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好比监察之权,他们越为此跳脚,越要把这样的力量握在自己人手中,越会加速皇帝的猜忌和愤怒。
终于聂弘盛挥手,让荣顺喊了停。
王座之上的皇帝微微前倾着身体:“好了。顾家的,你还有什么要说?”
顾衍誉跪下去,行了第二次大礼,声音清亮:“臣,恭喜陛下!亦折服于陛下的圣明。”
聂弘盛轻哼了一声,顾衍誉抓住时机说了下去:“居监察之位,一怕为人太软,碰到比自己位高的不敢弹劾;二怕仗势欺人,使品级低的官员反过来讨好,监察反成腐败之源;三怕朋比为奸,以职务之便党同伐异。方才不就是陛下的一次测试么?您看,您只用这么一会儿就试出来,您的大臣们不与臣为伍,也试出了臣是否够格。看来日后同殿为臣,我与各位大臣只好互相都注意着点,克己慎行,不要被对方抓到小辫子了。”
聂弘盛原本绷着脸,只是哂笑两声,而后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
他用一个看起来很像是玩笑的方式落定了这件事。叫人一时摸不准这是圣心大悦之后的戏言还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聂弘盛自己知道,顾禹柏一死,他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人。
或者说,一把,很好用的刀。
她比顾禹柏还要好用的地方在于,聂弘盛完全相信,她不会成为一棵树,她长不出自己的根系,一朝离开皇权的庇佑,这个姑娘就会在顷刻间被愤怒的世家撕碎。
她只能对他忠诚。
事情也到了盖棺定论时,聂弘盛道:“代家主之位,不好听,朕还曾让亲弟弟代为掌政,可见这个‘代’字,不大吉利。按理说族中事族中了,但事涉朝廷,朕就越俎代庖一回,从今日起,你便是顾家家主了。你的姐姐没有异议,想来你的兄长也不会有。若有,你们兄弟姐妹,自己解决去吧。”
“第二件事。开国时,聂氏先祖曾设於镜庭,如镜在眼前,以观照君心,也监察百官。朕有意重启,将其作为现今监察机构的补充,你们互不冲突。顾衍誉,往后你可以有自己的人,负监察之责,有弹劾之权,直接来向朕汇报。希望你记得今日所说的,秉公用权,为朕把眼睛擦亮。”
顾衍誉高呼其圣明,并谢恩。
此时众人明白了,也许圣心从一开始就有决断,他高高在上看他们斗了一场。
戴文嵩抬手,宽大的袖袍掩住他潮湿的眼睛。他穷其一生想做到的事,今日走出了第一步。
戴珺微微笑起来,那是一个很释怀的表情。他从前想过的,要为父亲争取的,以这样的方式成了真。
再接下来,是清算时刻。
“叶敬,”聂弘盛道,“朕若靠你这样的‘骑墙君子’,今日怕已尸骨无存。人如果脑子里,只剩自己餐盘中那点东西,看到的路就短了。朕念你到了这般年纪,终究也有些苦劳,死罪可免。但叶家三代以内,不必入仕了。你说的恩荣牌坊可以有,叶家出钱来建,刻上顾衍誉的名字,就立在你叶宅的那条巷子入口,叫你出门便能看见,朕希望你也别忘了忠义。”
顾衍誉听着,心想今日之初,也许叶敬只是讨厌她,经过这事,叶敬剐了她全家的心都有。
她开始明白顾禹柏曾经的位置了。
“陆卿。”
他这么一点名,姓陆的险些滚着出来,高呼:“皇上,皇上臣冤枉啊!臣从未跟宣王,哦不,聂泓景有何勾兑,也未曾跟王孚有过交易!只是没有找到说话的机会!”
聂弘盛静静看着他:“尸位素餐,怎么还叭唧嘴了呢?朕念你祖上有功,百般容忍。可你在其位不谋其事,好处拿尽,打压异己,你祖上的余荫已够荣华富贵再过三代,你却仍觉不足,没有为朝廷带来能干实事的官员,屯田二十万亩还不够,甚至做起卖官鬻爵的生意,叫真正的有识之士心寒,堵死平民生路。你以为朕不懂‘白头小吏’是什么意思么?你既辜负了你祖上的英明,也辜负了朕的信任。朕手中证据俱全,一切按律法办。”
“你的位置往后由戴珺来坐。除此之外,朕还要你亲手拿着镐头,把陆家的‘国之柱石’四个字给敲下来,送到陆家的祠堂,在你祖宗面前忏悔。进诏狱之前,对着这本被你打压的官员名册,挨家挨户去道歉。噢,别忘了戴家也去一趟,你好好的,诅咒他干什么?”
顾衍誉:“……”
她感觉到聂弘盛此番属实神清气爽,甚至不想掩饰吐出一口恶气之后的畅快。
那一日单独召见顾衍誉时,他对她说:“朕确实该厚赏你,可你所求在朕意料之外。想拿到这样的东西,你需要证明自己。”
“您要我做的,算是投名状么?”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但如果你做不到,便是得到了你要的位置又如何呢?”
