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万川 第89章

作者:秋水色睫 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古代言情

  秦淮戒严之后, 薛亢的禁军在河里河外紧急地搜了一个多时辰, 并没有皇甫震霆的踪迹。群臣目瞪口呆,几位随宫出?行的太妃已经哭得昏死过去, 被祖亮送回宫里。

  今夜京中必然大乱, 赵执先让靳三派人连夜出?城, 赶到?钟山隐溪寺保护母亲, 随即他赶到?大理寺调集人手。看到?院中寥寥站着的十几个同僚, 赵执一阵窘迫。今日?这个局面或许只有钱漱徽才能主持大局, 可不知为什么, 现在还没有钱府的人出?来。钱漱徽因病卧床, 今日?并未随同御驾游街, 而群臣没有一个主心骨,还在河畔大乱。

  “先去城中帮忙救火。”赵执对院子里的同僚说?。

  有人赶紧去找水桶, 也?有人心里质疑赵寺卿给大家?最紧迫的任务居然不是寻找失踪的皇帝陛下, 不过现在完全没有提出?质疑的时间。

  夜色笼罩,城中白日?里扎的鳌山灯尽数亮起, 除开秦淮两?岸, 其余各处依然煌煌亮如白昼。

  薛亢的禁军和谢赓的巡防营终于在朱雀大桥上汇合, 没有,找了两?个时辰, 没有找到?一点踪迹。群臣都不敢归家?,惶惶然地聚在桥上,六神无主,有人已经在想,若是……那宫里还剩几位可以?……

  谢赓笃定:“陛下该是被歹人掳出?城了。”若不是从水中逃窜出?城,没理由找了这么久一点踪迹都没有。

  薛亢现在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是京师有那么多道城门,城外茫茫山野,没有一点线索,要往哪个方向去找。

  正?在这时,一匹快马朝着朱雀桥的方向来,马上是钱府的大管家?。

  管家?手里举着相?印说?道:“钱相?卧床昏睡,方才醒过来时,得知城中生变。钱相?要我拿他的相?印,交予祖亮大人和赵执赵寺卿。”

  祖亮和赵执均是一凛,群臣也?一时陷入寂静。

  “钱相?的话,见此印如见百官之首。祖赵二位大人共同执印,筹商计议,找到?陛下,共平京城危局。”

  祖亮和赵执站在百官之中,钱府管家?走上前去,将装在匣中的相?印递到?两?人之间。看赵执并未动作,祖亮于是伸手接过相?印。

  两?人一起行礼:“谨遵钱相?钧旨。”

  管家?不再多说?,转身骑上马回钱府去了。群臣看他的神色,猜想钱漱徽该是病得不轻。可没有他,眼前这一关该如何过去。

  还有人在想,将相?印托付给祖亮是可以?的,可年不足而立的赵执却……朝中比他有家?世有资历的同僚还有好几位。

  谢赓虽不是急躁的性?子,却最是见不得臣僚犹豫不决地拖延时间。于是上前大声?说?:“既然钱相?已经有令,就请两?位大人主持局面吧。现在禁军、巡防营和群臣都在这里,到?哪里去寻找陛下,如何防止城中暴民作乱,宫中几位上了年纪的太妃、皇室宗亲如何安抚,这些立马就须定夺。”

  祖亮将那沉甸甸的相?印拿在手中,只觉得钱漱徽交予的这件事?实在过于沉重,一旦他和赵执哪个决定做得有差池,后果都不堪设想,可现在甚至没有时间给人思虑……

  祖亮看向群臣:“各位,如今情况紧急。是谁人劫持了陛下,有可能会去往何处,各位但有所知,请尽快各抒己见。”

  群臣一时无人说?话。看得出?来大家?都着急,但都拿不定主意。谁能想到?有人能在天子近前将其劫走,大晛立国近百年,从未出?过这样的事?。

  “祖大人,在下愚见。”赵执终于沉不住气开口说?话,这群人看起来像是只有谢赓一个人还比较冷静。

  “在下猜测,挟持陛下的贼人,可能有这几个来处。第一,绍元四年先帝崩逝时,死在重华殿上的曹德亲党……”

  “曹德?”

