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没有回答,推门?出去了。
元骥和孙孚这时急忙从屋外进?来,看赵执捧着简牍面无所动,一时间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说。”
元骥想说,心里?却始终为难,李秾一个颠沛流离的?人尚且想着救人,而?他们……
倒是孙孚没有想那?么多,脱口而?出道:“郎主,卢氏那?一船人您不能出手相救。莫说如今海上买卖人口极猖獗,就是这一点,断人财路如同弑人父母,何况那?卢氏的?背景连着宫里?。郎主您要是干涉他这桩生意,将会惹来无穷麻烦啊!”
这些话?也正是元骥想说的?,他虽然同情李秾,但,为了保住慕氏商号,还是要规劝赵执做出正确的?决定。
“郎主,我也赞同孙主事。您一旦救人,就是断卢氏的?财路,那?卢氏不然不会善罢甘休,无穷祸事便会随之?而?来。”
赵执说:“不必多劝,我已经拒绝了李秾的?请求。”
他们在窗外都?听到赵执拒绝了,元骥担心的?是赵执因和谢赓交好,因而?看重李秾,后期改了主意。
元骥和孙孚出了屋,孙孚径自去忙,元骥踱步到厨房看李秾。
他老远走过去,看到李秾正守着一个热气蒸腾的?蒸笼,不时坐在灶前的?小凳上烧柴火。元骥走过去揭开看,蒸笼里?的?糕点已经热了。李秾抬起头来,脸上是红肿的?双眼,现?在却没有流泪了。
元骥在看到李秾的?瞬间,心里?涌上一阵愧疚。
看李秾独自用手捧着糕点在小口地啃,元骥问她:“李秾,你?知道如果慕氏商船不能如期把这批巨量的?货物运到天竺等国,会让慕氏亏损多少吗?”
李秾摇头。
“郎主和那?些国中的?商贾签订了合约,此次若不能如期交货,会亏掉慕氏近小半产业。若要一切顺利,郎主必不能现?在去多生祸端。”
李秾知道那?必然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慕氏近半产业却是她想不到的?。可李秾从未在海上讨过生活,她无法衡量是一船人重要,还是赵执在海上的?产业重要。
“说起来,禁止人口买卖应该是陛下?和朝中诸位大人的?事,唉……怎么就……”
李秾听进?去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元骥,一时间心绪复杂地咀嚼着手里?的?食物。元骥叹一口气,从厨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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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黎多主城不远的?黎多港口,港湾内浑浊的?海浪一阵阵扑打着岸边。
世子和赵执一人一匹马,朝港口骑着过来,十几个随从远远跟在身后。
此地常年燥热,当地人已形成袒胸露臂的?穿着习惯。世子穿一件坦胸无臂的?丝绸短袍,他看到赵执这么炎热的?天气却还穿着一丝不苟的?中单和外衣,一下?马就和赵执说:“真受不了你?们大晛人,衣食住行?规矩都?极其繁多。”舌人慢慢一步走在二人的?身后,随时给二人递话?。
赵执不以为意,走在前面,“自小习惯难改,让世子见笑了。世子请。”
“慕先生,你?说带我看一批好东西。我的?时间很宝贵,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那?当然,世子看过这一批物品,再?自行?决定要不要跟慕氏做这笔交易。”
赵执引着世子走进?泊在岸边的?一艘船,那?船不大,看起来也不起眼。世子将信将疑,随着赵执走进?船舱之?中,赵执命两位船工揭开舱内的?防尘布,一舱的?各式兵器让世子突然眼前发亮。
舱中主要是刀、枪和长矛,多为黑铁和精钢所制,世子一眼就看出这些刀枪用料和工艺都?是上佳。
赵执觑到他的?神色,适时说道:“慕氏乃海上行?商,没有一兵一卒,如此多的?刀枪长矛,慕氏留着亦是无用。世子是扶南一方枭雄,手下?精兵良将众多。只要世子答应在下?的?条件,这一舱兵器,就尽数归属于?世子。”
世子拿起架子上一把黑铁铸的?尖枪,察看那?尖锐的?刃口,看出这是大晛军中工匠的?作?品,走私到扶南实属不易,的?确非常难得。他看了看,却放了回去。
“右之?先生,你?频繁往我府中拜访,乃是有求于?我。不过,其他的?账我还没有找你?算呢,就要谈下?一笔交易?”
