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赵执仍然是?他熟识的?那个赵执,谢赓却突然觉得,这人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谢赓一度差点?认为他这个人不会对女子有晴欲。但若那个女子是?李秾,却又另当别?论……毕竟那是?李秾啊,跟建康城中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活到而立这个年岁,谢赓从没有羡慕过赵执,在这一刻却突然生出一丝歆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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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万长熇军,留下?三千在永嘉港和广州港负责从大晛到南海的军粮补给,两人曾经?商议过将保障军粮的?人数增至五千,还是因忌惮羯麽没有这样做。
两人登上军士们的?战船巡视,突然看?到一艘鹢首船从海天处驶过来,远远就扬起了长熇军的黑底银边大纛。
待鹢首船驶近,为首的参将疾步登上战船,向谢赓和赵执二人禀报道:“谢帅,赵大?人,属下?无能,此次从广州港启程,只运来三船粮食。请大?帅军法处置!”
谢赓眉头一锁,“封彧,出了何事?为何只有三艘粮食?”
赵执站在谢赓身边,看?到封彧汗水浸透了脖子上的?衣领,满脸自责。
封彧单膝跪地:“属下?无能,广州刺史府的?人嘴上应承了属下?,可五日的?筹粮之期拖到七日,属下?带着将士软硬兼施想尽办法,可七船粮米他们只筹到了三船。属下?怕耽误海上战事?,先将这三船运来军中。”
“混账!广州府竟敢延误军机!你起来回话,将过程仔细说来。我的?手书呢?你给那裴长史看?了吗?”
“裴长史见了大?帅您的?手书,只说照办不误,可转眼第?二天,属下?和将士就见不到人了。因?军粮筹备延误,属下?多次找到裴长史的?府邸,从早等到晚间,可没见到裴长史本人。来的?途中属下?一直在想,那日我该直接闯入府中才是?,为何还守住规矩,一直等在门外,导致延误了我军……”浊汗从封彧的?额头滴落,“大?帅,赵大?人,对不起。”
谢赓愤怒至极,又骂了一句混账,封彧一听头埋得更?低,赵执知?道他骂的?不是?封彧。
赵执:“这个裴纶是?活腻了,竟敢违逆朝廷的?旨意!封参军,他既连朝廷的?旨意都?敢阳奉阴违,只怕你就是?强行闯进长史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谢赓:“立即通知?几位副将,中军帐议事?。”
冬日的?戌时,海岛上空的?天色方才暗下?来。谢赓的?帐中气氛沉重,一为愤怒,二为心寒。长熇军出征前下?了旨意,由广州府筹备海上军粮补给。可竟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原来同为大?晛同僚,真的?有人不在意五万长熇军的?性命。
沉默了一瞬,赵执说:“此事?我去解决。”
“你怎么解决?”
“你不用管,你就在军中训练军士,侯我消息。让封彧再?跟我走一趟,今晚半夜子时北上。”
谢赓提醒他:“君刃,此事?,或许不是?那裴纶一个人的?意思,裴纶只是?长史,广州府还有刺史,我在想,推脱军粮这件事?,刺史大?人可能有所授意……”
赵执:“广州府刺史檀峻茂,庐陵檀氏。”
谢赓心里一惊,突然想起来之前听过这个名字。“此人,跟帝京的?檀家是??”
