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两人隔得远,看不清那些兵器上的纹路。
元骥小声?感叹:“谁能想到在广袤的滩涂苇丛中会藏有这么多兵器……郎主,这比之前您在扶南海外买来孝敬世子?的那一批还多不少。”
赵执:“暴利之下总有勇夫。慕氏过去的手段一向干净,所?以我们看到这些才会震惊。按大晛律法,走?私这一批兵器出海,处斩全家都够了?。”
“这里很难被官府的人发?现吧?过往的商船和鱼船也不管这些闲事,这些人真是……”
“只是不知道这些兵器是从哪里来的,”赵执一手拨着?眼睛旁边的苇叶一边低声?猜测,”若真是军中工匠所?制,这走?私商背后的人身份定然不低,等闲人谁能从军中往外搬东西。”
“提到军中,郎主,听?说谢继业大人带兵在东海打了?胜仗,收回?了?青州渔民打渔的几个?岛。最近谢大人在朝中可谓炙手可热……前段时间我在城中都听?说好几位老?大人到谢府提亲呢。”
赵执:“你想说这批兵器是谢继业走?私的?”
“不不不……”元骥明明只是闲聊,听?到赵执的话连连摆手。
“船该差不多了?,回?去吧。”
船离永嘉北上,从入海口溯长江西行,这是元骥非常熟悉的回?建康城的路线,三年之间他?多次回?来,赵执却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船从长江入秦淮的渡口叫长坡渡。他?们的船到达长坡渡时已过当日?巳时,长坡渡半个?时辰前即已宵禁,船只好停在渡口,明日?再进城。
夜晚,长坡渡渡口万籁俱寂。
盛夏明朗的月光之下,三艘长满风帆的船却突然从江面?上驶来,并且丝毫没?有停顿地往前开去。更?令人惊奇的是,秦淮入口处的禁障无声?地打开,那三只大船悄无声?息地滑入秦淮河中,很快消失在视线之内。
正值夜半,江边没?有值夜的舟楫尉,渡口的船只都沉睡在梦乡之中。尽管是月夜,但几乎没?有人察觉。
赵执带着?元骥,回?到青溪慕容氏所?居的小院。敲门许久,却没?有人回?应。
正奇怪间,回?头一看,元骥正一脸惨白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赵执大急:“母亲出什么事了??”
元骥支吾:“没?……夫人身体康健,没?出什么事。”
赵执不说话,只皱眉看着?他?。元骥突然双膝一跪:“郎主,夫人她……住到钟山隐溪寺去了?,此事,夫人叫我一直瞒着?您,我一路内心几番挣扎,要不要告知于您,终究还是先答允了?夫人……我……”
赵执奇怪:“母亲去住隐溪寺庙干什么?此事又为何要瞒我?”
元骥:“夫人……夫人住在隐溪寺,带发?修行……”
赵执惊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修行是何意?”
“是……”
赵执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绍元元年冬月。夫人在隐溪室吃了?一个?月的素斋,就决定留在寺中了?。她嘱我,在你回?来之前,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你,郎主,夫人不在这院中的。”
“母亲去隐溪寺这么久了?,元骥,你好糊涂!那隐溪寺定然极其艰苦,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赵执语气发?怒,却似乎不是对元骥,而是对自己。
赵执来不及多问,翻身上马,向钟山的方向急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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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赶到隐溪寺时,寺中正在做晚课,寺门紧闭。
他?在寺外长跪许久,引起寺中姑子?的注意,通报住持师太,打听?之下才得知长跪的人是寺中慕容夫人的亲子?。
山中暮色渐起,晚鸦点点飞尽。
慕容氏从寺门中出来,看到门外一个?跪着?的那个?瘦削挺拔的身影,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
她激动地走?过去,双手扶起儿子?:“阿执,你回?来了??你有些瘦了?。”
赵执:“母亲,我自小本?来就瘦。母亲,你因何会住在寺中?孩儿来此请求你,跟我回?青溪去。”
“你小时候并不瘦,脸上还有肥肉呢。十五岁北上从军,从那时才开始瘦的。阿执,你在南海一切可好?身体可有生病?可有遇到什么难题?”
赵执不欲把种种乘风破浪的难堪跟她说,而是挑好的说了?:“孩儿自小习武,怎么会轻易生病?那南海除了?常年炎热,其他?并无不好。孩儿化名慕右之,三年海商生涯,南海之人不知赵执,却都知道慕氏了?。母亲,我三年未能回?城,让你受苦了?。”
慕容氏听?着?儿子?的话,看他?眉眼之间虽有风尘,却坚毅沉稳了?许多,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神色。“阿执,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母亲的骄傲。”
“母亲,这寺中破败清苦,你,你何苦在此?我来迟了?。”
慕容氏把赵执扶起来,“阿执,母亲自朱雀巷惊变后大病一场,住在城中,每每因种种喧嚣之声?而不能修心,终是我修为不足。在这寺中,每日?佛音素食,挺好……你快些下山去,不必迎我回?去了?。”
赵执着?急:“母亲,这寺中艰苦,如何常住?”
