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脸上一白,急忙止住他。“此处不便!回到?楼中去说。”李秾等不及再观瞻城门?口的仪式,带着两人匆匆挤出了人群。
阎勤是嘉穗楼的账房,嘉穗楼营业后即受李秾所雇,是楼中的二把手。平日里除了李秾,楼中的事务他打理?得?最多?。城门?开?放那天,李秾派阎勤出京到?蜀中收购粮食。已过?了约定的回京之期,阎勤却迟迟未回,也没有捎来任何讯息。
嘉穗楼中,伙计把今日听?来的消息告诉了李秾。阎勤带着两位伙计跟金觞馆中的伙计结伴而行,大家同乘一艘船回京。众人在颍州境内的长江渡口暂歇时?,阎勤和随行的两位伙计却没有上船。船中众人等他们不到?,找到?歇息的茶楼也没有人,不得?已便先启程离开?了。因颍州也有盛产米粮的河川之地,金觞馆伙计便猜测阎勤是购粮去了,回到?京中也并未多?想。直到?今日,无意中向嘉穗楼伙计问起阎勤,才知道已经过?去月余,阎勤还未回到?京城。
就算阎勤是带着两位伙计去颍州的河川收购米粮,三五日,最多?十日,也该是回京的时?候了。如今迟了一个多?月还不回来,伙计只能说他失踪。
报信的伙计眼巴巴地看着李秾。
“先不要着急,你今日去阎勤的家中,帮我安抚一下?阎勤的妻儿。只说他迟归,不要提失踪的事。此事我先想想办法,我一定将他找回来。”
伙计转身领命而去,李秾又叫住他,让他先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楼中其他人,避免扰乱大家的心绪。
阎勤身为壮年男子,身边又有两位伙计随行,平日里为人稳重,处事机警,遇到?歹徒盗贼不能对付的机率很小?。长江渡口每日船只行人来往不绝,且渡口设有都水监的津吏,出事的机率,也很小?。这?两点都是事实,李秾这?样想着,稍稍放下?一点心来。准备先收拾打理?好嘉穗楼中的事,再想如何找到?阎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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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秾忙到?天色渐晚,本想就近宿在楼中,但想到?阿棉那丫头今日也知道了阎勤失踪的事,恐怕她会心神不宁,便还是回到?云影坊。
云影坊店面已经打烊,李秾走到?后院侧门?,却意外看到?一个墨绿的身影,正负着手静静站在那里。夜色微微笼罩,李秾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赵执穿着墨绿色绫锻的常服,腰间束着革带,像是刚从宫中出来。他这?身装扮李秾眼前?一亮,这?是大晛朝中大人们最常见的常服,却被他穿得?这?样好看。李秾自己却仍然穿着一身男式青衫,这?身衣服因为常穿,领口袖口有些地方已经磨损。李秾如今不需要再靠华丽的衣衫和人打交道,因此越穿越素净。平日里她不觉得?有什么,可陡然站在许久不见的赵执面前?,她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她自己……实在不像一个寻常女子,兴趣不在红妆一道,于妆容服饰从不多?花时?间。
她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停在离赵执数尺之外,只安静地看着他。
赵执却早已习惯了她男装的样子,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穿的青衫怎么样。
“李秾,许久不见。”
李秾一瞬间释怀,欣喜地奔过?去站在他面前?。“赵君刃,你回过?青溪了?”
赵执摇头,“我从宫中出来,就径直来了这?里。”
李秾近距离看他晒得?有些黝黑的肤色。海波之上毫无遮挡,日光比帝京的三伏天还毒,赵执露在衣冠之外的脸颊脖颈和手背,都不可避免地晒黑,好像日光染上的风霜。
李秾突然想到?什么,着急地伸手去摸他的身上。“你信中说谢继业中箭,你呢,可有受伤?”
顾虑到?阿棉还在院中,赵执本来还能压制住,被李秾往他身上一阵摸索,神色差点招架不住。忍不住提醒:“喂,李秾,你确定要在门?口这?样吗?”
