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第?二日,朝野传出消息。大?理寺卿赵执从沔州查案归来,已进宫复命。
皇甫震霆是在起居的偏殿召见?的他,看他脸色不大好便随口问了一句缘由。赵执叩头说是奔走两地物候变化?身体不适,因此生了病。聊了不多时间,皇甫震霆便让他出宫回家休养了。
赵执回到青溪宅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李秾也叫到青溪来。让医士日日盯着?,给他们两人一起把脉,一起煎药。陈婶便在东厢给李秾归置了一个房间。
她知道李秾是女儿身,又跟赵执关系亲近,因此房间按照大?户女儿闺房的样子来布置。李秾看到铜镜梳妆台,香灯流苏帐时便惊呆了,她何曾见?过这样香软富贵的女儿闺房。因此在门口徘徊了许久都不敢踏进去?。
赵执拖着?病体从外间处理事务回来时,看到李秾正在院子里徘徊,便问她:“看你脸色有些疲累,怎么不卧床歇息?”
李秾指了指陈婶布置的房间,“这是小姐的房间吧?我实在睡不习惯,要不,我还是回云影坊去?养病吧。”
“嗯?”
赵执有些疑惑,踱步到房门口,看到房中的装扮却也是一愣,这确实像是女子的香闺。
房中熏着?跟他院中一般的木蜜香,鲛绡纱帐四角坠着?流苏。赵执站在门口,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春日那个荒唐的梦。
“大?人?”
赵执突然回过头,猝不及防地撞进李秾眼神里。赵执急忙将目光移到它?处,一瞬间竟有些许慌张。
“你若是不喜房中的装饰,叫陈婶给你换就是。”语气一转,“但是除开坊中非你不可的事务,你不能?离开青溪,郎中说,这次的毒很难拔除……你每日跟我一起喝药才行?,我走了。”
“喂!可是……”李秾想说她实在闲不住,赵执没有听到,李秾只看到一个背影。
李秾默默站在原地,她最近和赵执之间的气氛实在有些奇怪,好像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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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执不仅带回了关键证人车鳌,还探知了被车鳌所?占的一片秘密矿山。钱漱徽深夜来访,对他办的事十分满意。两人商议了一个时间,找个理由将矿上报知户部。至于车鳌,看管好这个人,一旦有机会就启用。
因为钱漱徽的美言,宫中给赵执赐了珍贵药材。先后还有不少人登门看望,青溪宅一下子热闹起来,甚至之前光顾过的祯王、长公?主兄妹也来探病。
李秾在东院赏花浇水,听到前院客人来访,人声?喧嚣。祯王和长公?主的车架随从在院外长长地摆布开来,不禁有些气闷。
她把东院的花草都浇了两遍,实在无事可做,心里想着?回云影坊看看。正打开偏门猫着?腰准备逃走,后面传来赵执抓贼似的声?音:“去?哪里?”
李秾跨出看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挂起一个亲和的笑容。“没去?哪里,就是看你接待客人太忙,不便打扰,想出去?走走。”
“那碗汤药喝了没?”
李秾点头:“喝了喝了。”
赵执看李秾一幅想溜走的样子,神色莫测地看着?她,明显有些不信。
赵执凉凉地问:“你不会将药倒在树根底下了吧?”
这简直是污蔑!李秾连连摆手,万无可能?。
赵执倒没有真到花木底下去?看有没有药渣子,只是不一会陈婶端来新的药碗,他非要看着?李秾在他面前喝下才离开。
李秾想起午后那个眼神,有些心虚地不敢和他对峙。捏着?鼻子闷头喝了,才跟他谈起云影坊中的事情?。
“此趟从南谯郡回京城,我觉得,日后要对付檀家实在凶险。”
“你不必担心,像在历阳城郊外的险事,不会再发生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要在明面上让人找不出你和云影坊的联系,目前见?过你的人还是太多了。除了阿棉,我已经准备将坊中的四位伙计全部遣走,约摸就是这两天的事。”
“全部遣走?”
