和尚书令祖亮一起被刺客射杀于马下,剩下的大臣在重华殿上拥护五岁的二皇子登基。檀自?明以无罪被释出,就任尚书令。檀霸复巡防营大统领,统领全城兵马。第一支勤王的义兴军到达城外,五岁的新皇下了圣旨,令义兴军严守京师城门,由檀霸调度。朱裒自?幕府山归来,被乱箭挡在城外,如今不知所踪。
院中所有伙计和李秾惊在原地。太初宫易主,檀氏起复,城中势力格局天翻地覆,仅仅半日之内!
复杂的悔意忽然漫过李秾心头,她忽然想?,她此前对檀家,太迟疑了。那时?候若是心狠一点,果断一点,联结政事堂,拿了证据,早些?将檀氏的几?个当家人端掉,如今是不是就不会是这个局面。
阿棉看李秾的脸色在很短的时?间变得苍白,忍不住扶了扶她,“姐姐,你又不舒服了吗?我给你号脉。”
李秾拍了拍她示意没事,她让伙计们各自?去忙,自?己进屋洗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到了这个时?候,行事不能稍有差池。只有理智冷静,才不会影响她作判断。
第175章 倏然叶落
建康城四周诸山之间, 幕府山临江而立,赵执率守军在此立砦,高处可遥望江北敌寇动静, 有其好?处, 却也是不留退路的选择。到了此时, 不论剩下多少兵力,已?是退无可退了。
中军帐中正在筹划最后?的守江之策, 有将士策马到山脚, 飞快赶到账外,带来?一个?震动全军的消息:听附近流散百姓说, 就在半个?时辰前?, 新?皇和尚书令一起被敌寇射杀在广莫城门外, 尸首被踩进了泥地里。
大帐中一时寂静, 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岑敞不相信这个?消息, 瞪着?眼睛问那将士:“你说什么?若是讹传, 此时就可以治你扰乱军心?之罪!”
那将士因?疾行而面色发红, 却并不慌乱, 喘匀了几下:“此消息大半属实, 附近流散百姓有人亲眼看到城外的血迹。属下得知消息后?,亲往探查, 却发现?自玄武湖南岸分路回城处已?戒严, 禁止生人接近。属下觉事体?重?大,先行赶回禀报, 若要再次核实, 请大人和各位将军派遣人手随我前?往。”
这位将士赵执认得, 是他由神武卫中选出?专司勘察的。
新?皇和祖亮遇刺身亡。赵执眼皮重?重?一跳,有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只是, 怎么会是敌寇动的手?北滦大军并未渡江,赵执严守南岸,若是有小股前?锋已?过江潜伏,难道竟毫无痕迹,至今都未被察觉?凶手何以知道新?皇和尚书令今日要出?城?
真正的凶手也许另有其人……也许正在城中。此消息若是属实,那么城中此时恐怕早已?天翻地覆了。
“大人?”
岑敞和两位神武卫副统领一起看向赵执,等他拿主意。
赵执下令,立即派人回城入太初宫询问消息,再派一队精锐由来?报信的将士所率,扮成流散百姓玄武湖至广莫门一段查探。
下了两道令,赵执另点了一队精锐,要他们跟随自己?前?往钟山。他现?在要去隐溪寺将慕容氏接到中军来?。若城中格局已?变,祖亮死去,重?华殿上,既倚重?他抵御拓跋氏,又将他视为掣肘的人恐怕不在少。
一听闻赵执此刻要离开军中,众将都是一慌,纷纷出?言表示反对。若是北岸大军在此时渡江,大晛生死存亡就在此一战了,这个?时候赵执怎能离开中军?
大帐之外的半山,凝目看去,北岸敌军旌旗蔽日,阵势延绵百里,俨然已?露出?獠牙的猛兽。
赵执只说了一句话,众将都愣住不再劝阻。京城之人只隐约知道元庆末年?那桩惊天的案子,赵釴自尽,从前?的赵府败落,赵执被贬为庶民,昌祐年?间才重?入朝堂。几乎无人知晓赵执的生母慕容氏还在世,并且隐居于钟山的一处庵庙。赵执说此时局势莫测,大军压境,恐母亲有险,要去将母亲接来?,众将才知晓。
“拓跋虎文随时可能下令渡江攻城,短兵相接,只有死战。我去接母亲,一个?时辰内必赶回,与?尔等和众将士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