“哦哦……”
李秾回过?神来,确认了赵执身上并没有伤口,快速把手收了回去,手腕却被赵执一把捏住。
李秾一愣,赵执的眼神让她想起许久以前?在小?苍山的那个夜晚。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看自己的目光,竟然可以是那样的。专注,有难言的情绪。赵执的瞳孔倒影着初日抽芽的花木,却只将她看进眼里,好像此时?此刻,他的天地间就只有她这?一个人。
手腕被赵执捏在手里,李秾丝毫不能动。直到?在那目光里看到?转瞬而逝的占有欲,还有一丝复杂的渴求,李秾才被那眼神所摄,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南海大捷,长熇军功不可没,谢将军可凭此战封侯了,你也,皇帝陛下?想必也会封赏于你。”李秾这?是没话找话。
赵执看她的手腕被自己捏红了,随即松开?了手指。低声问:“李秾,一别?数月,万里之遥,你可有一点想我么?因你在信中从未提及……”
这?幽怨的语气让李秾想起了他那封絮絮叨叨地信,不由得?笑出了声。这?时?,门?后想起了阿棉的脚步声,想是她听?到?门?口的说话声,从屋内出来开?门?。
李秾抬起头,用口型跟赵执无声地说话。“我很想你。”她说得?很快,赵执却看懂了,眉头舒展开?来,瞬间心情大好。
开?门?的阿棉看到?二人各自负手站在门?口,吃了一惊。“姐姐,赵大人?”
李秾学着阿棉的语气,“赵大人,请进。”
“嗯,好。”
阿棉狐疑地分别?看了两人一眼,总感觉这?两人有些奇怪,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赵大人不是喜欢姐姐吗?怎的说话如此客气?
赵执进到?院中,便问东侧摆着的陶釜作什么用?李秾便领着他一一观看院中的硫磺、艾草等物品。
“这?是罩巾和药囊,均是京中时?疫时?所制。哦对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也染了时?疫,昨日还戴着罩巾。春暖后的疫症的烈度降低了许多?,李兄昨日嘱我,实在觉得?气闷,将罩巾拿下?也无妨。但,但或许还是会传染,你务必小?心……”
怪不得?方才在李秾身上闻到?淡淡的药味。时?疫的事,今日在席间赵执已经和朝中的同僚们议过?了,既是药方有效,症状也不重,他并不担心,步子依旧紧紧地挨着李秾。只是李秾顾忌在灶台处忙活的阿棉,总是刻意让两人离得?远一些。
春日迟迟,晚夜的熏风吹来院外恬淡的花气。
阿棉端上饭菜,李秾点上铜枝灯。三人在院中围桌进食。
今日凯旋回京,帝京倾动,万人空巷。可此时?此刻,在朦胧的灯下?,赵执好似才后知后觉地咀嚼出万里归来的喜悦。
第115章 西堂相询
窗外是?热闹的市井之声, 李秾听来却心?烦意?燥,她在嘉穗楼二楼的书房里?不安地踱着步,还在想阎勤失踪的事。
伙计在门外敲门, 进来后, 李秾首先看到他垂头丧气的神色。
“东家, 阎大哥失踪的事,你, 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李秾心?里?一沉, “我正在想办法。”
“东家,你赶紧想办法吧!那日你让我去阎大哥家中?探望, 我不去不知道, 去了才知道阎勤大哥他上有老?下?有小, 一家十?几口人全靠他一人养活, 老?娘还患了眼疾瞎了。我按东家说的, 只说阎大哥迟归, 不提他失踪的事。可我看这消息瞒不住, 这几日, 阎大哥妻子日日带着一双幼女来问我, 阎大哥去哪里?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啊。听说大哥那瞎眼的老?娘因为独子未归,最近担忧得水米未进, 我听了实在不忍……”
伙计说着说不下?去, 求证般看着李秾:“东家, 阎勤大哥不会真的……遇害了吧?他那可怜的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他没有听到李秾的回答,抬起头, 在李秾脸上看到一丝悲戚的神色,心?里?一惊,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再次抬头,又看到李秾恢复了平静,好像方才只是?一瞬间。
“东家?”
