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他怎么会?
元庆三十二年京师朱雀巷的那场血战李秾并?未亲眼目睹。只是后来听人说起赵执劫囚, 朱雀巷血流成河, 可怖如同修罗地狱……她没有亲见过他动?刀兵,刚才猛然看到那一幕, 砍掉那人的手臂, 赵执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院中的人都出去忙了,李秾一个人在书房中踱步, 等待着一个全然未知?的结果。
元骥回来时, 赵执还没有回来。
李秾走到元骥房间, 看他好似正在核对?账目。她实在急须搞清楚赵执现在正在做的事, 于?是还是开口问?元骥:“元主事, 元庆三十二年赵大人离开大晛南下, 就到南海诸国经商了吗?他如今……怎么样?”她问?的是赵执经商的情况。
元骥对?李秾很是亲和, 一边磨墨书写一边回答她:“有半年时间, 郎主在南海及西?域诸国游历, 后来开始经商。若是在两年前,郎主只是数百海商的其中一个, 挣到如今, 慕氏的产业已然今非昔比。”
元骥说到这里,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自豪:“你和谢大人都不知?道吧?建康城中也开了两家慕氏的铺子, 一家在秦淮河岸, 一家在东市, 郎主没有回去过,是派人去买下的。”
李秾听了暗暗心惊。
“南海诸国都有郎主买下的院子。”
“现在所住的这个院子也是吗?”
“对?。”
李秾默然, 看来赵执当初选择离开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他就算被逐出朝堂,也未必不能做别?的事。
李秾走过去帮元骥磨墨,看到他正用?算筹仔细计算着账簿上?的数目,想?开口说自己可以帮他,转念一想?她只是个外人,不能就这样看慕氏的账簿,便没有开口。
元骥抬头看李秾无事做,就说:“你要是不嫌累,去替我把后园花木的枯枝修剪一番,可否?郎主身边一向没有其他下人,我和孙孚手笨,都做不好修剪花枝这些?事。郎主半年没来黎多住,后园花木都荒败了……”
李秾问?:“元主事,这院中为何没有下人呢?”
元骥露出个无奈的神色:“郎主年少时在将军府中时就不喜下人伺候。如今是已成习惯了。除了雇用?一位偶来浆洗打扫的仆妇,各地的院子中都没有下人。唔,那园子……你能修就修,实在修剪不了,过两天我雇人来修。”
“元主事,你不担心赵大人和那世子谈不妥吗?”
“这个不知?道,所以我要赶紧把账目对?好,一旦世子翻脸,慕氏的商船也好撤退。”
李秾拿着剪刀到后园修剪花木,却始终心急如焚。
午后,待一听到赵执骑马回院中的声音,便赶紧迎了出来。元骥和孙孚都已经等在那里。
赵执想?脱下身上?的外衫,看三个人都在,便作罢,只告诉元骥和孙孚:“你们也不用?太担忧,一个下人的手臂,世子没那么在意,他在意的是他的利益和面子。不过,我和他没有达成交易。”
元骥急忙问?:“他要什么?”
赵执:“还没明说,我们的船要平安过海峡,估计要付出些?代价。”
李秾又问?:“赵大人,世子府上?有个跟我一同被卖去的奴婢叫柳兰卿,他可有事?我昨晚逃走,他不愿意一起走。我生怕牵连于?他,心里很是不安。”
“这个,我倒是没有听说府中在惩罚什么人。”
李秾稍稍松了一口气,却听到赵执补了后半段话?:“那世子现在在忙的事是找到你,还有,对?付我。”李秾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世子怀疑赵执藏了他逃跑的奴婢,赵执可以耍赖不认。但?要借世子的力量让货船平安过海,赵执和元骥孙孚商议了一阵,都没有最好的办法。
第二天,第三天,元骥和孙孚频繁地出入小院,似乎在寻找各种途径,不时三人又在书房中商议。
李秾把后园的花木修剪好,思考了好久,终于?下了决心。她实在不想?因为搭救自己而破坏了赵执的计划。
李秾推开书房的门,对?赵执说:“赵大人,你把我送回世子府上?吧,就说是在城中抓到我,帮助他物归原主。”
三个人都看着李秾,一时间没说话?。
赵执沉着脸:“你拼了命逃出来,如今又要回去?”