“对,虽然他们都尽职尽责,跟我也亲近。但是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云影坊有位另外的东家,有的还见?过你的面孔。日后若是真的惹了檀家,一旦有什?么风波,他们被牵扯进来,于所?有人都是祸殃,所?以?还是不知道为好。此事难办,但必须得办。遣走所?有旧伙计,重新招新的人,新来的人只知道云影坊有一个东家,就是李秾。”
“此事是你想得周到,”赵执赞同,随即又想起,南谯的行?事计划,都是瞒着?她的,便有些歉疚。“历阳城中的事,我隐瞒于你,让你跟我一起受困,你怨我吗?”
李秾淡然一笑,“李秾小小民商,哪能?对寺卿大?人有怨?”
她说得半真半假,赵执却听进去?了,板起面孔,“李秾,小小民商又如何?难道你跟别人有何不一样?”
李秾不想和他说这个,背过身低声?道:“人和人之间,当然是不一样的了。”
第093章 好景良辰
“要说不同, 李秾,你?跟别人?确有?不同。哪有?京中女子会为了看青龙江畔春耕万里之?遥亲至其地的。我?现在正要和你?说这件事。”
赵执请陈伯从?书房拿来一幅南方地图,摆在院中的桌上, 和李秾一起看地图上的青龙江。
“最近朝廷在议流民安置的事宜, 已经议了几天?, 户部祖亮请旨外出前往各地考察,陛下准了。”
祖亮是李秾打过交道的为数不多的朝臣。
“没想到祖亮大人?能有?这份心。不是听你?和谢将军说, 如今大晛朝臣们蜷缩在京中, 对地方知之?甚少,所出政务皆是纸上谈兵吗?”
“是, 所以我?来问问你?, 春耕时你?是在青龙江畔的所见所闻。有?所依据, 朝议是我?也?可以帮助祖亮说几句话。”
“我?虽然所见不多, 但?一定知无不言。”
两人?在院中就着地图谈起青龙江, 说到关?键处, 李秾兴味盎然, 站起来比划着。院墙边一株夏日海棠开?得正好, 李秾眉目飞扬地站在花下说着话, 还是着男装,可是简朴动人?, 让人?忍不住多看。
陈伯和陈婶偶尔进院中来, 看到两人?相谈甚欢的背影,都觉得眼前的场景少见。老夫妻在赵府中几十年, 未见过府中有?这样?和谐谈笑的场景。皆因赵府情况特殊, 男女主?人?是兄嫂, 因此别扭冷清了几十年,也?养成了赵执不近人?情的性子。
老夫妻本以为赵执倾慕的会是京中哪家高门的小姐, 想不到会是李秾。赵执这几年因公务繁忙,早已形成了早出晚归的习惯,有?时甚至深夜方归。也?就是最近将李秾叫到青溪养病,他才按点来按点走。在外的时间少,在宅中和李秾议事的时间多。
就是每日定时喝祛毒的汤药,两人?也?都是在一起喝的。好似赵执不放心李秾,非要把她拘在宅中自己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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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议论流民安置问题议了半个月。近年收成不好,原本已经泛滥的流民已成大晛各地州县最急迫的问题。皇甫震霆登基初期支持各地大户雇流民为佃户,当时缓了燃眉之?急,但?现在却?不再可行了。豪门大户开?垦各地山泽,山泽也?是有?限的。
祖亮自请出京考察,常年习惯呆在京城的满朝文武并不十分支持,还有?人?说了二品大员到地方有?人?行贿的安全难以保障的问题。谢赓差点忍不住翻说这话的人?一个白眼,这些年来他早就习惯听朝臣在殿上夹缠不清,没想到现在有?人?能本末倒置如此。
表态时,尚书令钱漱徽和大理寺卿赵执都支持祖亮,赵执一改往日朝议时常见的沉默,谈起南方交广的青龙江畔。有?这两人?说话,皇甫震霆最后同意了祖亮外出。
