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我竟不知,玉珩公子,还有这样的赌性。”
顾衍誉茫然地睁开眼,夜色已经由浓转淡,她眼睫上的血水被人擦过,但手法粗糙,睁眼时还觉得眼前糊着东西。
“没有伤及内脏,只是皮外伤不少。你现在还有力气动吗?”
听到秦绝的声音,顾衍誉想说点什么,但她发现,自己只是有一口气在,调动不了身上任何地方了。
她只能又闭上了眼。
再次睁眼的时候秦绝背着她在走,预留的几个补给点中,最近的两处,人和马都被杀了,水食还有一点,清水入喉,冲淡了口腔中的血腥味。
秦绝没有沮丧,继续按照路线往下一个点去。
顾衍誉终于缓缓活了过来:“喂,你真的……还有力气么?”
“有,我吃了很多饼,现在还很饱。”
“……真羡慕你们有体力的年轻人。”说完,手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我看到前面那个点有拴好的马了。你看,我们的坏运气,也都用完了。”秦绝说完,没有人回应他。噢,顾衍誉又睡了过去。
“珺儿,你此刻担心也帮不了她什么。”
白露未晞,天色蒙蒙。此刻站在檐下的人不像是起得早,更像是一夜没睡。
“爹,”他看着很远的地方,轻声说,“这世上,只有一个顾衍誉。”
如果没有了……
那就再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杀手全军覆没?”
家主听完王孚的回报之后险些气笑。
他的身体不大好,这个时辰醒来整个人更是有压不下去的心火。此刻半点没有心思再去装出风雅姿态,只想把手里有的东西都扔在王孚脸上。
“是顾家,顾家的死士太多,所以我们……”王孚不敢说下去,他自己也觉得可笑,王家是什么样的家底他再清楚不过,派出去的俱是精锐,就这么被剃了光头,他根本无法想象,对面是怎么做到的。
“折损这么多人,最后顾家还有人出去了么?”
“有……”王孚的声音完全在颤抖,“不过,看脚印,只,只有一个……一个男人。也许还受了重伤。”
上位者迟迟未有言语传来,王孚伏跪在地,他必须想好下一步,让自己仍有价值:“家主,他们进不了城的,一切都已经部署好了。”
一个凉薄的笑,之后是家主幽幽的声音:“我还能相信你么,叔叔?再这样下去,我怕哪一天你告诉我,我该自己去上阵对敌了。”
“不敢,不敢,若刘理的人进城,属下甘愿受死。”
第143章 秦绝在心中分辨她这番作态里真情假意各有几分
刘理早知道会有人来。徐钦一逃,他在这个位置,断无可能置身事外。
但没想到来人是一个这样的姑娘。
他手中摩挲着顾衍铭的私印,其上沾染的血迹大多被他擦干净了,剩下嵌入雕刻纹路缝隙里的,尽管清理过,还是留下了印记。眼前的姑娘形容狼狈,刚来时软甲里的衣裳被血和尘裹在一起。
刘理第一眼见到她,做好了听她遗言的准备。
但万幸未伤及要害,军中的大夫为她处理了外伤,找来一件宽大的外袍给她换上。顾衍誉此刻坐在椅子上,如果不看她没有血色的一张脸,会以为她当真是个没事人。
这位姿态气定神闲,反而她像是主人,在等刘理的回话。
刘理一时不知她是疼出了毛病,还是心性坚韧至此。
旁边那个少年人伤要轻一点,力气竭耗得厉害,却连水也不喝,默默在一旁坐着闭目调息。
刘理沉着一张脸,等了多半天才开口:“你进来时便唤我一声兄长,模样楚楚可怜。你是顾将军的妹妹,我也当你是家里的亲妹子。怎知图穷匕见,你却以我家小的性命来逼迫我,与那仗势欺人的王家何异?”
顾衍誉轻轻抬了眼:“将军说待我如亲妹,我亦敬将军如兄长,所以我是来救兄长的。若兄长什么也不做,任由宣王登基,王家势力稳固,将来也讨不到好。”她在刘理的注视下,缓缓道:“你没有在第一时间表忠,他们便不会把你算作自己人。有时候不表态也是一种表态,这样的大事面前,将军只想做顺水推舟的事,他们可不会真的放心你。将来连苏埠的差事都未必保得住,兴许是远派到蛮荒之地去做什么苦差。”
刘理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当即神色不虞,顾衍誉再捅一刀:“徐钦逃了,他们心里就没犯过嘀咕么?只怕在他们看来,将军你也不怎么无辜。”
“乍一看情势大好,他为何而逃?一个在实事上倚仗你判断的二世祖,他做出这样的决定是谁给他暗示?将军,你对徐钦说了什么,他真是因为自己害怕王家谋反事发才走的么?”