“阎勤办事稳重老?到,轻易不会出事。你先不要着急,告诉阎勤家人,他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很快就会有阎勤的消息。”
“是?。”
伙计萎靡地退出书房,李秾才又变成了悲戚的脸色。方才她想起一件事,改造云影坊之初,她曾狠心?将原有伙计们全部解雇。不是?她要断掉他们的生机,而是?害怕知情?太多,卷入日后的风波。她那时候作了一个决定,云影坊和嘉穗楼最好雇用?对两家商铺背景毫不知情?的伙计,可是?如?今阎勤的事表明?,就是?毫不知情?的新伙计,也会受到牵累……
李秾心?里?有个很坏的猜想,她自己几乎不愿承认。阎勤……或许已经出事了,因为嘉穗楼近年?在京中?崛起,挡住了别人的路,所以?遭到报复。她身边有张功和张武,但阎勤和随行的两位伙计均不会武艺。
阎勤如?果真的出事,那是?替嘉穗楼遭的灾……这么一想,李秾的心?情?越来越沉重。
她随后把张功张武叫进书房,吩咐两人尽快到牙行再为嘉穗楼雇佣三五个有武艺的好手。她做了决定,要亲自前往颍州寻找阎勤,亲自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嘉穗楼挡的是?谁的路?谁会对她展开报复?
在她看来,不是?鹤鸣楼就是?檀自明?,自始至终都是?这两家的可能?性最大,几乎不用?再去确认。可鹤鸣楼背景神秘,檀家关系网极其强大……
在给?金觞馆送粮食回来的路上,李秾实在心?烦意?乱,觉得马车颠簸得厉害,她心?事重重,难受得有些反胃,便让伙计自己回去,自己下?了马车,准备一个人走走。
被天威教炸毁的朱雀大桥如?今在朝廷的主持下?正在重建,桥身已经立起大半。李秾站在近处,看工部所雇的民工有条不紊地忙碌,突然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谢赓。
李秾走过去和他打招呼,“将军,在此公务?”
“李秾?”
谢赓率兵出征南海大捷而归,已被朝廷封了侯。可看谢赓一身,也并没有高贵的公侯气派,他还穿着巡防营统领的常服,配着剑为河畔修桥的民工维持秩序,一点架子都没有。
谢赓回京以?后还未见过李秾,此刻却看到她面?色有些苍白,脸颊也消瘦了不少,心?里?有些吃惊,心?想是?不是?嘉穗楼的事让她太累了,赵君刃那家伙会让她这么累吗?
“李秾,你脸色不太好,可是?有什么麻烦事?”
李秾笑笑,“不过是?嘉穗楼和云影坊的事,多谢将军关切。”
果然是?,谢赓突然有些不解地想,赵君刃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累。要是?换做以?前,谢赓会多和李秾说很多关怀的话,会给?她送药。但现在,他已经知道她是?赵君刃的心?上人,与她相处便不能?再向从前了。这么一想,谢赓心?里?便五味杂陈。
“你要渡河去城南?要不要帮你找只船?”
“不是?,我与伙计去酒坊送粮米,回来的路上马车有些颠簸,便下?来闲步走走。”
两人站在朱雀大桥北岸,看到秦淮宽阔的河面?船只竞渡,两岸丹枫和乌桕抽出嫩绿的新叶,是?一派怡人的春日景象。李秾对谢赓复杂的心?绪毫无所感,也关切地问道:“谢将军在南海受的箭伤可恢复了?可还有不适?”