皇甫震霆大概也?是不忍心再看到帝京各大城门处的冻死饿殍,拿出了决心要让流民有?所安定。祖亮出京,不过五日后就寄回了第一封奏章,流民的问题比预想中的要严重。
当天?,皇甫震霆就召他信赖的朝臣进宫,在紫极殿喝茶,喝了几个时辰的茶没说正事。最后众人?才明白,皇帝陛下这是向大家哭穷来了。要安顿流民,光有?决心和举措是不行的,祖亮这次外出一回来,就要准备好大把的银子。
“朕想在京中给生?母建一座庙宇,塑金身佛像,自登基时朕就在想这件事,因国库紧张,想到如今都没有?实现……”
檀自明:“陛下如此挂心,这是作臣下的失职了。臣觉得,给娘娘捐庙宇的事,秋收之?后就可以提起再议。”
“陛下,京中不宜再修庙宇。”赵执直言不讳道,众人?的视线一时间都向他看过来。
赵执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其理由有?三,一是帝京人?口近百万之?多,而土地紧张,各处街巷衙署均已十分拥挤;二是宫中现已捐建了多处庙宇,且还有?扩张之?势;三是,庙宇必然供养僧众,所有?僧众不稼耕不交税,长此以往必成为朝廷重负。”
赵执一向寡言,很少这么直接地反对什?么事。皇甫震霆刚提出就被驳斥,心里不舒服,可看赵执神色如常,看似并无私心,因此一时也?并未发作。
檀自明立刻接道:“可毕竟是陛下的生?母。”
半响未开?口的钱漱徽适时说道:“陛下的心思,我?等都明了。臣也?认为,檀尚书说的对,此事可在秋收后议。”
得到钱漱徽的支持,皇甫震霆刚才的不快才退去。
“天?下财富,在开?源节流。朕今日请诸位来紫极殿中饮茶,既是闲叙,也?是想请教你?们诸位,可有什么法子为朝廷开?源?”
这一句话问出来,众人?有?片刻的沉默。皇帝陛下自己是穷得硬要他们想办法了。
给朝廷管账的是祖亮,今天?他却?碰巧不在这里。众人一时无话可答,殿中只听到啜茶的轻微的声音。
赵执觉得杯中今春新采的茶实在是难喝,放下茶杯就准备说话。此次南谯郡中被车鳌所困,死过一回,他现在有?些不像如之?前那样?谨慎的意思。
“陛下可知道永嘉郡守是谁?”
皇甫震霆皱起眉,突然被这么一问,答道:“永嘉郡守?朕怎会特意去记一个郡守的名字?”
“那陛下可知道交州、广州二州的刺史是谁?”
“这两州的刺史想必都是父皇和皇兄在世的时候任命的,我?不知其姓名。我?倒是记得,广州刺史在圣寿节时送过一柱罕见的珊瑚,我?好像记得他是姓……他姓檀吧。檀卿,广州刺史是你?檀家人?。赵君刃,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想说的是,大晛广有?四海,有?永嘉、瀛洲、交广等大港,不知陛下可曾见过?在这些沿海港口,各国往来商船如过江之?鲫,海陆奇珍交易数不胜数。陛下可知道,光是广州一港每日所缴商税便可达万钱。这些年,朝廷臣僚们思想守旧,以为交广还是过去的边远蛮荒之?地,因此并不了解也?不上心,税制未变,放任巨额财富流入刺史口袋,流入海外。陛下,臣以为,为天?下开?源,当从?管理交广商税始。”
赵执平静地说完这段话,紫极殿中静了下来,被留下的五位朝臣和皇甫震霆都面带惊讶地看着他。其他人?是惊讶,皇甫震霆是惊讶中带了一丝欣喜,他成年之?后没有?再出过京城,此时从?赵执的话中仿佛看到了充盈国库的希望。
檀自明这时突然说道:“陛下,臣想起来,现任广州刺史确实姓檀。不过此人?并非我?建康檀氏,乃是庐陵檀氏。”
皇甫震霆兴致勃勃地看着赵执:“君刃,你?快继续说说,天?下开?源如何从?交广开?始。”
“陛下要是想听,臣可以上一道奏折详言。”
“好!那你?今晚便写来!”
