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谢长忠已经气疯了。
也许他没有注意到,也许他注意到了,但已无力改变——己方的战斗节奏慢了下来,这意味着他的士兵们战意正在消退。
他的恐惧、愤懑,包括这场更像是赶鸭子上架的起兵谋反,最终凝成具体的恨,被顾衍誉点燃,也冲顾衍誉而去。
他要杀了她,仿佛她是他这场悲剧的执笔者。
谢长忠就这么被引出了禁军为他打造的包围圈。
戴珺见势,立刻让人上前瓜分掉他的保护阵型,谢长忠也不能再回去了。
顾衍誉不怕死地继续引他:“败局已定了,谢将军!非得眼看着跟你的这些人被屠戮干净,你才肯收手么!”
回答她的,是谢长忠扑身而来的动作。
单论武力,顾衍誉不是他的对手。
她知道自己打不过他,哪怕谢长忠在此之前已经历过战斗消耗,亦有受伤。但她没有放弃口出狂言,扰乱他的军心,逼得谢长忠自愿又非自愿地被她在此处遛。秦绝和沈迁在她身后,拦住他随身的高手,必要时捞一下顾衍誉的小命。
谢长忠在此刻又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一心杀顾衍誉,根本不与秦绝或沈迁缠斗。就这样,他的高手们与顾衍誉身后的二位相持,谢长忠一时杀不了顾衍誉却又不愿放弃。
其他人则趁此机会,利落地收割已经陷入茫然的禁军。
不多会儿,传来刘理的高喊,他是在向皇帝汇报:“禀陛下!金殿内外叛臣均已伏诛,陛下可移步殿前。”
再有接连来报:“禀陛下!东西二门的叛军均已缴械投降,已被控制。”
“禀陛下……”
“禀陛下……”
聂弘盛听过很多捷报,没有哪一次,来得这样密集,这样让他痛快。
金殿前的广场上,还在战斗的禁军失去有序的调度,只在混乱地招架进攻。
谢长忠疯了般要来掐顾衍誉的脖子,顾衍誉倒是也想明白,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好不死不休的仇怨,只不过,她或许是眼下他能解决的唯一一个问题。至少,在谢长忠看来应该是这样。
援军已至,自己人失了心气,败局既定。他没有办法力挽狂澜,但还有杀一个姑娘的力气。
沈迁在他对顾衍誉奋力一击时近了他的身,接连留下深可见骨的两道伤口,然后被暴怒的谢长忠抡了出去,秦绝及时接了她一把,另一只手挥出的长刀敲在谢长忠的腕骨之上。
戴珺和阳朔也在此时带人围了上来,各自去解决谢长忠身边的高手。
而愤怒的谢长忠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被秦绝和沈迁合围,竟不落下风。
顾衍誉难得脱出追杀,喘了一口气,她形容狼狈,眼中却异常清醒,冷静而专注地观察谢长忠,高处的风吹得她发尾翻飞。
片刻之后,她再提起一口气来,跃上更高的屋檐,用确保每个人都能听得见的声音,以十足的挑衅:“谢长忠!我一个人就能生擒你,你信不信?”
谢长忠眼中的疯狂变成了狠戾:“好啊,你来试试。只有你一人能把我怎么样。”
他甚至有些喜欢这个挑衅。他已经看到自己今日的结局了,胜利无望,只能让敌人付出更多的代价。这个姑娘如果死了,能让很多人痛苦,也算一种报复。正好的是,顾衍誉如此不知死活。
谢长忠身边的高手也均被控制住,但他显然不在乎这件事了。
跟着一起造反的小头目们见势不好,纷纷带着自己的手下投降。
皇帝和大臣们也终于从被血洗的金殿中走了出来。
在众人的注视下,顾衍誉拖着剑,一步步朝谢长忠走过去。
“听着,谁也不用过来。”她看向下面的人群,秦旭白,秦绝,阳朔,沈迁……在看到戴珺时,顾衍誉睫毛一抖,然后狠狠心,喊道:“不必上前,谢将军不信他会死在一个姑娘手上。今日我让他开开眼。”
戴珺知她用意,但要控制自己不把浑身是血的顾衍誉带回来,比直接杀了谢长忠更难。
秦绝回到义父身边,像终于有了主心骨,拉着他的袖子,小声而急躁地说:“不行,爹!她已经不能再打了,先前她差点死在城外!”