赵执心里?微惊:“世子这话?从何说起?还请说明。”
“你?的?属下?给我府中送来两个大晛少年做见面礼,不过短短半月,如今两人却都?不在府中了,此事你?怎么解释?之?前你?砍掉我府中人一条手臂,说那?位逃走的?李竹姿确实不在你?府上,几番厚礼相送,我没有和你?翻脸,但是要说信不信你?的?话?,嗯哼……”
赵执赔笑道:“那?日在下?因饮酒而?醉,失手伤了贵属,实是贪杯误事,实在不该。在下?往世子府中送礼,正是为了弥补尽量这一过错。至于?送去的?两位大晛少年,我可是听说,是急症而?亡。这疾病,多半也是来自世子府中的?人。世子怎么还赖到我头上?”
“慕右之?,你?就不要胡说八道了。柳兰卿是急病而?亡没错,但那?位逃走的?李竹姿,却是逃走还没有抓过来,我猜他现?在就在你?的?院中吧!”
两人站在船头,赵执心里?一惊,右手已经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沉渊。却看到世子只是看着他,并不像生气发作?的?样子,又将手缓缓地移开了。
世子似笑非笑:“慕右之?,你?敢不敢现?在就和我骑马回你?的?院中,让我把那?李竹姿找出来?”
第045章 万里遥归
海风吹开赵执的衣袍下摆, 让他身上一凉。看来这位世子并非徒有虚名,只是前一阵没有戳穿他。
既然话都已经挑明,那么跟他继续周旋也无用?, 不如敞开了说。接下来要?是撕破了脸该如何,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赵执心思急转, 说道:“在下的一点小小动作,实在瞒不过世子聪慧。我那夜闲游城中?, 遇到李竹姿从暗巷中?逃窜而出, 仔细一看却发现他是建康城中?故人之?子。父母双亡,被人贩强绑了来。在下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救下了他。还请世子放过李竹姿, 他在建康城中?不过一孤儿, 身世凄惨, 容色平常, 世子不会喜欢他的。”
“慕右之?, 你就?不要?胡说八道了。人贩能将?他抓来卖给?我扶南贵族, 李竹姿容色即使平常, 也必有动人之?处。可惜那日?我有些事情在身, 没好好看看他的姿色容貌。”
赵执:“说句实话,李竹姿在建康城中?算不得美?貌少?年……我认识他数年了, 并未觉得他容貌有何特殊之?处。”
赵执这时心里拂过好几?个李秾的样子, 书房静坐读书的李秾,翻身上马的李秾, 笑意盈盈的李秾, 以及从府中?逃出那晚衣衫破烂慌不择路的李秾。
他认识李秾这么久, 似乎从来没细想过李秾是不是美?貌。现在想想这似乎不重要?,其实李秾那个人吧, 身上的胆识、聪慧和那份勤学苦读的毅力,比容貌要?重要?得多。这些却是世子永远不必知道的了……
世子看他半响没有说话,似在想着?什么,以为赵执被当?面戳穿了谎言,不知如何应对。
世子一挑眉:“右之?先生,你既觉得李竹姿无甚出众,不如就?把他让出来,照样还送给?我,如何?这样我们也好继续谈接下来的生意。”
赵执神色一沉:“世子,李竹姿在我院中?,是必不可能再让给?谁的了。”
“那么你骗了我,还想和我谈交易?”
赵执拂袖站立:“其他的条件,世子尽管开口。”
世子铺垫许久,要?的就?是赵执这句话。
“那么,要?想跟我继续谈交易,我还有一个条件。”
他指向赵执腰间的沉渊,“把你这把长剑也给?我。”
这一下大出意外,赵执捏住剑柄想,现在他拔出沉渊,一剑削下这世子的脑袋会是什么景象。
沉默许久,赵执悄然按住剑柄:“不知世子为何会看中?在下这把剑?”
士子:“一是想看看你跟我做交易的诚心,二嘛,我料定这把剑必不是凡俗的刀兵。怎么样?”
出神了一瞬间,赵执说:“既然世子开口,那请容我考虑片刻。”
“要?么这把剑给?我,要?么李竹姿给?我。”世子双手一背,言语干脆,“我也不着?急,你可以有考虑一天?的时间。”
元骥领着?三四个船工和世子带来的一票仆从分一段距离在岸边站着?。远远看到船头?氛围像是凝固了一般,赵执和世子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但都一动不动。元骥心中?警铃大作,预备着?两人谈崩交恶,那将?是非常棘手的场面。
但过了许久,看到赵执只是在船头?站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解下腰间的剑,递给?了那世子。元骥大为意外,手心紧张得出了汗,那可是跟了赵执十几?年的沉渊,他一时恨不得立刻跟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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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抱拳行礼:“这把剑从今以后就?归属世子了,还望阁下珍惜。”
世子:“那当?然,我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右之?先生,你果然行事痛快!我决定和你慕氏做交易了。你说说看!”