  如果不是他提起,众人都快想不起这个人了。先绍元帝宠妃曹妃的胞兄,先帝时因胞妹得宠而作威作福,先帝崩逝时因质疑卢皇后手中的遗诏而被杀于殿上。

  赵执不管群臣的脸色,继续说?道:“第二,北滦潜入我帝京的奸细。”

  “第三,沔州天威教作乱,假死逃脱的贼首!”

  他的话说?完,众人哗然。只有谢赓和他对视了一眼,投来肯定的眼神。

  “赵寺卿,天威教叛乱不是你和谢将军领人去平的吗?那贼首当真没死?刑部审案时不是已经指认出?了?如此说?的话,我倒是认为是第二种可能性更大,是北滦奸细劫走了陛下。”

  “竟有这如此亡命的北滦奸细!”

  祖亮平时和赵执走得不近,现在听他的一番话却也觉得赞同,也?投去肯定的眼神。

  “众位同僚不必再议,现在没有时间去细究挟持陛下的人来自哪里,当务之急是找到?陛下,抓住了贼人自然知道他是谁了。只怕再等?下去,恐有不测发?生……”

  在薛亢、谢赓、祖亮、赵执四人的商议下,迅速将禁军和巡防营分为五队,三队出?城,两?队留在城中。薛亢和谢赓各自领了命带着人去了。长夜漫漫,群臣从朱雀桥回到?平日?上朝的重华殿,一个都不敢回家,这个上元夜,无人能睡得着。

  ——

  在皇甫震霆人生的三十六年中,这是他过得最痛苦的一个夜晚。

  他在万民瞩目的画舫上突然脚下一空,接着被人推了一把,然后就做梦一般掉进了水里,甚至连一声?呼喊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

  正?月的秦淮河水冰冷刺骨,侵入骨髓,他活到?这个年纪,从未感受过这般刺骨的冰冷。

  有人将他从水中捞出?来时,他几乎已经陷入昏迷,只隐隐地感觉到?这伙人并不多。

  挟持他的贼人丝毫不当他有着天下最尊贵的身躯,随意地揪着他的头发?,向远离人群的地方拖拽而去。龙袍不知在哪里沾染了便溺,口鼻进了泥渣,皇甫震霆清醒过来时试图保持人君的尊严,他开口呵斥了对方一声?,随后却招来一个狠辣的巴掌。

  挟持他的人穿黑袍,皇甫震霆笃定他这辈子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被人挟着,一路远远地甩下了禁军和巡防营。皇甫震霆在慌乱中伸手拔下了头上的玉簪扔在地上,但等?了极长的时间,谢赓和薛亢仍然没有找来,皇甫震霆开始绝望,难道这是……天意对他和卢氏的报复吗?

  四五个人带着他在明明暗暗的街巷中穿行,街上游乐的城民还未意识到?今夜出?了大事?,因此并未注意到?他们?。明明是天子脚下的街巷,他却完全辨认不出?这是哪里。脚下时不时能踢到?发?硬的人形,皇甫震霆定睛看,那是冻僵在暗巷中的尸体。煌煌帝都的街巷里怎会有这么多冻死饿殍?他想起,白日?在御街一派欣欣向荣,看不到?这些尸体。

  他被推进一处不知名的院落,搡倒在冰冷的柴房中。上元已过,夜半冷得呵气成冰。他只能勉强维持着天子的最后一丝尊严,不开口向四周呼救。

  天亮时门被推开,黑袍人进门对他说?了第一句话。“走吧,带你去见见你皇甫家?治下的大晛盛世。”

  “你是谁?”

  那人脱下黑袍,换成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僧衣。

  “此时我倒是可以?全部告诉了,皇帝陛下,我是沔州的农户,冯振。”

  冯振!皇甫震霆已经冻僵的身体被惊吓逼出?热汗,天威教叛军贼首!这人,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他随后想到?,正?如谢赓和赵执所担心的一样,此人没死。不仅没死,还混进了帝都在万民注目中劫持了他。

  “你是,你是如何做到?的?”