慕容氏神色淡淡:“阿执,粗茶淡饭,敝衣草席并非真正的艰苦,真正的艰苦是心无所?归依,你可懂?”
赵执猛地抬头,看到暮色中母亲似有寂寥的神色。隐溪寺的钟声?突然响起,惊飞枝上的暮鸦,也重重击打在赵执的心上。
他?仿佛就此预料到,此后一生,自己都不能在城中侍奉母亲了?,只能在这落寞山寺中和她相见。朱雀巷大雨中叔父自戕流的那些血,成了?他?这些年的隐痛,也是母亲永远的伤疤。他?一走?三年,对母亲的关?心太不够了?……
“母亲,你跟我下山去吧?你身体不好,我实在不该远行万里,此后我……”
慕容氏走?近儿子?,看着?暮光中他?坚毅的眉眼。她在他?身上看到一种令人欣赏的气质,令她欣喜,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
“阿执,母亲只愿你四季平安,其他?已一无所?求了?。住在这寺中,我能得宁静。你不必勉强母亲,可以吗?”
赵执眼眶湿润,却知道慕容氏不可能随他?下山了?。将军府已经被封多年,青溪的宅子?并不是他?们的家。
“好孩子?……”
许久,寺门重新合上,枝头唧唧蝉鸣。赵执又一次在寺门前长跪叩首,终于转身一个?人走?下山去。
元骥在山下等他?,两人沉默无声?地骑马回?城。元骥也不知道此后应该往哪走?。夫人入寺修行,此后的赵执,这个?他?看着?从小长大的郎主,几乎就是一个?孤家寡人了?。
第049章 太庙之夜
回到青溪的宅院中, 宅院是元骥早几天?就雇人来打扫归置好的了,整洁舒适,却还是少了人住的生?气。
赵执说:“元骥, 那?隐溪寺年久失修, 院墙已?经?垮塌, 门?窗也有不?少损坏的了,明日你随我到东市寻两?个泥瓦匠。我们去把寺中把那?破败之处修一修, 这样好些。”
元骥心里很?是难过, 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沉默点头。
他又突然想到另一个事, 急忙说出来挑开话题:“郎主, 永嘉滩涂芦苇丛中遇到的那?些兵器, 要?去查一查是谁人在走私吗?这几日我仔细想了想, 觉得就如郎主所说, 背后的人身份定然不?简单。”
“不?知道。”赵执犹豫, “要?查这件事, 我们既没有身份立场, 也没有好处, 会?惹来祸事还差不?多。”
元骥却还是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可是住在这建康城中, 有那?么多朝廷命令禁止的兵器在流动, 想想就令人不?安。就算是为了夫人的安全,为了山寺那?些清修之人的宁静, 属下总觉得还是该去查一查。”
这时元骥想到谢赓:“郎主, 要?不?请谢大人帮忙查?谢大人在军中, 身份方便。”
赵执摇头:“不?妥,谢继业那?人为人过于刚硬正直, 让他去查这件事,查清之后定然十分为难,为难要?不?要?向朝廷汇报。”
“那?……”
“也罢,此事还是我和你一同去查吧。过几日将隐溪寺修葺之后,就去做这件事。”
元骥陪赵执在灯下静坐片刻,只觉得十分不?习惯这宅院的寂静。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几年已?习惯了南海的海风巨浪,还是因为这宅中人太少。元骥自己其?实倒是无所谓的,他是个俗人,酒色财气都沾一点,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消遣。赵执却完全不?一样。
“郎主,明日我还是先去雇个婢女?来吧。”
赵执走到书架旁找出一册书,“婢女??”
