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云影坊中用?来?照明的灯油已经所剩无多,李秾之前忽略了这件事?,每每总在无眠的晚上点灯读书或者教?阿棉练字,现在只能在白天做这些事?。
大寒来?临,滴水成冰,傍晚天色昏暗,李秾却想趁着仅剩的天光读完手中的书卷,尽管寒冷,仍旧烧着一堆柴火坐在院中。
这时,有人从外间?扣响了院门,李秾以为是来?求助的街坊,并未起立,让阿棉去开门,院中已有准备好的小?袋碎米可供救急。
阿棉打?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个陌生的人。两人都穿着便服,隐约的气度却吓了阿棉一跳。她定了定心神,对门外的人说了句:“客人请进。”顺手打?开院门后防水的箱笼,从中找出两只罩巾递给客人。
钱漱徽接过来?,发现手中的罩巾裁制得十分密实,像是专门的医士所制。他和身后的皇甫兆玉跟着眼前的少女走近小?院中,发现院内被分成了东西两半,东侧摆着一方?用?来?加热的圆釜,似是用?来?蒸煮棉布的。旁边还摆着硫磺、皂角、艾草等物品,俨然像一个极小?型的南城医署。
“两位客人,请在此盥手,并佩戴药囊。”
钱漱徽和皇甫兆玉在少女的带领下转过东院的走廊,看到一位青衫女子,正坐在廊下,就着正在燃烧的柴火阅览书卷。听到有客人来?,李秾放下手中的书卷站了起来?。皇甫兆玉看到,那是一卷前朝手抄的《太史公书》。
李秾看到来?人,当朝尚书令和祯王殿下,怎么会一起来?到这方?小?院中?李秾不由自主?地愣了愣,随即镇定下来?,恢复为待客的平静神色。
“李秾拜见祯王殿下,拜见钱相。”
阿棉跟着李秾蹲身行礼,却忍不住心神慌乱,她怎么也想不到,眼前来?访的这两位会是她从没见过的大人物。
李秾会客的小?厅是从仓库隔断过来?的,并不宽敞,因缺少取暖的炭,小?厅内冷得像是室外。她将两位贵客请进客厅,却也只能招待他们一壶热茶。心下正自忐忑,心想这两位大概这辈子没喝过这么粗的茶。
皇甫兆玉却也不介意,从容地端起素色茶盏缀饮了一口方?才开口说话。“李娘子,我跟钱相冒昧来?访,实在打?扰,多谢招待。”
“李掌柜,你可能听说过老夫,却没有见过这位殿下,我身旁这位,是当今祯王殿下。请恕我二人打扰。”
“那日阊阖门动乱,是祯王殿下和钱相亲至城门劝慰数百城民,李秾当时也在城门处,怎会不识得殿下?”
“这就好,这就好。”钱漱徽看少女阿棉端来?一盆炭后退出了房间?,便直接切入了正题。“李娘子,我二人,是来求助于你的。”
李秾心里一惊:“钱相何出此言?”
“方?今帝京疫病未克,时局艰难,城门关闭已有旬月有余,城内外来?往十分不便,建康周边州县也是一片混乱,这实在是老夫无能……”
钱漱徽是代朝廷在做事?,他这么说,李秾不敢接话。
“如今京中粮米、药材、棉布等物资紧缺,所有能想的办法?都已想过,但朝廷不能看着城中万千生民就这样冻死饿死……”
他说到这里?,李秾几乎明白了他们二人的来?意。
“走到如今,老夫只能拉下脸面,以朝廷的名义向京中有储蓄的商户募集物资。至于我和殿下为什么找到娘子你。娘子你大概不知,老夫并不是今日第一次见你,年初你在嘉穗楼前搭棚施粥的善举早就闻名帝京,那时老夫便远远见过你一面。说来?惭愧,老夫和殿下共同?在尚书台主?持时局,我们两人却都对京中民间?商户知之甚少,素无交集。要想办成此事?,须得一人引介,以此为开口。思来?想去,娘子年初在京中施粥闻名遐迩,娘子名下的嘉穗楼、云影坊在帝京也颇有影响力,老夫冒昧来?请娘子帮这个忙,此事?老夫代朝廷百官必定感恩于娘子……”
钱漱徽和皇甫兆玉皆正襟端坐,神情肃然悲悯。李秾一时间?内心况味复杂,若不是朝政已然举步维艰,这两位除了皇帝之外地位最尊贵的人,绝不会猥自枉屈到云影坊的后院来?拜访她。
见李秾没有说话,钱漱徽继续道:“尚书台今日接到城南医士的禀报,克疫的药方?已有眉目,仍需进一步用?人体试药,城南医署已传来?希望,目今却是帝京最苦最难之际,天寒地冻,每日皆有几十民众,未染疾病,却在冻馁中死去……”钱漱徽声音变得哽咽,李秾好像在那浑浊的眼睛中看到了泪光,正待细看,钱漱徽微微别?过头,稳住情绪。“若是得京中商户慷慨捐资,支撑民众渡过难关,帝京万千生民定能撑到春日回暖,时疫澄清。”
李秾试图在钱漱徽和祯王的神情中看到一丝拿捏算计于她的谋略,却没看出来?。要李秾帮忙,不论帮的是什么忙,都会将嘉穗楼和云影坊卷入风波之中,此后想要宁静也难得了。
“钱相要我帮什么忙?”
