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方才?你说南海走私大晛兵器,我还以为那?只是民间所制,没想到竟是从军中偷来!那?些强盗可知道,一批刀兵要?耗费多少朝廷人力财力,又是多少前线士卒的性命。此事竟如此荒谬!”
谢赓从来没见过南海上大晛军中的兵器明码标价公开售卖的场景,自然非常生?气。他也是直到领兵去东海打仗,才?深深领会?战场厮杀之残酷无情?,比以前自己从军时还要?深刻。
“此事朝廷必须得管!”谢赓义愤填膺,“这些强盗,说是国之蠹虫也不?为过。我明日就去御史台,让他们去参这件事。”
赵执一听赶紧劝阻:“你先不?要?冲动,此事还须从长计议,你想想,军需军资这么重要?的东西,岂是寻常人能接触的?何况是将之吞下运走谋利?你的身份敏感,不?宜出面?提起这件事。我今晚告诉你,是为了让你小心。你的巡防营主管京城治安,京中如果进了一批武器,来路和去向皆不?明,此事必然要?生?乱,你一定得加以提防。”
“好。”
谢赓心中气愤,已?然久坐不?住,几口喝完杯中的茶,起身告辞回了巡防营,说是去部署安排。
赵执送谢赓出门?,冲着他背影喊道:“喂!谢继业,此事从长计议。”他有些后悔和谢赓聊到这个,他的劝阻也不?知谢赓听进去多少。
绍元四年的夏秋之际,月夜尤其?多,秦淮河上还有江枫渔火,这是建康城中最为舒适的季节。
不?同于河畔的熙攘喧嚣,位于北岸的皇家太庙在月夜之下尤其?肃穆宁静。太庙前常年有重兵把守,非重要?祭礼仪式不?开。院中松柏高大,森然挺立。一旦踏入其?中,任何人都会?被威仪所慑,因为这里供奉着大晛四位先帝的牌位。
在森然的主殿,一个人影正静静地跪在殿中。殿门?开着,月色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跪了许久,影子才?动了,他缓缓站起身来,给铜鼎中添了一束香。然后站在原地看香灰寂寂剥落,听到院中风穿过松柏的声音。
“列祖列宗在上,我该去做我的事了,请列位护佑!若我有什么做的不?对的,过后我再来太庙长跪请罪。”
他从太庙中离去,除了当朝皇后,无人知道他来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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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出建康往梁州,一路并不?着急。他没有带随从,也不?必赶某个约期,是真正的闲散心态。因此一路游山看水,出城两?天?才?赶到建康北面?第一县,汝平县城。
黄昏时分,赵执骑马一入城就发现了城中的异常。除了少许不?明所以的卖菜百姓,很?多人都一脸紧张地往一个方向跑,那?是县衙的方向。
赵执骑马赶过去,县衙的布告亭前被围得水泄不?通。不?一会?儿,汝平县官举着一份诏书从城外赶来,将那?诏书放入衙门?正堂之上。赵执一看那?县官,摘缨丧服,心里一瞬间竟有些慌乱。
“皇帝陛下昨夜驾崩于太初宫!所有臣民,跪!”
谁?赵执心中一跳。他笃定自己没有听错,皇帝陛下昨夜驾崩,那?不?就是皇甫承畴?为何会?这么突然?