  冯振好像明白他在问什么,一边披上僧衣一边挤出?渗人的冷笑。

  “你大概不明白,人被逼急了,便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万金之躯的皇帝,不也?为了苟活,忍受了一晚上的屎尿味吗?这滋味如何?”

  此人言语粗俗,当真如他所说?是农户出?身。

  “走吧陛下,今天你须做好一件事?,也?许我一高兴就能放你一条性?命。”

  “你敢伤朕?”

  “在我看来你的命跟一条野狗的命没什么两?样。”

  “你!”

  皇甫震霆怒极,冯振却戏谑地看着他的神色。两?个帮手进了屋中,三两?下扒了他明黄刺绣的外袍,将一件发?臭的僧衣胡乱裹在他身上。

  他们?挟持着他,来到?一处荆棘丛。晨雾中有早起的人路过,不过没有人认得出?这是当今天子。一把坚硬的匕首抵住皇甫震霆腰间。冯振盯着他:“你但凡在城中出?声?,我便将立马将你的肚肠掏出?来,写上皇甫两?个大字挂到?西明门的城门上。”

  扒开荆棘丛,眼前出?现一个地洞。皇甫震霆侧耳听,好像听到?巡防营甲胄摩擦的声?音,心里猛地一跳。

  “钻进去。”

  冯振旁边的人踹了皇甫震霆一脚,将他踹进了地洞中,巡防营的声?音顿时听不到?了。

  从地下出?来走了一段,皇甫震霆突然认出?,眼前是都城北边的广莫门,冯振怎么敢带他到?这里来。

  远远地看着,广莫门大门关闭,内外都已经戒严,有平日?里三倍的军士在上面警立。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城门外是有不少人的。除了不明情况挑着货物来到?此处的城郊商贩,满地的泥窝里还躺着许多人。

  这些人衣不蔽体,浑身脏污,身体发?黑如同死尸,偶尔能在风吹来时动一动。

  这些人是各地流亡到?建康,被挡在城外的流民。皇甫震霆明白了冯振要带他看大晛盛世的反语。

  他有些茫然地想,冯振错了,冯振说?得不对。这些难道是他的错?他从父兄手里夺过大晛江山,也?不过才三载而已。三载,这些就都要算在他头上?到?底凭什么?

  “看够了?呵,咱们?得找个高处,上山吧。”

  皇甫震霆几乎看到?城门上的军士在往这个方向看来,心里估算着大喊一声?“朕在这里”能成功被救有多少可能。他刚刚一动念,腰间钻心一疼,匕首已经划伤了他的皮肉,他只得惊恐地闭了嘴。

  ——

  李秾一夜都没有合眼,让工匠连夜修好了嘉穗楼被砸坏的门板。让张武和张寸步不离地守在楼中。街上已经戒严,李秾拿着赵执的腰牌,先到?水井庙去看老橐驼是否安全。水井庙里住的流民不知为何已经不知去向,只有老橐驼一个人昏睡在那里,院中一片狼藉,想是昨晚也?发?生了骚乱。李秾来不及伤心,使力将老橐驼拖进室内,为他升起一堆火,烧了热水给他喝下,又匆匆赶往云影坊。

  敲了好久的门,阿棉才打开了门。阿棉和几位上元节的玩伴已经哭得双眼通红,几位少女?被昨晚的暴乱吓坏了,一夜没睡地抵着门。

  阿棉扑上来一把抱住李秾大哭:“姐姐,姐姐,幼薇被人拽走了,你一定要救救她。”

  李秾心里一惊:“幼薇是谁?”

  阿棉一边哭一边说?,李秾越听越心凉。阿棉的玩伴幼薇,十三岁的少女?,是一位秦淮老艄公的孙女?,昨晚暴乱发?生时,被一伙人强行拖拽而去,现今不知去向。

  “那些人定是看幼薇长得貌美才……”

  李秾问:“能看清是什么人吗?”