“老夫想请求娘子,助老夫一臂之力,说服京中鹤鸣楼和金觞馆两家,会同?嘉穗楼,将积蓄的米粮、棉布等物资□□给尚书台。”
他说有偿,却没有说具体条件。
李秾抬头看向钱漱徽:“钱相恕罪,我想问钱相,时艰之后,尚书台以何物偿还商家?以何物为凭证?”
此时此刻若是云影坊院外有兵丁,眼前这两个人任谁一声令下,随便罗织一个罪名,都可将阿棉和她缉拿下狱,甚至将她们杀死在院中。可以上那两个问题李秾必须要问出来?,她是读书之人,读过那么多史书,里?面多的是狡兔死走狗烹的先?例,有的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尚书令和祯王两位尊贵的人物来?跟她谈帝京时局,民生多艰,她却必定要让他们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越是有储蓄的商户越是无利不起早,越是眼中只有交易。
李秾想在两张脸上看到鄙夷或者愤怒的神色,观察许久,两位却都只是平静地听着她说话,并未有丝毫不耐。
李秾心里?一动,这两位都并非不近人情只知用?权势施压的人。
“娘子这些问题,老夫相信也一定是鹤鸣楼、金觞馆及京中商家最关心在意的问题。老夫以朝廷尚书令的身份,和商户订立书契,商户向尚书台捐出米粮、棉布、药材等急需之物,所涉商户日后商船载货入秦淮过渡,免去三至五年商税。”钱漱徽从身后掏出一方?大印,放在李秾的茶盏旁边。
“娘子放心,只要老夫不死,这颗相印便能做到老夫所承诺的事?。祯王殿下便是老夫与各位商家的见证。”
一直听着他们说话的皇甫兆玉也从怀中掏出一枚金印。
“这是本王的金印,如今皇兄昏睡不能理事?,本王代皇兄为各位贾人作保,钱相所说的秦淮过渡免税之事?,写入书契,绝无失信。李娘子,请你检视金印是否为真,此印,可以保留在娘子这里?。”
李秾没有伸手接皇甫兆玉手中的金印,她知道这方?金印必然独一无二不可能有假。
她突然想到一个人。“钱相,尚书台要与京中商户协作交易,为何钱相首先?择定的人选会是我?据我所知,至少有一个人,就比我合适。”
祯王率先?问道:“李娘子说的是谁?”
李秾:“朝中兵部尚书檀自明。檀尚书以官身经商多年,与京中民商来?往密切,名下万耘、青禾两家粮楼更是垄断京师大半粮市。钱相和殿下,为何不请檀尚书来?做这件事??”
眼前的两人依旧神色似有所动,待李秾说完,都沉默了少许时间?。
“那檀自明利欲熏心,脑满肠肥,毫无公义之心。李娘子,此人,不值得老夫和殿下信任。”
厅内陷入短暂的寂静。李秾本以为,只有谢赓、赵执两人和她对厌恶于檀自明的种?种?恶劣行径,钱漱徽的一句话,竟让李秾有同?道之人之感……
她孑然一身,也没人知道她和赵执的牵绊,眼前的两位大人物有多少威压,李秾都是无惧的。但她从来?就是手硬心慈之人,尤其?,眼前这两位要救济的,是那些无权无势冻馁街头的普通民众,李秾她自己也曾是他们中间?的一位。
“钱相,殿下,我答应这件事?。”
钱漱徽和皇甫兆玉喜出望外,若非李秾是女子,他几乎要伸手握住李秾的手表示感激。
“本王感激娘子高义。”
“多谢娘子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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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棉端来?第二壶热的茶,小?厅内,钱漱徽、皇甫兆玉和李秾议起会见京中商户的流程以及将要订立书契的细节。李秾孤身一人,又身为女子,她左右不了京中商户的选择,但鹤鸣楼和金觞馆两家和她皆有交情,李秾答应以最大的诚意,或者以嘉穗楼现有的条件来?交换,前往这两家一试。
夜幕降临,厅内暗下来?,阿棉点来?一盏铜枝灯。灯光有些昏暗,但已经掺了她们所剩无多的灯油。
钱漱徽和祯王喝完盏中的茶,起身告辞。
李秾起身送客,忽然又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帝京如今和外界隔绝,信件奏报往来?也十分不便,不知五万长?熇军在南海的战况如何,李秾已经许久没有收到赵执的信了。
“钱相,李秾斗胆向钱相问一件事?。”
“李娘子请问。”
“不知五万长?熇军,在南海,战况如何?近日可有奏报传回朝中?”