赵执摇头表示不清楚。
“继业,你下?令吧,就让我连夜北上。军机万不能贻误,三船军粮尚能支撑,我今夜渡海北上,半月之内,必有我消息。”
谢赓点?头首肯,几位副将出去之后,又在案头写了一封给檀峻茂的?信交给赵执。赵执接过那封信揣在怀里,但还是?告诉谢赓:“你的?手书如今看?来对他们是?没用了。”
当夜子时,赵执带着封彧乘船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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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南国境统一不过百余年,羯麽父子手里的?兵将是?有史以来最雄壮的?一支,虽比不过五万长熇军,但谢赓中了一箭后用兵更?加谨慎。
大?晛商船要从海上西去天竺交易,对扶南的?这一战必须取胜。此战的?关键在扶南南部?海域一大?一小两个峡口。出征之前,赵执就和谢赓详细地说过,他们也派细作潜入海中,画出了峡口的?水流和地形图。
这两个峡口南北两岸均为扶南国土,最狭窄处只有百米。两年前,羯麽世子派重兵占住峡口,此后各国商船路过此处,轻则向兵将上交金银,重则连船带人都?被劫掠而去,血本无归。
七日之期将近,赵执北上,军中仅有三船军粮,谢赓预感到峡口这一战会比预计中的?艰难。好在军中向导官推测,预计峡口生起的?海上浓雾会推迟三日,谢赓也因?此将作战的?时间推迟了三日,也好多点?时间等赵执派人送回的?信。
节气已至立春,距离赵执约定?的?半月之期已十分临近,可里耶海岛仍然没有收到任何军士带来的?消息。
谢赓已将三万兵力部?署在离扶南峡口不远的?无名岛上。
入夜,南海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突然生起大?雾,大?雾由淡变浓,直到百米之外不能视物。谢赓一直端坐在帐中,若黎明前等不到赵执的?消息,在浓雾中袭击峡口守军部?署不变,但后续的?行军计划就要改变。
还有就是?,赵执其实是?五万长熇军中最熟悉敌情的?人,比他这个主帅还熟悉得多。
黎明前夕,南海上空隐隐现出启明星,星光在浓雾中给割离得晦涩不明。
谢赓束好轻甲,从中帐走出,吩咐道:“传我命令,一切按计划,十艘前锋战船全速冲入扶南峡口。”
炸裂的?火光从浓雾中暴起,将浑浊的?海雾照射成金黄色。
数不清的?铁箭密集地射向岸边的?营垒,铁箭尚不可怕,可营垒里的?军士突然有人大?声地喊道:“投石机,他们有投石机!”大?晛的?军队竟然能在战船上使用投石机,随着巨石的?撞击,滩泥夯成的?营垒开始破裂。
长熇军分成三路,也不知?用的?是?什么阵型。扶南守军本不在少,主将还是?世子的?心腹,可扶南军却在他们熟悉的?峡口左支右绌。浓雾中的?大?晛军,像是?长了第?三只眼睛和手。太阳还未出现时,峡口十几处险要的?海滩已被大?晛占据。
登岸偷袭的?大?晛军士在营垒中引起爆炸,湿冷的?水汽中掺入了浓重的?火药味,像是?地狱修罗场的?味道。
扶南守军抵挡不住,护住主将向峡口之后的?缓丘撤去。
“大?帅,要不要乘胜追击?缓丘之后虽是?石铸营垒,但守卫空虚,此时浓雾散去可以视物,扶南守军正是?胆寒之时……”
谢赓抬手止住副将。“传我帅令,全军占住营垒,修复军甲器械,原地修整,一个时辰后待命。”
副将多问了一句:“大?帅可是?在等赵大?人?可是?十五日之期已到,再?多一个时辰也……”
“无需多言,传令。”
“是?。”
副将和传令官方才转过身去,突然看?到天际的?海面?出现一艘大?船。
“大?帅你快看?!那是?我长熇军的?大?纛!”
浓雾已散去,日光中大?船的?速度极快,船头的?黑底银边大?纛在视野中越来越清晰。
传令官欣喜道:“大?帅,好像是?赵执赵大?人!”
船快靠岸时,没有见到赵执。他们看?到有个人被绳索绑在了船头的?桅杆上,那人看?到岸上的?谢赓后,剧烈挣扎起来。声音嘶哑地冲岸上喊道:“谢将军!谢将军救救下?官!”