身下的马受到惊吓,抬蹄欲往远处跑,赵执控住马。看县官为首的所有人朝堂中跪拜。
“大胆!你如何不?跪?”正有一个官差朝赵执呼喝。
这时城门?处又传来奔过来一匹快马:“宫中有令,郊县所有城门?即刻关闭!不?得有误!”县官正跪拜,听到快马传来的命令急忙站起来,听清内容后吩咐身边的衙差:“快,宫中有令,关城门?。”
一听到关城门?,有要?出城的人顾不?得有官差,冲着向城门?跑去。
“站住!不?得扰乱治安!宫中有令,即刻关城门?。”
皇帝突然驾崩,那?意味着宫中京城都会?生?变。赵执猛地控马掉转方向,那?马越过官差,风一般朝城门?疾驰而去。
赵执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快马冲出城外,后面?有人不?满地大喊:“什么人搅扰公务?”官差追上城头看,马和人已?经?跑出几十丈之外。
赵执骑的是一匹高昌良种栗色马,甩开四蹄能够日行千里。然而等他到达建康城外时,外城所有城门?业已?关闭。
城头上挑着严明的灯火,守城士兵增加了数倍,严禁一切城外的人事靠近城门?。今夜偏偏云层低垂,天?幕毫无亮光,城门?之后的巨大的建康城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赵执停留片刻后,掉转马头向钟山隐溪寺而去。
第050章 帝京异象
今夜无?月, 京城数不清的街巷陷入一片漆黑,而百年的太初宫中却亮如白昼。
群臣从午后相继进宫,已?在重华殿中从天明等待到天黑。重华殿中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有人开始犯困, 却丝毫不敢离开, 更?不敢打瞌睡,让人在这?种?时候把把柄抓了去, 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重华殿中都是官阶稍低的臣工, 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入绍元帝起居的紫极殿。而整个宫中真正剑拔弩张的地方在这?里。
谢赓是武官中最后一个进宫的,他在营中陡然听到皇帝驾崩, 皇后传群臣进宫的消息, 几乎不敢相信。从那时起, 他眼?皮就狂跳个不停, 心口?惶惶不安, 今夜的京城恐怕有大?乱了。进宫之前, 谢赓用最快的速度点清巡防营的兵马, 并下令所有人整装, 原地待命, 一旦城中有乱,不必等他的命令, 立刻出动镇压。
紫极殿上, 尚书令钱漱徽、兵部尚书付鼎等三品以上大?臣,竑王、端王以及裕王等三位皇弟都在, 所有人都神色复杂地看着站在殿上的卢皇后。
屏风之后的御榻上躺着已?经薨逝的当今陛下皇甫承畴, 最后给陛下做诊断的两个太医正跪在屏风旁低声哭啼, 没有人说话时,这?俩人的哭声是这?大?殿上唯一的声音。
卢皇后一身锦绣裙装还来不及换成素服, 她手中正捏着一纸明黄的诏书。
“皇上临终前传有此诏,请各位臣工、宗亲下跪接旨。”
所有人一瞬间并没有跪下,大?家似乎都在发愣。然而钱漱徽等人刚刚从屏风后出来,陛下皇甫承畴确已?经殡天了……
兵部尚书付鼎似乎预料到了那圣旨要说什么,抬头冲着卢氏说道:“卢皇后,你竟敢矫诏?陛下临终留下旨意,为何不传我等臣工宗亲,却只有你一个人在?”眼?中充满怒意。
宫灯照耀之下,卢皇后惨白的脸上出现凌厉的神色。“圣旨在此!皇上临终前传有此诏,请各位臣工、宗亲下跪接旨!”
声色俱厉之下,殿上的人陆续跪了下来。
卢皇后的声音在殿中响起,旨意上的内容仿如铁钉一字一句敲打在群臣心上。
“朕躬德薄,继位以来,无?功于社稷百姓,以致天不永年,此天意乎!朕虽有幼子,但未立太子。朕走以后,着传位于竑王,国不可一日无?君,着竑王立即于紫极殿继位大?统,传大?晛基业于万年,钦此。”
卢皇后的话音刚落,有一人扑上来,厉声指责道:“这?是矫诏!这?一定是矫诏!皇帝陛下不传位于亲子,为何要传给竑王?陛下的死一定是歹人的阴谋!臣叩请尚书令大?人,准太医院重新查验陛下御体!”
扑上来的人是绍元帝宠妃曹氏的胞兄曹德,此时他眼?睛血红盯着卢皇后。
卢皇后并未后退半步:“矫诏?笑话,传下矫诏对本?宫有何好处。付鼎,曹德,你二人敢抗旨不遵?还有谁要抗旨?禁军何在!”
重兵流水一般涌出将紫极殿层层包围,禁军副统领穿着铠甲,持刀站在大?殿门口?。此时,宗亲队伍中的竑王等三位殿下却依然端正地跪着。
僵持之中,尚书令钱漱徽正色道:“臣请太医院重验陛下遗体,望皇后娘娘准许。”说罢他不等卢氏回答,从殿中伺候的内侍吩咐道,“来人,去请李太医。”钱漱徽是满殿臣工地位最尊者?,因?此后宫之外?他最有发言权。
卢氏也并未阻止,很快,当初凭借高超艺术让先帝病重起身长达半年之久的李太医来到殿中。
有人小声说道:“是否需要仵作……”
此话并不敢大?声说,却又?被付鼎一句反驳:“放肆!谁敢对陛下御体不尊?”