钱漱徽和皇甫兆玉均面露诧异之色,据他们所知,李秾出身寒微,并无族中亲友在朝中和长?熇军中。她一届民商,谈判时常说的也是生意往来?、利益交换,不知为何会关心朝中大事?。
她既问起战事?,且面色恳切,钱漱徽便将十天前由城外射入城中的奏报透露与她。
“五万长?熇军在南海占据岛屿,与羯麽父子形成对峙已有数月。长?熇军虽然兵力占优,但终究不擅海战,月余前,谢赓将军在交战被敌军射伤,所幸未伤到要害……”
李秾一惊:“谢赓将军受伤了?那副帅……那我军伤亡如何?”
“多谢娘子关切南海战况,谢赓将军是我大晛第一猛将,智勇双全,扶南小?国人口不到大晛十一,南海之战僵持只是暂时,待谢将军箭伤恢复,长?熇军定能取胜。”
钱漱徽和皇甫兆玉告辞离去,李秾将客人送到门口,始终不知要如何问起赵执。她若是问起赵执,以这两人的洞察,必定能察觉到嘉穗楼和赵执千丝万缕的联系。
李秾躬身行礼送走贵客,缄默着没有再问。
第112章 晦夜启明
冬日大?寒, 这个时令建康城中必定?风雨凄凄,南海之中却感觉不到寒冷。冬日的?南海风平浪静,白日很长, 耀眼的?日光毫无遮蔽地照在巨大?的?战船上。
长熇军占领的?海岛叫做“里耶”, 距离扶南国的?黎多海港只须行驶半日。
谢赓从帐中出来, 因?水土不适,他肩头的?箭伤好得很慢。谢赓让医士用剪刀剜出伤口处腐肉, 再?用酒清洗。他披上单衣走出帅帐, 远远岸边的?战船上赵执的?背影。赵执站在船头,好似正在眺望海天一线处。他们和羯麽父子的?扶南军对峙已有月余, 局面?胶着, 令人烦躁。
谢赓走上战船, 和赵执并肩站着往远处的?海面?看?, 视野里只有浑黄的?海水。
“在看?什么?”
赵执:“在岛上这么久, 我许久没有收到建康城的?来信了。”
他指的?不是?朝廷的?诏书, 谢赓:“你指的?是??”
“李秾的?信。”
谢赓心里一紧, 突然说不上是?什么感受。李秾和赵君刃, 两人相隔万里, 互相给彼此寄书信。此前,谢赓好似隐隐感觉到什么, 不过这两人从未表露过。两人都?是?他的?好友, 他好长时间都?从未想过李秾会和赵执之间有什么,直到他无意间在赵执的?案头看?到写给李秾的?书信。赵执不主动表露, 却也不避讳他。
谢赓试探着问:“你和李秾, 你们……”
赵执收回目光, 想了想要怎么回答。“嗯,就如你想的?那样。”
谢赓急了:“到底是?怎样?我根本我想出你们怎样?”
赵执回过头来, “谢继业,我日后若是?要成家,必定?要娶李秾做我的?妻子。”
谢赓吓一跳,“娶……你们这。”
怎么?怎么这样了?这两个人是?如何就……而他心里还在艰难地接受着李秾实际上是?女子的?事?实没能缓过来。
赵执:“我给李秾捎去的?信,肯定?在海上或者长江遗落了,这不同寻常,若是?我北上,定?要探查一番。”
“你现在可不能北上,再?训练七日,我们就要和羯麽决战了,扶南峡口必定?要争回大?晛。”
“我不担忧,此战必胜。”
谢赓也并不担忧,此前长熇军并不适应海战,军士多晕厥虚弱,适应了月余,在战船上已然能如履平地。七日后的?决战,只要海上不突然兴起狂风巨浪,就是?他这个主帅躺在营帐中,只有赵执带兵,长熇军依然能赢。
赵执:“帝京如今全城遭遇疫病,我在想时疫什么时候才能扫清,城门关闭,时日一长,后果难料……”
谢赓却又想到李秾:“李秾一直留在帝京,她还好吧?”
赵执:“没有李秾的?来信,如今城门关闭,城民的?书信该是?难以出城的?。”
“李秾那个人,非寻常女子可比,几乎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的?,她就是?困在帝京,也能腾挪出一片无虞之地来。”
“嗯。”
赵执发现谢赓想的?竟跟自己别?无二致,遂回过头,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一起望向浑黄的?海天处。
作为挚友,谢赓感觉自己本不该啰嗦太多,但他实在忍不住想问。“你和李秾,你们什么时候,额……”
谢赓自己没有过对哪位女子心动的?经?历,他所熟识的?赵执更?是?刀枪不入铁板一块。可如今看?来,他一点?都?不了解赵执,至少在这方面?……
想起李秾,赵执心上浮起想念,有一种恨不得将她接到眼前的?冲动。
“喂,赵君刃,我问你呢,你走什么神?”
“听到了。”赵执被谢赓一搡,回过神来。
“我的?意思是?,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李秾的??她此前不是?一直是?‘男子’吗?”
赵执想了想,脱口而出:“在我尚且不知?道她是?女子之前。”
“这。”
谢赓倒吸一口凉气。那就是?赵君刃此人,曾经?对身为“男子”的?李秾……
“算了,你别?说了,我就不该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