戴珺一扭头,眼中俱是惊痛。
秦旭白既是宽慰义子也是在对戴珺说:“让她去吧。不要阻止她做想做的事。能不能打,要不要打,她心里比谁都有数。”
戴珺回过头看到顾衍誉正在看自己,她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噙笑。
对战的两人,情况都说不上好。
谢长忠身受好几处重伤,力气也被消耗殆尽。顾衍誉的铠甲上还有不知是谁的血汇成一股往下滴落,她看上去趾高气扬,更有精气神,但知情人晓得,这幅模样是装出来的,她身上有伤。
屋顶上的两人没给看客多想的机会,顾衍誉已经瞄着谢长忠冲了过去:“谁都不用来!谢将军既然有赢天下的心,让他先试试能不能杀了我。”
谢长忠缓缓将刀横在身前,做好了迎战准备,他不再听挑衅,这一次,他很专注。
戴文嵩身边有一个老兵,正在给他说自己的判断:“姓谢的是强弩之末,气劲不足,但他心里有不甘,这口气能把他顶到哪里,是最大的变数。你那孩子……她受的伤或许不比姓谢的少。至于功夫,哎哟……”这人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龇了一下牙,“功夫底子不扎实。但她很聪明,你看,姓谢的情绪上来,举刀劲挥,而十者有九都成虚发,你那孩子却没有一剑是浪费的,没有出招的机会就跑,就躲。看起来是谢长忠追着她打,她没有还手之力,其实是她在消耗谢长忠的力气,这样打下去,谢长忠会比她累上数倍。”
戴文嵩陡然升起了希望:“那,她,她会没事的,对不对?”
“这……可她行止间亦有阻滞,是受了重伤的迹象。只怕,还在五五之数。”
皇帝看着这一幕,他没有说话,默许了这场一对一的斗争。
明眼人已经看懂了。
若在危机中,谁救皇帝都可以,谁杀谢长忠都可以,事急从权。
而危机大部分解除之后,谁擒住谢长忠就不一样了。
这桩近臣谋反的丑闻注定藏不住,谢长忠最后死于何人之手就变得很有讲究。
秦旭白知道不该是自己,他是个身份尴尬的江湖人。最后由他收服叛军之将,凌驾于庆国其他武将之上,会让传闻更不好听,亦会使百姓对朝廷生疑;
建安侯也知道不能是自己,他此番救驾有功已经够了,不必太惹眼,从此收敛着踏实做事,在这位皇帝面前他就能好好活着;
应该在乱军之中最后擒住谢长忠的人,最好是要能代表朝廷,代表皇帝,代表正统的,才算顺理成章。这样他的胜利才是皇帝的胜利,是朝廷正统的胜利。
只是,顾衍誉的行为给了聂弘盛启发,他显然又有别的考量。
哪怕谢长忠的谋反失败,他死了,他今日说出的话,朝臣们也都听在耳朵里。如何消解呢?