那李太医并未受到殿上紧张的氛围所影响,简单行礼后转入屏风之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李太医转出来:“禀皇后娘娘,三位殿下,各位大?人,陛下乃是猝发心疾所致。陛下的心疾在绍元初年已?有征兆,一直靠太医院调理?,因?此这?几年并未复发。”
钱漱徽问道:“那昨晚是为何突发?”
李太医还未说话,皇后卢氏流下泪来:“昨晚陛下睡在我的身边,半夜突然噩梦,惊悸而醒,我服侍陛下坐起,陛下突然向我要笔墨,要我扶他到案前,写下这?封诏书,并嘱我不得惊动众位臣工。我苦苦哀求,陛下始终不允,后来我看陛下缓过来了一些,便扶他重新躺到床榻上入睡,没想到……没想到……”卢氏说罢泣不成声。
李太医等皇后哭泣声音小了一些,继续说道:“臣观陛下数年来的脉案,心疾虽时时为患,却已?趋于平稳可控。只是这一类心疾最忌两样,一旦犯忌,便会触发病变。”
曹德着急地插嘴问道:“最忌什么?”
“最忌心力操劳,最忌突然惊悸。陛下若是近日处理?国事过于操劳,加上噩梦惊悸,便……”
“你胡说!定是有歹人害了陛下!要谋权篡位!”曹德扑上来,几乎要扑倒李太医。
殿上寒光一闪,群臣只感到眼?前漫过一阵血雾,一只头颅骨碌碌从半空中滚到众人脚下。“啊!”宗亲中有人吓得惊叫出声。
是禁军副统领薛亢一刀削下了曹德的头,薛亢手中的刀还淌着血滴子。
付鼎愤怒地指着他:“你想干什么?”
薛亢收起刀,面无?表情地说道:“让诸位大?人受惊了,禁军专职宫城护卫,有扰乱殿上议事者?,禁军有权处理?!”
殿上流淌的大?滩血迹在暗夜灯火的照射下格外?触目惊心。钱漱徽勉力稳住心神,看向卢氏:“皇后娘娘,这?诏书既是陛下亲笔,娘娘可否让众位臣工参看是否是陛下的笔迹?”
卢氏擦干眼?泪,“尚书令大?人此请合情合理?,正该查验是否陛下亲笔,诸位大?人,请。”说罢将手中的诏书小心地陈在御案之上。
钱漱徽、付鼎等各部堂官、御史台、大?理?寺等几位长官一一走到御案旁看过,接着是各位宗亲。
端王皇甫兆玉朝身后微微欠身:“皇兄,请。”
皇甫震霆却端跪未动,他朗声说道:“陛下的诏书中既涉及我,我只好暂时避嫌,免得多生事端。陛下的笔迹各位都认得,不多我一人。”
端王和裕王先后走到案前。“确是,确是父皇亲笔。”裕王小声说。
谢赓正站在殿尾,看着殿上众人如同看一一场闹剧,突然听到钱漱徽叫他:“谢将军,你也来看看吧!”
谢赓走上前去,他虽然不擅文墨,但是皇甫承畴的笔迹他是认得的。谢赓定睛看那宣旨上的字迹,当真是他的亲笔。但此时此刻,他仍觉得此事发生太过突然,像是笼罩着晨晨迷雾,叫人看不出真面目。
皇后卢氏在后宫多年并无?所出,绍元帝和曹氏所生的幼子只有两岁,但为何是竑王呢?陛下和竑王这?对兄弟,关系到底如何,现在所有人都需要重新思考了。城中会不会起乱,刚刚平定的东海会不会又?再起战事……
谢赓的思绪被卢氏打断:“谢将军,如何?”