“很简单,世子借七百精兵护送慕氏十五艘商船平安渡海,保证不使货物受海盗劫掠。商船一旦平安到达天?竺,舱中?这批刀兵即全部归世子所有。”
“好!海上讨生活的贼寇再没长眼,看到我父子的旗号,也不敢主动过来招惹。此事对我来说太过容易,右之?先生,咱俩这笔交易,你可要?吃亏了。”说罢哈哈大笑。
赵执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世子放心,慕氏的利益在别处。”
两人当?着?舌人的面击掌为誓,然后一前一后走下船来。世子随即带着?一帮仆从呼啸而回,而赵执原地?岸边,远望着?他。元骥这才放下心来,知道这是谈妥了,但他走过去看,赵执腰间的沉渊确实没有了。
“此事,不要?告诉李秾。”赵执负着手回头交代他。
元骥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心情低沉地?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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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元三年的冬至日?。
李秾收葬了柳兰卿的尸身,在黎多一座朝北而望的矮山上给他垒了一个坟茔。她朝坟茔嗑了三个头?,然后下山离开,登上了北归回大晛的船。
船上只有元骥和数名船工。元骥奉赵执的命令回建康城看望慕容氏,并打?理城中?的两家商铺。李秾没有见到赵执,听说他在前一晚已经带着?孙孚随慕氏的商船启程渡海前往天?竺了。
李秾久久立在船头?,注视浑黄的海水卷起浪花拍打?船身。这一别,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赵君刃了。
她经历了多次死里逃生,看到了异域风物,也目睹赵执变成商人慕右之的冷漠。她依然一无所有,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船往北行,李秾日?日?在船头?沉思眺望,有时站着?好久都不动。有船工给?李秾送来外袍,交代她船头?风大,穿厚些。船上衣食住一应物事都齐备,船行得很平稳,李秾甚至都没有晕船。她也从这趟船,看到了“慕氏”的实力。
李秾征得元骥的允许,在船舱中?办公的地?方找了一册书来读。文字很是艰涩古奥,是扶南人抄的中?土古籍的抄本。可看她读得认真,元骥便也不赶她。
船到广州港时,在港口停了五天?。元骥带人到城中?收了一堆账册,领着?账房在船舱内核算账目。
李秾观察了他们半日?,终于鼓起勇气跟元骥说,自己可以帮忙。
元骥将?信将?疑,但看到她从容的样子,知道她以前在谢府中?时也打?理过谢府的账册,加之?现下也缺人手,便让她试试。
很快,元骥惊讶地?发现李秾数算的能力丝毫不亚于请来的账房,账目数字一旦经她手中?,便很少?再有错漏讹误。并且李秾脑袋灵光,手脚麻利,做事极快。他终于知道谢赓和赵执为什么总是维护李秾了,因为李秾实在不像一个从未得到先生教?导的乡野村人……
到了最后几?天?,李秾每天?跟账房先生一道早起,一直伏案忙碌到掌灯时分。元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时常提醒李秾可以休息。
李秾摇头?,不知疲倦的样子,淡淡地?说:“元主事,我在这船中?白吃白喝那么长时间,早就?拿够了工费。这些事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你就?让我帮忙吧。”元骥便不再说什么了。有了李秾的帮忙,船在广州港停留的时日?缩短,提前三天?启航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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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入长江口,视线中?终于出现了熟悉的故土风物。
两岸桃花蘸水,开得正好,此时已经是绍元四年的春天?了。
她从去年夏天?被绑,大半年之?间,走了一趟万里之?遥的鬼门关。
李秾站在船头?眼泪汹涌,和她一起的那一百多号人,再也回不来了。
元骥从船舱中?走出,看到李秾瘦弱的背影哭得轻微抖动,心里也不免唏嘘。
她等李秾心情平复,走上前去问道:“你回到建康城中?,可有什么打?算?该是回谢府?听说谢赓将?军在东海打?了胜仗,朝廷又升了他的职,如今还节制巡防营,却在兵部挂职了。”
李秾擦干眼泪,“元主事,谢府中?换了养马的人,我早就?不是谢府的下人了。”
“那你……”
“我回到城中?,该是去橐驼庙,老橐驼和阿棉还在那里。”
“橐驼庙么?”元骥是知道那里的,那个废庙顶多算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处所,不是什么可以住人的房屋。
“嗯。”李秾点点头?,一时想到朝廷的流民之?策,想到城中?肯定还在查户籍的问题。
她突然心思急转,想到还有一个机会。她转过头?来看着?元骥,问道:“元主事,你觉得我数算及打?理账目的能力如何?”
元骥实话实说:“不输于专门的账房。”
李秾面带恳求之?色地?看着?他:“元主事,你可以做主雇我在慕氏的店铺中?做个管帐的主事吗?”
元骥没想到李秾突然有这个请求,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这……”
李秾看着?他:“我……我可以保证事事照应周全,不出一点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