“嗯。这院中还是缺几个洒扫使唤的人。”
“我不?喜欢人声太闹,院子里人还是少些的好,你看着办。”
元骥也是运气,托人打听以前将军府的下人,真让他打听到以前在将军府厨房做杂活的陈伯一家。陈伯本来有一个幼子,后来得病夭折,如今携老?妻在城中给人做些杂活艰难度日。元骥干脆将他们接了来打理赵执的起居。
陈伯老?夫妻两?个都老?实巴交不?爱说话,如此刚好和喜静的赵执两?得其?便。只是“慕氏”商号不?在之后,每每他从外间来找赵执,都不?免觉得院中太过安静。
赵执领着泥瓦匠人将钟山隐溪寺重新修葺,一砖一木亲力亲为。住在里面?的几位姑子感恩戴德,赵执却明白,自己这么做说不?清是为了母亲还是为了让自己少一些愧疚。
他每日在佛寺听晨钟暮鼓,心也渐渐跟着静下来,只能学着去体谅母亲的选择。
回到城中那?天?,谢赓登门?来访。谢赓手中没有拿酒,只是专门?来登门?致歉。
谢赓不?知道赵执刚从钟山归来,进到屋中,茶还没摆上来,先跟他道歉:“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伯母,她住到隐溪寺去,我也曾劝过她几回。但那?时朝廷派我领兵,我实在忙不?过来,就疏忽了,让伯母在那?艰苦的地方住了这许久……你……”他这才?注意到赵执一身风尘仆仆。
“母亲的想法就是我都改变不?了,何况你和元骥。我已?劝过母亲了,她不?肯跟我下山居住,我去把那?隐溪寺修缮了,这才?回来……哪能怪你,你不?用抱歉的。”赵执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赵执是一个不?善于情?绪外露的人,这一丝苦笑让谢赓捕捉到,谢赓便猜到他心里必然十分不?好受。
谢赓自己有老?母在堂,身体康健衣食无忧,他得以日日请安尽孝。常人定然难以体会?赵执万里远行三年,归来时至亲已?入佛寺修行的心情?。
“君刃,你……你也保重,那?个,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比如想去做些什么事?我听元骥说你将商号都关停了。”
提到商号,赵执的语气倒是没多少沉重:“有什么打算不?知道,不?过,在城中做一个闲散人士也不?错。”
“将慕氏商号关停实在太可惜了。说句实话,我现在十分羡慕你,进可万里经?商,退可闲居静坐。”
赵执摇摇头:“你这个朝廷倚重的大将军可不?能来跟我比远行万里,那?东海战况复杂,你在那?里能连克敌军,收回领地,这个功劳十年之内无人可比。”
“东海之战,实话跟你说了罢。我朝虽然战胜,但我总觉得太多运气的成分,加之陛下想一雪前耻,因此在军费军需上大力支持我。若是仅凭实力,我朝长熇军比起新罗白济全民皆兵,未必有多大胜算,唉……跟你说来就话长了。”
提起东海,两?人打开了话匣子。陈婶把热茶端上来,两?人对坐闲聊,一聊就是一个多时辰。
远行三年,赵执也不?再那?么避讳朝中的很?多话题。二人不?知不?觉聊起如今的时局,当今陛下是个十足的守成之君,登基以来朝政朝策并没有多少新出,一切都遵循元庆年间,所谓“绍元”,即是此意。
谢赓问?:“不?知你在海外,那?些南海小国,对大晛如今的陛下是何评价?”
赵执语气无奈:“我是民间一个行商,接触的都是海上商贾,哪能什么都听说?你真是当我什么都知道了?”
“总比我们在这建康城中闭目塞听好,你快说嘛。”
“对当今陛下如何评价我不知道。我只说两个事情?,你听了可不?要?觉得诧异。大晛南出交广,官商、皇商众多,朝中所禁止的人口贩卖、兵器出境,近年来越来越多,几成猖獗……”
谢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唉……你可知道李秾?”
谢赓跟赵执提起李秾被人贩绑架,九死一生?才?得逃回建康城。看来谢赓并不?知道他在南海遇到李秾的事情?。
“当今陛下是一切都听先帝的,先帝在位时,他就比其?他殿下更得圣心。”
话说到这里,一向谨慎的谢赓嘴上也开始轻浮起来:“陛下,你说他是守成,好多人心中看来却是怠惰。前几年专宠曹氏,日日荒废在后宫,那?曹氏的胞兄本是个地痞无赖,大字不?识一个,得陛下重用,如今却在内府领着职。听说陛下新近又得了宠妃,满城的流民不?去管,却……”
陈伯进来添水,谢赓才?意识到自己说这个话实在过分,才?一时收住话头。这些话平时在朝中在谢府都是不?能说的,只能在和赵执时倾吐一二。
赵执接过话头:“你方才?问?我要?做什么事?我正打算近期去一趟梁州扶它山,那?里曾有被北滦开采过的隐秘银矿,我想去探查一番现状如何了。”
“你不?是把那?地图当做答谢之礼献给竑王了?”
“是,献图之后,我和竑王再无来往。但我还是想亲自去看看。我在想,这些年没听到梁州的动静,是不?是北滦又有人秘密进入了。”
谢赓听到他对边关局势还有挂念之意,心下不?由得有些宽慰,也并未表露出来,只低头喝了一口茶。
“哦对了,还有一件不?太要?紧的事问?问?你。”
“什么不?太要?紧的事?”
“我从南海回来时,途经?永嘉郡,在沿海滩涂芦苇荡之中发现一批兵器,正在捆扎装船。这几日元骥探查此事,这批兵器是军中工匠所制,有部分走私去了海外,有部分居然被运回了京城,你可知……”
“混账!”赵执的话没说完,谢赓重重一掌拍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