谢赓凝目往大?船上看?去,被绑来的?人是?,广州府刺史檀峻茂。檀峻茂兀自挣扎求救,赵执从舱中走出,站在他旁边不为所动。
谢赓先是?心里一紧,赵君刃……竟下?了这么黑的?手。接着向身边的?副将吩咐:“传令下?去,全军修整半个时辰后,全力北上,越过缓丘,日落前打到迈潘城。”
第113章 沉渊复归
李秾最终说动?了鹤鸣楼和金觞馆两家, 皇甫兆玉将?自己的?金印交到了李秾手里。他才认识这个叫李秾的?女子不久,却看着她凭借一己之力帮助尚书台和京中的?商家牵线搭桥。几十家商铺因为信任大晛的?百官之首钱漱徽,捐出了储存的?粮米、棉布和药材。
就在大寒节气过?后的?第三天, 南城医署传出消息, 李正等人配制出了克制疫症的?药方。此消息令全城振奋。钱漱徽奏明皇帝陛下, 特例打开西?明门,派人到南谯等地购买药方所需的?材料进京。
半月之后, 南城医署终于不再有染疫病人死去, 朝廷下令掩埋焚尸坑。
与此同时,来自南海的?快骑从桃叶渡口上岸, 将?奏报从城外射入城门。南海大捷!长熇军赶走扶南守军, 占据扶南峡口。
歇业已久的?秦淮两岸重新打起酒旗, 挂起纱灯, 在寒冬遭遇重创的?帝京从死寂中缓过?一口气来。
立春那日, 圣上皇甫震霆亲至西?明门颁旨。京城各城门不再关闭, 帝京即日恢复与外界来往。从城门至御街, 到秦淮两岸, 桃叶渡口, 处处传来劫后余生的?欢呼声?。
阿棉挽着李秾挤在城门口的?人群里,等待禁军一推开门, 便跟着人群一边欢呼一边蜂拥而出。许多人们并非有事出城, 而是特意赶出去,呼吸一口城外的?气息, 庆幸劫后余生。
一个冬天过?去, 阿棉个子又窜高了些, 已经是大姑娘的?身量。可她也顾不得羞赧,提着裙摆在城外的?空阔处又蹦又跳。李秾被她感染, 也加入喧闹的?人群欢呼。
立春的?风吹面?而来,还未有春日的?暖意,官道两旁经冬的?荒草依旧衰败枯萎,但长亭处的?杨柳枝却从内在挺出了节点。等第一丝暖意来临时,杨柳枝便该抽条发?芽了。
“李掌柜,李掌柜。”
李秾听?到人群中有人低声?喊自己,她回过?头去,是一个严肃的?陌生面?孔,看身姿似是来自军中。
“有人让我将?这封信交给?李掌柜。”
李秾接过?泛黄的?尺泽,上面?写着“李秾亲启”,落款是一个“赵”字,仔细一看,正是赵执的?笔迹。
李秾郑重地道了声?谢,再回头一看,方才送信的?人已经不见了,想来是还要赶到城中有急务。他该是从西?明门进城,恰好就在城门口遇到了李秾。李秾知道军中有专门传递奏报信件的?军士,有快速识人记物的?本领。军士能在今日到达帝京,看来是赵执在南海算好了帝京开城门的?日子。
手中的?尺泽握起来厚厚一叠,李秾和阿棉回到云影坊,在廊下打开。经冬不见,遥隔万里,言语冷淡的?赵君刃仿佛变了个情性似的?,在纸上絮絮叨叨,成了话唠。
先是写南海的?局面?,提到羯麽父子的?雄兵,扶南峡口的?海流和地形,长熇军扎营的?海岛,谢赓的?箭伤。又事无巨细地讲起海战船上的?投石机如何使用,带了倒刺的?铁箭如何射出。还提到广州刺史檀峻茂违抗朝廷旨意,延误军机,他向谢继业请命北上,直接带兵到刺史府,交涉不成后将?人绑了,栓在桅杆上绑到了南海战场……
赵执写得淡定,李秾却读得心惊,此举实在是大大的?冒险,檀峻茂就是有十个胆子,也担不住惊吓。谢赓和赵执两人必不会杀他,待到他被放回大晛,此人该如何报复?