也许只要他最后被一个姑娘打败。
这个姑娘甚至是从前公认不成器的纨绔。
后人在史书里看到,都会觉得这是一场荒诞的谋反,谢长忠像个可笑的疯子。他所说的一切,可信度都会打个折扣。
顾衍誉确实不轻松,她没有等到高手们把谢长忠放血放到差不多,再最后补上一剑,那就没有意义了。谢长忠必须还有一战之力,她打败他,才有价值。
然而不管她自觉对谢长忠的路数有多了解,力量和经验上的对比到底悬殊。
交手中她躲避不及,行动没有脑子快,被谢长忠攥住手腕,把她像放风筝一样悠了起来,然后重重摔了出去。她拼了老命,才没有直接从高处坠落在地,而是撞到屋脊上的鸱吻处停住,吐出一口血来。
她的脑袋低垂着,像濒死的天鹅。
人群中发出惊呼,皇帝在这时抬了手,以不容置喙地口吻制止他们上前:“让顾家的去打,谁也不要动。”
戴珺手中的剑握紧了,秦旭白的刀柄伸出来,无声按住戴珺的手背。建安侯看似急于围观热闹,往前走了一步,实际不动声色把戴珺给挡了个结实。
后来戴珺因此感谢了他,建安侯说:“没什么,你当时的眼神,好像准备对皇帝不敬。”
戴珺没有否认。
他看穿了政客想要的,因此而心寒。
顾衍誉前脚从天而降救皇帝于危难中,后脚就可以被他用来当做政治意义的牺牲品。
顾衍誉抬起头来,蹭掉唇角的血,咧嘴一笑:“不过如此嘛,只是这种水准,你可杀不了我啊,谢将军。”
她又莫名其妙地“活”了过来,神情淡漠得好像方才险些被摔死的不是她。
那一刻顾衍誉其实有点茫然,她在想洛莲的鼓乐是怎么安排的,这么会吵人,震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谢长忠在把她攥住“放风筝”的时候,也被顾衍誉重踹了两脚。
他亦趁机调息,顾衍誉晃晃悠悠站起来,看着一时半会儿不会近他的身。
顾衍誉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的,气听着很不够用:“战歌好听么?弹琴唱歌的,是我的朋友。我说她是庆国最好的乐师,她每次,弹到这种慷慨,激昂的,曲子,便是我,这样的废人,都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成为英雄。你听来觉得如何?谢将军——”
话音未落,她忽然一个暴起。剑直刺向他——顾衍誉只看自己要的结果,不怕受伤,谢长忠鹰爪似的手伸向她眼珠子时她躲也没躲,事实说明她又赌赢了,在他戳瞎顾衍誉之前,剑先一步被递进他的胸膛。不过那支剑没能完全没入。谢长忠疾退两步,捂着心口跟她拉开了距离。
谁也没想到这场势不均力不敌的打斗还能有了看头,两人的体力都到了极限。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搏斗到了最后,不是武力和招式之争,而是意志的角力。
或许人们能理解谢长忠的困兽之斗,但顾衍誉为何如此?一个生于富贵乡的佞臣之女,她心里有那么多的不甘足以驱使她这般不顾一切么?
那种孤绝的执拗,它不该出现在一个这样的人身上,它甚至不该出现在任何一个有一口饭吃的人身上。
谢长忠调转了方向,他不想再做这种无意义的斗争了,在众人的惊呼中,他把最后一击用来刺杀聂弘盛。
顾衍誉的速度也不慢,她将自己的剑投掷出去。剑锋刺破谢长忠的衣裳,扎进殿前的柱子。
不过力道不足,扎得很浅,在谢长忠的挣扎中,衣裳的布料被剑锋彻底划破,再也挂不住他,谢长忠随之瘫软下来,剑也摇摇欲坠。
就在他一击不成,要去摸自己的刀时,已经气息奄奄的顾衍誉再次追了上来,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紧握,猛地朝他手背扎了下去——
这是她有过最好的发挥,中气最足的一次出手,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谢长忠就这么被钉死在地面,动弹不得。
顾衍誉的身体也彻底软了下去。
但她的眼里,有种妖异的光亮,昭示着她此刻的亢奋。
她抽回了那柄剑,一点点,支撑自己爬起来,变成单膝跪地的姿势。
这样简单的动作花了她很久,但无人敢上前打断。
顾衍誉对皇帝行了一个武将的礼。
声音虚弱,吐字却清晰——
“臣,幸不辱命。”
言毕,血如泉涌一般从她口中吐出。
很久之后,秦绝才懂得,击败谢长忠是她给皇帝的投名状,或者说,她自己的命也是。
戴珺终于冲上前去,在她身体一歪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接住了她。
“顾,顾家的,顾家的!”聂弘盛身体前倾,露出了一丁点儿慌张,“太医,让太医来!”
宫人飞跑出去。
戴珺用手托住顾衍誉的后颈,以免她被自己吐出的血水呛到,他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手指的颤抖无法停止。
好多血,是顾衍誉的血……
只有掌中感受到的脉搏跳动是他唯一慰藉。
“你为朕立下大功,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赏赐给你。”
顾衍誉虚弱道:“禀,禀……皇上,臣确有,有为难之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