李秾:“我有办法让世子答应和你的交易。”
赵执眼神飘忽,眸光中意味不明。“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和那柳兰卿手中没有任何筹码,要讨好世子,就只剩施展美色一个办法……”
李秾的计划里还真有这一个环节,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去细想?。
孙孚是赵执在海上?收用?的,他从前不认识李秾,只是从元骥处听说这人是赵执好友府中的下人。他心里想?,如果有位清秀少年凭着容貌讨得世子的欢心,那必然是很好的办法。他买来两个大晛少年用意就是如此。但窥了窥赵执的神色,有明显的不悦,因此并?不敢贸然说话?。
李秾说:“讨得世子欢心,就能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了。”
赵执不知?道李秾分别?以来已经历过数次生死,如今处在险境,将生死之外的事情不知?不觉看淡了,并?没有细想?□□这两个字的荒唐……他听到李秾脱口而出这这句话?,几乎有些?不相信这句话?是从她口中说出来。
“李秾,你知?不知?道,你是男人,他也是男人!”
元骥和孙孚一听都尴尬地低下了头。
“我既蒙你搭救,就应该帮助你破局。如果……”李秾心里想?,再说我也并?不是男人。
赵执怒气冲冲地打断她:“没有如果,你以后别?再提这件事。”
这还是李秾第一次看到赵执生气的样子,她心想?他看不惯的事情也太多了,大晛沿海男风盛行,让赵执知?道了不得气死?
李秾还是坚持:“我不是想?贸然重新回去冒险,冒险不如智取,我有一个主意……”
“你别?说了,我不同意。你这样,去讨好一个男人,成何体统!”若是他不知?道孙孚他们送的是谁,那便罢了,一旦知?道是李秾,赵执实在没有办法把李秾和那胖胖的世子放在一起。
李秾看他脸色实在不好,便最终闭了口不再坚持。心里的计划她也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只好再多花时间想?想?。
七天后,赵执从海上?买下一批兵器。将兵器运出国境在哪国朝廷都算重罪。不过重利之下总有人铤而走险。这批刀戟长矛主要来自北滦和大晛,卖家打听到扶南国内战乱,因此将兵器走私至此。消息还没放出去,就让慕氏悄悄以高价买了,走私商乐得高兴,当即行船返回。
赵执在港口查点这批兵器,他不信这次开出的条件世子不动?心。
赵执返回小院,夕阳沉静,李秾正站在门口,好似正在和元骥说着些?什么。
走近时,看到李秾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浑身都在发抖,由元骥扶着几乎走不了路。
赵执急忙上?去问?元骥:“发生什么了?”
元骥想?起今天他和李秾在街市尽头一处水沟里所见的景象。一具干瘦的尸体,穿着大晛样式的服饰,起初李秾只是觉得眼熟,走过水沟之时多看了两眼,之后她请元骥把那尸体翻过来……那尸体正是死了的柳兰卿。
看尸体的样子,才死了不过几天,被人随意扔到水沟里。
李秾看到尸体的脸,当即就昏了过去。被元骥掐人中救醒,怕被附近的人认出来,立刻就叫了马车送她回来。现在看李秾的样子,双眼空洞,神魂彷佛都已经没了一半。
“怎么死的,知?道吗?”
元骥回答:“我粗粗看了,尸身完好,并?无打斗和虐待的痕迹,只是粗看判断不了死因。”
失神的李秾仿佛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小声地说道:“是我……是我连累了他,他的母亲和弟弟,几个月前,才在建康城外相继死去,他把这些?事都跟我说……我那天应该带他一起走……我……”
李秾说着话?,失神的眼睛像是突然开了闸,听不到哭声,眼泪无声地流出来。
“先把她扶进?屋子休息。”
李秾躺在床上?,先是无声地流泪,到后来,直接变成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知?道柳兰卿故事的人。柳兰卿本来叫刘六,因为不想?再过从前的日子,欣然接受了柳兰卿这个名字,即使它是人贩子给?的。这个名字仅仅叫了半个月,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柳兰卿,也不会再有刘六了……
赵执站在李秾的房外,一直听着李秾的哭声,却不知?道如何劝慰她。他该告诉她,在万里之遥的地方死一个人很正常吗。还是告诉她,在海上?走私人口,无论是卖家还是买主都不会把这样的“货物”当人看。
元骥从院外匆匆地赶来,赵执低声问?他:“怎么样?查出死因了吗?”