刘理眼中一寒,秦绝察觉到杀气,睁开了眼。
顾衍誉恍若不知,继续说下去:“一个不如你的人,却身在高位,处处压你一头,很痛苦吧。遇事他只会问你该怎么做,然后你听着他对你发号施令,有时候他意见不听全,出了问题还要你兜着。你成为这个副将是因为你拼了命,而他成为这个主将,是因为他的叔父是前任守军将领王戈,对么?他走了,你的机会才会到来。”
刘理神色几番变幻,最终又找回几分冷静:“姑娘,我的事不用你操心。还是想想自己吧,你若当真有你表现出的这般底气,今日也不会孤身来此求援。”
顾衍誉一掀眼皮,心中对他的意图了然。
刘理在要价。
徐钦一走,在最接近陵阳的地方手握重兵之人,便只剩刘理。他想要的不少。王家太轻视他了,以为不过是个倒霉催的摊上大事的副将,只要拿捏了他的家人便万事大吉。却不知刘理有自己的盘算,也有自己的傲气。
王家没能当一个好的买主,现在顾衍誉出现,他有了新的要价机会。只不过她这个“买主”乍看来也不是理想的交易对象,谈不上位高权重不说,甚至还是个姑娘家,刘理心中疑惑太多。
顾衍誉说了这么一会儿话,险些又睡过去,腿上和胳膊上的伤再次传来剧痛,使她清醒,她忍着难受,给自己调整了一个姿势。淡淡道:“实不相瞒,我确实不能让聂泓景得意,他一朝登基,我便没有活路。将军若能站在我这边,站在皇帝这边,我们才有胜算。”
终于到了刘理真正想说的部分:“可我看不出你的胜算,我没有得到兵符调令,私自出兵是死罪,跟你这一去,我再没有退路。”
顾衍誉面无表情:“将军想问的是‘胜算’还是‘好处’?”
刘理顿了顿,也坦白:“是,我此刻带兵去陵阳,有什么好处?”
顾衍誉惨然一笑,眼眶瞬间就红了。
秦绝胆战心惊目睹她这番变脸,小声抽了口气。
顾衍誉不久前学了些大义凛然的说法,正是用上的时候:“我哥哥在外出生入死,从未因为旁人怎么说他,怎么算计他,就不做他本该做的事。宣王一党明知云渡叛乱,却将我哥哥引入局中,若非运气好,也许他已经被杀了。哥哥事先不是没有察觉过异样,只是他以为,若云渡生变,百姓受苦,身为将军,他该义无反顾。同样是拿大庆俸禄的将领,在危局面前,你却问我负起一个将军的责任有什么好处。”
刘理目光一凛,被顾衍誉指出这点,他有种被戳穿的恼怒。
顾衍誉的声音在此刻恰到好处软了下去:“我自幼没了母亲,眼下父亲下落不明,只剩兄妹三人相依为命。兄长在情况未明时自请去云渡,知道陵阳波云诡谲,念我年幼孤苦,想到的唯一可托付之人便是将军你。”
“我冒死前来找将军,是因为,于公,大庆的将军理当效忠君上,诛除乱党;于私,哥哥当真以为将军在乎当年的救命之恩,我也相信了哥哥的判断,以为他所交之人俱是忠肝义胆的好汉。”
顾衍誉勉强撑着自己起身,伸手要去他手中的那枚私印:“如今见将军大义小情都不顾念,顾衍誉方知,自己是真的强人所难了。”
刘理的手更快,死死扣住那枚私印在掌心,没叫她拿走。
秦绝在心中分辨她这番作态里真情假意各有几分,觉得她既然事先把人一家老小都拿在手里,心中所想必没有这么光明。但一个形容狼狈的美人,这般声声泣血,任谁见了都要生出不忍来。
这位叫刘理的副将如果多见几次大概能有个心理准备,乍一遇到顾衍誉这样式儿的,只看他神情,便知他有了松动。
顾衍誉缓缓走了两步,步态依然风雅而稳当。
她背对着刘理,面向墙上挂的长弓,轻叹一声,而后道:“好处不会少的。不在今朝,都在来日。”
她并不去看刘理的表情,秦绝在一旁却看得分明,目睹了刘理如何一点点被她砸过来的好处打动。
秦绝默默地想,原来是这样的步骤,要挟是不必明说的,大家心里都知道就好。
她能给刘理的好处着实很有吸引力,却没有上来就挑明,攻心在先,利诱在后,才最是事半功倍。
屋内忽然变得极为安静,眼下还是刘理最占优势,他能否带这四万人出兵陵阳,才是关键。
“可我心里过不去,我的儿子就是因为曾被山匪绑去,蒙你兄长救下,才得以逃过一劫。但他落下了病根,容易受惊,道士说他神魂不稳,你和王家相继将他绑去,令我儿和家中老母受尽折磨。当初救了他回来,我曾在心中立誓,再有旁人碰他一根手指头,我就要那个人的命。”
顾衍誉对这种父母心,总是更能理解一点,态度也郑重:“令郎被从王家手中救回之后,我命人好吃好喝好生照顾着,没有叫他受半分苦楚。将军也能看得出来。”
“可你们到底是绑了他!”刘理忽然升起不可遏制的愤怒,“我敬你兄长大义,却实在不喜你这女娃娃。对人幼子和老母下手,你兄长若在,也不会看得惯你如此行事作风。”