  阿棉身后的一位女?孩怯怯地说?:“姐姐,我认得其中一个,阿爷说?那是檀家?的护院,遇到?了一定要远远地躲开。昨晚我们?正?在玩花灯,遇到?他们?一时来不及躲,幼薇就,就被……”

  “檀家??”

  李秾突然想起关于檀自明的一件事?。檀自明在私邸中豢养了多达数百的美女?娈童,有人专门替他到?处搜罗美貌少女?……

  寒气几乎渗到?李秾脚底,昨晚的幼薇……在混乱中入了那些人的虎口。她想明白过来,却不能把真相?告诉眼前几位面色苍白的女?孩。

  “你们?就在院中,记住谁来都要谨慎,等?到?城中解禁就赶紧回到?家?中,最近都不要出?门。幼薇,幼薇,我会想办法救她回来。阿棉,带她们?进屋里去。”

  阿棉流着眼泪带着几位少女?进了屋中。

  天色已将近午时,李秾裹紧湿衣站在院中,浑身凉透。

第103章 覆舟山崖

  接近午时时, 禁军中突然传来?消息,在一个无人居住的破院中发现陛下的龙袍。接着,另一队派出城外的禁军也在广莫门?城门?处发现了踪迹, 陛下中衣上的一根金线。

  谢赓和薛亢带着重兵飞速往广莫门?赶去。

  一夜过去, 暴徒好?似转变了计划, 开始留下行踪。群臣在宫里坐不住,一起跟到?了广莫门?。所有?人从广莫门?开始往城外搜寻。天很少见地下起了小雪, 更加增添了搜寻的难度。

  昌祐四?年正月十六的申时一刻, 在苦苦找了一天一夜之后,所有?人终于在都城北面的覆舟山上找到?了皇帝皇甫震霆。

  重兵围山, 群臣下跪, 可只能迟迟地僵持着不敢有?所动作, 因为那暴徒将人劫持到?了山顶一块断崖之上。皇甫震霆被夺去了所有?衣饰, 只留着一身里衣, 披发赤足, 几无万金之躯的尊严。

  在群臣的注目中, 那劫持陛下的暴徒脱下灰色的僧衣, 在满山薄雪中露出了一身黑袍。当即有?人惊呼出声, 一身黑袍,那正是天威教贼首的打扮!沔州平乱, 贼首果然没死。

  主辱臣死, 有?大?臣看到?皇甫震霆的惨状,当即就要刎颈自杀, 被赶来?的赵执一把夺过刀剑敲晕过去。平日寡言少语的赵寺卿拿了钱漱徽的相印后, 异常地冷静沉着。关闭城门?, 锁闭来?往船只,沿街救火, 安抚宗室和百姓,都是他下的令,比诚惶诚恐生怕差踏错的祖亮还要干脆些?。

  有?人平常不喜赵执,可在所有?人六神无主之际,却只能听从他的话。此人说话笃定,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感。

  昌祐群臣可能到?死都不会忘记昌祐四?年正月十六那一天,在城北覆舟山上发生的事。

  天威教叛军头领冯振挟持昌祐帝皇甫震霆,登上覆舟山断崖。数万重兵将覆舟山围住,禁军逼近一步,冯振割下皇甫震霆一束头发,因此无人敢再上前一步。大?风扬起冯振那诡异的黑袍,他将皇甫震霆挟到?断崖之侧,逼他当着群臣写退位诏书,将大?晛帝位让给其?兄冯天威。

  有?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这么荒谬的画面,一位出身低贱的农户之子,要当今圣上在万众瞩目中将皇位禅让出去。

  断崖之下铺起极厚的棉絮和软垫布幛,可没有?人再敢上前。苦苦僵持之中,时任大?理?寺卿的赵执拉开一把硕大?的铁弓,在风雪中一箭射中冯振,血水飙溅中,冯振和皇甫震霆一起跌下山崖。冯振当场咽气,而皇甫震霆落在棉絮之内,军士将人拽出来?时并未受伤。

  被人抬回宫的皇甫震霆昏迷了两日两夜,方才醒过来?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而就在皇甫震霆醒过来?的第二天,北滦传来?消息,北滦帝驾崩,北滦二皇子拓跋虎文即帝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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