“被流矢所伤,没想到赵君刃就连这么小的事都跟你说,现在早好了。哦对了,李秾,嘉穗楼的事迹我隐约听了一些,嘉穗楼现如?今闻名帝京,李秾,你的魄力和手段,真是?如?同男子。”
李秾斜睨他一眼,“一定要男子才能?做这些事么?说什么如?同男子。”
谢赓急忙道歉:“对不起,我确实说得不对,不是如同男子。李秾就是?李秾,不如?同谁。”
李秾笑了笑,跟谢赓告辞,觉得胸中的闷气有所缓解,便沿着河岸继续往前走,一边想着楼里?的事一边走进熙攘的人群。
谢赓站在原地,目送她削瘦窈窕的身影。正要收回目光,突然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在人群不远处,有人正紧跟在李秾身后!
谢赓凭借多年统兵的直觉,觉察到不同寻常的危险,随即握紧腰间的佩剑,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时疫清除后不久,河畔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的繁华,谢赓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丝不错滴看着李秾和她身后的人。
两岸游人如?织,他突然被旁边的水车撞了一下?,再抬头,人群里?李秾和跟踪的人已经不见了!谢赓在人群里?巡视,选定一个方向迅疾地跟了过去。
河边柳树下?。
船夫看李秾一个人上了船,问道:“娘子,要去哪里??”
“桃叶渡,多谢船家。”
“娘子,船头水汽大,请舱内就坐。若不嫌弃,舱内备有茶水。”
李秾坐船正是?想要吹吹河风,“无妨,我就站在船头看看景,开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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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制小巧的画舫很快驶出人烟稠密的地段,水面?变得开阔起来。旁边有艘画舫从后面?驶了上来,就在两只船交错的瞬间,李秾被两只手抓住,身子重重地摔到木板上,瞬间就拖到了另一只画舫的船舱中?。
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几乎被摔得晕厥过去,岸上的游人都没有注意?到这瞬间发生的变化。
就在两只画舫交错的瞬间,岸上的谢赓便看到李秾消失在船头。谢赓顺手从街边抢过一只长杆,往河中?一撑,瞬间人已经到了画舫之上。
谢赓踹开画舫的舱门,拔出腰间的佩剑,削掉了抓住李秾肩膀的三根手指。
“谢将军!”
舱内只有两个男人,都是?练家子,正准备对李秾动手,被削了手指的那人闷哼一声,两人从身后抽出短刀,与谢赓打斗在一起。
舱内逼仄,谢赓左手护住李秾,右手挥剑砍向船舱的一根梁柱,船舱塌了下?来。谢赓此举是?想让附近岸上的巡防营将士听到动静,赶来帮忙抓住歹徒。没想到船舱一塌,两位歹徒飞快跳进了河中?,转眼便不见了人。再回过头来看画舫上的船夫,早就没有了身影。
谢赓要赶上去追,又不能?放开李秾,一时岸上也没有巡防营的人来,急得将画舫砍开了一个豁口。
“谢将军,”李秾终于缓过疼痛,“不必追了,追不上,这三人都易了容。”
“你看清了?”
“看清了,一般易容术就近仔细看,都跟真脸有所区别。”
谢赓将李秾扶上岸。李秾的脸已经全无血色,只觉得胸腔内气息短促,就像以?往溺水时的濒死感。
“李秾,方才那些人知道是?谁的人吗?这些人为什么要对付你?”
李秾使劲抬起头,和谢赓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都看明?了了对方的猜测。
“很有可能?是?檀自明?。”
李秾点点头,支着最后的力气向谢赓交代:“将军,劳烦你,劳烦你送我回云影坊,将我交给?……阿棉。”随后再也支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南海大捷后,皇甫震霆在尚书台之外设立了政事堂。拔擢了几位他近年?最信任的臣子,其中?一位是?赵执。赵执回朝后受赐了金银锦缎,除了仍在大理寺任主职,现在也在政事堂主持诸多事务。
政事堂设在皇宫西门,最近也有臣僚将之称为“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