顾衍誉垂着眼,神情还是淡淡的,她看一眼外头的天色,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苏埠到陵阳行军还需要时间,再晚一点就未必救得了陵阳的局势。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来,想放上去,但手指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灵活,匕首先一步脱手而出,掉落桌上,发出一声重响。
她的神色平静:“我剁一根手指给你,权当赔礼。”
别说刘理,秦绝也吓坏了。
她语气十分缓,听来像个明理得不能再明理的人,言辞恳切又温润:“心思动到老人孩子头上,确非君子所为。有违家训,也有违道义。将军深明大义,是我揣度时以小人之心。兄长此番生气是应该的。”
秦绝已经愣了,看似赔礼,怎么还在阴阳对方,万一人家真的敢要呢。
“你!”刘理盯着她,语气重了,“手指缺了,可就再也长不回来了。你一个姑娘家,能受得了这样的事么?”
顾衍誉手掌张开,平放在了桌上,眼神极其地定:“我做好准备了。大将军,你的决定做好了么?切下这根手指,下一刻你就得带着你的驻军,随我去陵阳。”
刘理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他抓起桌上的匕首。
砰。
金石撞击之声。
王孚听到下属来报时,正在擦拭自己珍藏的一尊金佛,高度堪比成人手臂的长度,纯金打造,流光溢彩,而惊闻此言,这尊金佛竟因他激动之举滚落在地。
“谢长忠说,老皇帝愿以天铁的秘密交换,只求留他一命?”
“是,”下属奉上玉轴的明黄丝绢,“这是诏书内容,谢将军看过了,但仍有疑虑,保险起见送来给家主过一眼,怕皇帝在其中留下什么陷阱。他在宫中布防,事毕便会过来,还请家主先过目。”
王孚匆匆扫了一眼诏书内容,他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另外两个字上——天铁。找到它,无尽的财富和权力,都会因此而生。
他甚至不那么想把这个消息回禀给他的主人了。
看来虽然当年发现天铁的矿坑已被封禁,但这样的东西一旦现世,人们是不会停下研究它的脚步的。
谢长忠过来时行色匆匆:“如何?遗诏你看过了?”
“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没有什么错,无非说聂泓景是他手足,也是他看着长大的,堪当大任。”
谢长忠皱着眉,挠了挠头:“可有什么不妥?藏头或者字谜什么的……”
王孚禁不住嘴角一抽,有几分藏不住的轻蔑:“将军莫不是戏文听多了?人都掌握在你手里了,还怕他翻起什么风浪?有他亲笔诏书在手,聂泓景能顺理成章继位,就算他留了什么小心思或者暗语,又有何可畏?”
谢长忠:“好吧,天铁这事,有几分可信?我当年只是有所耳闻。说是神兵利器,也是被诅咒之物,聂弘盛怎么有把握,他卖出这个秘密就能换他一命?”
王孚皱眉:“谢将军,你并不知道天铁意味着什么?”
“怎么?我该知道么?”谢长忠粗着嗓子,“他跟我提到的时候也说,如果我不明白,可以问问我的同谋。天铁,是这么值钱的秘密么?”
王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得不承认,能当这么久皇帝的人还是有几分聪明。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下,聂弘盛还知道试探出谢长忠究竟有没有同党。整个庆国能知晓天铁秘密的人,也就那么几个。
他原以为谢长忠跟着聂弘盛这么多年,多少知道点内情,谁知谢长忠这个没脑子的,不仅没探知多少密辛,还在皇帝面前暴露了他有同党。
考虑到大事未成,此人还有可用之处,王孚耐着性子:“是,说来话长,这个秘密,甚至会比皇位更有价值。”
“你觉得他的话可信,不是在诈我们?”
“聂弘盛是皇帝,还是一个有脑子有作为的皇帝,手握一点旁人费尽心思也难以探知的秘密实属正常。他诈我们也不怕,他已穷途末路,而我们所要付出的最大代价不过是留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