展开第四页纸,赵执却又略过?檀峻茂这一节,聊起长熇军已将?扶南的?潘迈城围住,十日之内必定要瓦解世子手中的?主力。
结尾,赵执又写道:“南海风高浪急,许久没?有帝京消息。昨日夜间恍然?一梦,梦回山寺禅房,醒后不知所措。李秾啊李秾,若不是城门关闭,我翘首以盼,你也该给?我写封家书……”
李秾仿佛看到赵执幽怨的?眼?神,笑出声?来。写到这里,赵执似又想到了别的?事,匆匆涂了一个墨点。
“另,谢继业已知你我之事,此人榆木脑袋,有时候却也狡黠可恶得很,此后不必瞒他。长熇军势如破竹,北归之日不远……故园念切,梦寐神驰。南海桃花已开,这一枝先折与你罢,待帝京春至,我就能见到你了。”
尺泽中真的?夹着一枝桃花。花叶已然?干枯,却仍保留着胭脂色,好似还沾染着海滨的?露水。
李秾拈起桃花,被信中絮絮叨叨的?赵执逗笑了,以前?的?赵君刃可是个冷漠寡言的?人。
李秾写好回信,立即骑马到青溪给?陈伯送去。陈伯知道如何找到给?赵执寄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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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信交给?陈伯后,李秾才知道她许久不到青溪,陈婶已经病了。陈伯出门送信,李秾将?陈婶扶到院中晒太阳。
时疫初发?时,李秾曾来青溪宅看过。那时青溪赵宅中吃穿用度皆充足,陈伯和陈婶守在宅子终日不用出门,因此后来李秾就没有再来,怕把疫病传给?他们。
李秾陪着陈婶在中庭晒太阳,看着健硕的陈婶因病而消瘦了不少,不禁有些担心。
午后,李秾请了医士来,医士告诉李秾,陈婶染上了时疫,半个月前?就用了南城医署送来的?汤药,但药效在陈婶身上起效很慢,应该是陈婶年?纪大了的?原因。
此次帝京时疫不同寻常,许多年?老之人初期不易染病,但染疫后服食汤药却起效最慢。
医士走之后,陈婶却神色安然?地劝李秾不必为她忧心。李秾看出来,陈婶从少时就在将?门府邸生活,身上有种不将?寻常疾苦放在心上的?坚毅。
陈婶问李秾:“娘子,我可不可以请求你一件事?”
李秾:“只要我能做到,必定答应您。”
陈婶握着李秾的?手:“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请求娘子,带我到城外隐溪寺,我想去看看慕容娘子。我虽然?手脚还麻利,就是半辈子都?没?学会驾车,老头子他又年?纪大了,麻烦你了娘子。”
她口中的?慕容娘子就是赵执的?母亲慕容栀。陈伯和陈婶从前?在赵府几十年?,她是他们最熟悉的?主母。
李秾立刻答应下来。“这有何难,明日一早,我驾车和你去。”
第二日一早,李秾驾着车来到青溪。陈婶已经穿戴好从前?在赵府穿的?衣服,还带了厚厚的?罩巾。她虽然?想见慕容氏,但不能把病气带到隐溪寺。
钟山春寒料峭,李秾等在寺外,远远看着陈婶和慕容氏在山寺旁的?凉亭中见面?。陈婶一见到昔日的?主母,便要给?她行?礼,被慕容氏扶起,两人说了很久的?话。
李秾突然?有一个猜想,从前?赵府的?下人们,都?对?慕容氏有很深的?感情,心里都?把她当做了真正的?主母。可赵釴和慕容氏共同抚养赵执多年?,彼此暗生情愫,却始终都?没?能突破叔嫂的?界限……直到赵釴死去,慕容氏隐居修行?。个中缘由,外人实在无从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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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大胜,帝京时疫渐清,李秾选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开张了云影坊和嘉穗楼。从檀家和鹤鸣楼手中分一杯羹极不容易,但经过?一年?多的?苦心经营,嘉穗楼在京中彻底站稳了脚跟。这无疑滋生了李秾的?野心,嘉穗楼隔壁的?茶楼在冬疫后举家外迁,李秾准备少待时势平稳,就考虑买下隔壁的?茶楼。
一旦做了决定,李秾便在京中四处走访,深入京中粮市。
惊蛰过?后,枝头杨柳新发?,帝京的?春风有了迟来的?暖意。
傍晚,李秾心血来潮,在鹤鸣楼的?雅间听?琴饮酒,张功和张武在门外等了许久,进门时发?现李秾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两人将?李秾扶上马车送回云影坊,等到晚间时,睡着的?李秾一直没?有醒,还发?起了高热,两人这才意识到不对?。
张功匆匆从南城请来了医士,医士诊断李秾染上了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