“臣需要一日一夜,明日午后方能呈到尚书台递给陛下。”
他说话这样?直言不讳,几位朝臣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不过皇甫震霆却?并没生?气,一脸兴趣地要他现在先?说一说。
赵执看到殿中众人?的样?态,印证了心里的想法。对大晛四境经济民生?,眼前的陛下和京中的多数朝臣都毫不了解,可却?是这些人?在帝京操持权柄以指令四方。
殿中君臣直谈到午后,多是赵执和皇甫震霆在一问一答。
左都御史檀自城忍不住问道:“赵寺卿何以将交广两州了解得这么详细?”
赵执回答:“昌祐元年重入朝堂前,在下曾经在交广跟随民间商人?做过生?意。”
众人?各怀想法地点着头。他叔父那桩案子至今还有?人?说是谋反,那是的赵执跟平民无异,没想到从?商的赵执如今又站在这里,还对自己的经历直言不讳。
“赵卿,那你?赶紧回去写奏折,明日午后我?和钱相等着看。好,今天?这茶就品到这里,大家辛苦了,且回府歇息去吧。”
赵执刚从?宫门口和众人?分别,看众人?上了马车。靳三一脸汗水地迎上来,低声说道:“郎主?,车鳌在逃走了……”
赵执脸色突变:“怎么会?发生?了什?么?”
宫门前不是说话之?地,两人?走到背街的巷子。靳三来不及擦脸上的汗水,告诉赵执:“是押送的途中逃走的,此人?此前装作病弱的样?子,装得十分相像,没想到在押送时突然暴起,竟挣断了捆绑的绳索……我?刚好不在,旁边刚好有?条河,手下兄弟没能抓住他。”
“立刻派出城南所有?人?手,不要惊扰到百官衙署,一定要将此人?找回来。”赵执看着靳三,“不平安无事地将此人?找回来,你?不要来见我?。”
汗滴从?靳三的下巴滴落,让车鳌逃走,确实是他的责任。“是。”
靳三转头骑马调拨人?手去了,赵执站了片刻,重新走回宫门口。尚书台是朝廷的政务中心,近宫门不远的地方,钱漱徽此时还在值房忙着。
赵执匆匆向尚书台值房走去,此事必须要钱漱徽出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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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鲛绡白羽衣在京中舞馆酒楼流传开?来,云影坊也?声名鹊起,因此每日客流不断。李秾外出时,总将坊中生?意交付给一位已在坊中几年的伙计,彼此相处十分亲近。可最近,客流不断的云影坊突然关?掉了两天?,对外声称是因为库房改造。
路过的客人?们兴致勃勃地等着云影坊开?门,只有?李秾一个人?陷入难言的苦闷。她宣布要将大家遣走时,所有?伙计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狠下心来,说原因不能对大家明说,一定会给几位伙计丰厚的遣散费。
有?伙计在元骥买下云影坊的时候就受雇,一直在坊中兢兢业业到现在。虽是男子,但?当看到李秾的神色知道她并非玩笑时,还是着急地掉下泪来。李秾知道他家中有?老小七口要养活,看到他的眼神时心里也?跟着痛起来。
可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些伙计因为在坊中够久,都知道坊中有?个东家,甚至还见过赵执的样?子……这绝对不行!
其他伙计看那伙计流泪,都有?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李秾。李秾几乎不忍心对他们对视,只得背过身去。可想到以后这些人?或许会卷入风波,她最后还是没有?心软,给了几位伙计丰厚的银钱,跟他们说了抱歉,他们还是要离开?云影坊。
伙计们收拾完毕离开?后,李秾坐在后院难过了很久。这几位伙计都是城中勤恳求生?的普通百姓,就这么被遣走,他们或许会好长时间都生?机艰难。
阿棉也?怯怯地问李秾,“姐姐,我?也?要离开?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