谢赓躬身行礼:“此诏书中字迹,跟臣平日所阅陛下的笔迹,确为一体。”他说罢依旧心绪烦乱地走至殿尾。
“既然诸位都已?经确认此诏书为陛下亲笔,尚书令大?人,妾岁身为皇后,但仍是后宫妇人,陛下身后,就靠您主持大?局了。重华殿上众位臣工都在等待着这?里的消息。”
卢氏将御案上的诏书拿起,双手捧到钱漱徽面前。钱漱徽踩一脚踩在曹德的血液之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那便遵照陛……”
“慢着!”是御史大?夫夏正言站了出来。
谢赓被这?声音一惊,环视殿中,突然埋怨自己的疏漏,这?么长时间,他竟然都没有注意到禁军大?统领李世骏不在紫极殿,却只有一个副统领薛亢一直守在殿外?。李世骏去哪里了?正在做什么?被何人所委派?
谢赓冲角落比了一个巡防营的手势,他带来的两个下属收到暗号,偷偷混出紫极殿。
夏正言走到殿中:“二位殿下,各位宗亲,各位大?人,陛下薨逝,我等悲痛万分,但此事还须详查。”他的话里略过了皇后卢氏。
“夏大?人,你是要抗旨吗?你与那曹德有何关系?”却是薛亢又?握住刀走进了殿中。
“我跟曹德?我跟曹德毫无?关系。但是本?官乃是御史大?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昨还好好的在重华殿见群臣,深夜如何就殡天了?本?官请求三司合作,详查陛下死因?。”
卢氏愤愤地发问道:“夏大?人是在怀疑谁?还是妄图搅乱朝纲,让陛下不得接受天下臣民拜祭,入土为安?”
夏正言气势并没有稍减:“社稷大?事,岂能?由一妇人左右?臣请……”
“不得伤人!”
在殿尾的谢赓突然大?叫一声,但他想过去已?经来不及了。一只铁箭从薛亢身后猛地射出,射在夏正言心口?,夏正言惨叫一声,流血倒地。
谢赓跑过去探他鼻息,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谢赓一下子大?怒:“禁军不得随意伤害朝廷臣工,薛亢,你想做什么?”
薛亢不为所动:“谢将军莫动怒,我只不过是尽职责而已?。既又?陛下遗诏在此,谁敢违逆陛下的意思,谁就是禁军的死敌。”
他这?句话却一下子让兵部尚书付鼎不高兴了,付鼎平日里并没有把这?个薛亢放在眼?里,也奇怪今天怎么是薛亢在殿外?值守。
付鼎大?声叱道:“薛亢!你未免太过狂妄!兵部手中还握有长熇军兵符,你禁军此刻休想为所欲为!”
“够了!”
皇甫震霆从殿中慢慢站起,满殿臣工从未这?样打量过竑王殿下,只觉得烛光之下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皇甫震霆走到御座之前,郎声说道:“各位臣工,皇兄说得对,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各位都已?确认过那是皇兄的笔迹。那么……”他停顿了半响,淌满血迹的殿中落针可闻,“按照皇兄的遗旨,就该是孤王继承大?统,孤王,领皇兄遗诏。”
他说罢走到钱漱徽,双膝跪下。
钱漱徽竟有些抖着手,将诏书缓缓放入皇甫震霆举过头顶的双手。
皇甫震霆举着诏书站起来,向付鼎说道:“付大?人,兵部有长熇军半块兵符,但如今皇兄薨逝,若要调动长熇军,须得储君同意交付另一半兵符。付大?人,孤王此刻乃是储君了。长熇军,我不说调动,兵部想必也不会妄动吧?”
付鼎被他的话堵在原地。
此时已?是深夜,紫极殿外?长夜寂寂,不闻丝毫声响,诺大?的太初宫明明亮如白昼,却像是彻底睡着了。只有皇甫震霆的话音还在殿中每一个人耳中回响。
所有人就这?么站着,钱漱徽知道该自己这?个尚书令说话了。他心里虽然一片大?乱,但他唯一可以清楚的事实是,皇位传到竑王手中,总比传到曹妃两岁幼子手中好。若被曹氏把持了朝政,那草包国舅曹德不知要做出多少荒唐之事来。所幸那姓曹的如今也被杀死了,这?薛亢……
“请储君殿下,遵照遗旨,主持大?行皇帝殡天之礼,继位大?统!”钱漱徽稳重的声音从紫极殿中传出去好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