元骥摇摇头:“并?不是那位世子的授意。据打听来的消息,世子并?不讨厌这位新来的柳兰卿,也没有为难他。不过,据属下看来,那世子的宠儿众多,争风吃醋的事情不少见。如果新来的不是一下子得到主子的欢心,那么被陷害的可能很大……”
赵执还是不放心,吩咐元骥:“多派两个人,再去查。”
第044章 兰卿竹姿
柳兰卿是一个对李秾有恩的?人。若不是他在她昏睡时给她端水喂饭, 把她摇醒,也许她早就被丢进?海里?葬身鱼腹。
李秾躺在床上哭到嗓子嘶哑,想立刻去水沟收葬他的?尸身, 却知道现?在她不能再?出现?在尸体的?附近。为什么那?天没有拉着他一起走?一想到这里?, 李秾的?心口有说不出的?痛……直到她在榻上哭累了, 沉沉睡过去,睡梦里?却依然是柳兰卿可怖的?尸体, 她不觉得害怕, 只是难过得受不了。
元骥很晚的?时候才回来,他终于?托到那?世子府上相熟的?人确认了柳兰卿的?死因。
确如他所猜, 柳兰卿的?死并非世子授意, 只是留在府中不过几天, 柳兰卿就害了急症死了。世子府上也有过害症的?新人, 所谓急症不过是被人下?毒。
元骥在书房给赵执禀报:“已经找人秘密验看过尸体, 确为中毒而?亡。争风吃醋这样的?事, 只要世子没有独宠新人,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反正, 这位世子想要爱宠, 哪里?都?能找。”
“知道了。”
赵执手里?拿着书册阅读,并没有抬头, 人死不能复生, 此事知道原因就该揭过去了。
元骥退出书房不久,书房的?门?又被推开。赵执等着元骥说事, 等了许久抬头一看才发现?是李秾。
李秾的?眼睛已经红肿得不像话?, 看着非常吓人。赵执心里?难免有所感触,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李秾这样哭。
赵执问她:“你?吃过晚饭了?”
“没有吃过。”
“那?你?现?在去厨房,厨房里?……”
“赵大人……”
李秾突然在桌案前跪了下?去。“李秾想求你?一件事。”
赵执不愧是经过修罗血海的?人, 虽然心里?有些奇怪,但神色并不为所动,向李秾说:“什么事,你?可以起来说。”
“不,此事我只能跪着恳求你?,我想求你?,想办法救下?被拐卖来的?那?一船人,送他们回大晛。”李秾说罢,伏下?身去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赵执完全没有想到的?,赵执看了伏在地上的?李秾一阵,才问道:“那?些人中有你?认识的?人?”
“我只认识柳兰卿一个。其他人,没有说过话?,但从被绑到运到扶南,都?和他们同吃同住。”
见赵执没说话?,李秾抬起头来,一双红肿的?眼睛看着赵执:“柳兰卿被卖去世子府尚且难以自保,他已经死在了沟渠里?。可以想见其他大晛同胞会有何等凄惨的?下?场……”李秾说着又不自觉地掉下?泪来,“只要想一想他们的?下?场,我怕以后每每入睡都?会噩梦缠身,只想好好活着有什么错,他们不是牲畜。”
赵执:“你?可知道绑你?们来的?人是何背景?”
李秾摇头。
赵执说:“这你?也不必知道……但是李秾,此事我不能答应你?。”
李秾着急地膝行?上前:“赵大人,李秾求你?。解救故土濒死的?同胞于?水火……以慕氏的?手段,救下?一船人并非没有办法。”
“李秾,你?可知道,海上有海上的?法则?一旦破坏了这个法则,那?么必然遭到反噬。慕氏也是如此。”
李秾湿润的?眸色黯淡下?去:“你?不想救那?一船大晛人吗?他们都?是故土遵守律法,蝼蚁一般求生的?小民,那?是一条条鲜活的?命,当物品卖出去,许多人都?会像柳兰卿一样葬身沟渠,能得善终的?能有几人?”李秾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
她本?以为自己经历了那?么多磨难风波,已经把心磨出了茧子。但看到柳兰卿尸身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的?心千疮百孔。因为那?些人,都?是面对欺凌而?毫无反抗之?力的?另一个她。
赵执放下?书站了起来,李秾本?以为他在考虑她的?话?,却听到赵执站在窗边说:“兵器、人口、简牍,在大晛及各国均是禁止出海的?违禁品。但只要巨利驱动,这些东西永远都?禁止不了。此次这艘商船贩来一百多人口,必是可以获得巨利……”
李秾听他避开救人的?事不提,内心一片冰凉,不由得脱口而?出道:“赵君刃,你?的?眼里?只有利益了吗?”
赵执转过身来:“若不是巨利驱使,慕氏早就葬身风浪之?中,又凭什么走到今天?”
“李秾,我不能答应你?这件事,你?出去吧,此事不必再?说。”
李秾被那冷漠的眼神所摄,全身几乎失去力气,瘫坐在地上。她第一次感到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这样无所在乎而冷漠至极,原来她一点也不了解赵执。
“你先去厨房吃些晚饭吧。”赵执说完这一句,坐到桌案后继续看手里?的?简牍。
看李秾怔怔地从地上站起来,沉默地转身出门?,忍不住又说道:“李秾,大晛自元庆后期至今,一直都?有人贩卖人口,你?救不完的。这是朝廷的事,不是你?和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