至于戴珺的官位,宣王一党给他时,有侮辱试探之意,如今把姓陆的撸下去,他任正职,那一卷尘封多年,甚至赔进去人命的《均官策》,也终于得见天日。官员考校擢升制度,有了厉行改革之机。比之接手於镜庭,这更能实现他的抱负。
戴文嵩再升也无可升,无非是更光彩的封号,更多的黄金和丝帛,他倒是给自己想好了一条路。他请皇帝把该给他的赏赐换了用途,拨下一笔钱来,他终于可以放心地去文澜殿修书了,继续之前吴三思没做完的事。
新气象悄然而至。
第157章 我真的很怕嫁都嫁了,才发现夫君是傻子
聂弘盛对刘理和建安侯的安排都在意料中。
聂荣得了不少赏赐,然后就被支到苏埠去了。看来至少在聂弘盛活着的时候,他都不大有可能回陵阳。
皇城之变后,聂荣对戴珺另眼相看,格外亲厚了起来,私下里邀他饮茶品酒不在少数。
这一天戴珺甚至带了一马车的礼物回来,其中还有一尊华丽到惊人的玉雕。
顾衍誉也终于觉得要说点什么:“你不是跟他解释清楚了么?小诸葛。他还这样,是不是多少有点奇怪。”
戴珺忍笑解释这是他想给顾衍慈的礼物,她的生辰也快到了。
顾衍誉这才细看,玉料是极品昆山玉,雕的是飞马凌空踏桃花,昆山玉的沁红正落在灼灼桃花上,那神骏奔腾的姿势极为灵动,像是凌空踏花而去,又像是一意闯进桃花深处,不回头。
她一边赞叹一边摇头,而后扭头看戴珺,板着小脸:“你跟他说了这礼物送不出去么?”
戴珺点头。
顾衍誉一本正经拍拍他,松一口气:“还好不傻。”
戴珺好笑:“担心我接回来,当真是为了让你带进宫去?”
顾衍誉:“别说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很怕嫁都嫁了,才发现夫君是傻子。”
这礼物一看便知用心和靡费,雕的还不是寻常祝寿贺喜的图样,若放在顾衍慈宫中,能刺激聂弘盛查个底朝天也说不准。然后九族又要骂人了。
“他说很多年前就准备好了要送给她的,只是心中幽怨犹存,走不出那一步。现在也知道已经不能再送,倘若能留在顾府中,等她回家省亲时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顾衍誉看着这尊玉雕陷入感慨:“如果当年……也许姐姐现在会过得很开心吧。”
聂荣和顾衍慈初见时,顾衍誉还是个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小娃娃。
那一年春光正好,桃花灼灼,顾衍慈带着妹妹出去玩。
她去高处给妹妹折桃花,让她乖乖在树下等自己,顾衍誉却在玩球时,追着自己的小布球球跑到了郊外的土路当中。
谁知一群少年人正扬鞭策马而来,聂荣一马当先跑在最前头,突然被路上扑出来的一个小团子惊了马。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不过一两岁大的孩童,锦衣粉面,聂荣吓了一跳,费了老大力气将马勒停。
顾衍慈折下桃枝却不见了妹妹,吓得面无人色,这边勒马急停的动静太大,她循声赶来。
急急确认了顾衍誉没伤到,她才缓缓松一口气,牵着妹妹向聂荣走去。
“实在对不住这位公子,我没看好弟弟,惊了你的马。不知怎么才能补偿你?”
聂荣尚未说话,他身后跟着的那些少年却带着倨傲开口:“惊了我们小侯爷,还不速速跪下道歉,小侯爷的马惊了,岂是你寻常人家能补偿得了的?”
聂荣挥手打断那人的话,赶紧打发他们先走,恨不能用踹的。
“友人为我心急,出言得罪,小姐莫怪。”
很多年后聂荣都记得那一天,顾衍慈怀抱一根桃花枝从林间飞身而来,她穿一件粉色袄裙,绛色的束腰勾勒出少女的美好身形,美得不像真人,是从漫天桃花色里走出的仙灵。
“原来是小侯爷。”他的身份被说穿,好像也没因此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她对弟弟说,“誉儿,来谢过小侯爷,也要认真道歉。”
“姐姐,誉儿的球球坏了,你抱抱我。”
在这个家里,顾怀璧对幼女纵容至极,顾禹柏跟随她的态度,笨蛋兄长乐于被妹妹欺负,于是顾衍慈只好扮演懂事的那个,教妹妹讲道理,顾衍誉也最服她。小屁孩不知何为“闯祸”,只知她的球球被弄坏,这种时候应该是一家人围着她来哄才对。
聂荣见状,忙道:“他还年幼,不知危险,不要怪他。往后小心便是。”
顾衍慈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去认真盯着顾衍誉:“姐姐带你出来,没有看好你,姐姐有错在先,向你道歉。誉儿失约,没有乖乖等我,自己跑出来,誉儿也有错,对不对?”
那小团子直往她怀里扑,趴在她肩头糯糯地说了声:“对,誉儿让姐姐担心了。”
聂荣看得好笑,他觉得这小孩儿未必认错了,只是想赖着她。
顾衍慈把她从自己怀里扒拉出来,继续对她说:“你这样疾跑出来险些受伤,是小侯爷勒停了马,你该不该道歉和谢谢他?”
小团子心不甘情不愿被从她怀里挪了出来,奶声奶气对聂荣说:“小侯爷,惊了你的马,对不起啦。你是勒马救小孩儿的大英雄,很是英勇,多谢你。”
聂荣稍显局促地挠了挠头,忙蹲下来,捏着嗓子回应:“不用客气,叫我大哥哥就好。”
姐姐没发话,顾衍誉才不会开口再叫一声“大哥哥”。倒是顾衍慈见他犯傻的神情,眼中染上一点笑意。
“小侯爷,你的手受伤了。”
聂荣这才注意到方才缰绳把他手心勒出一道口子,已经渗出血来,他自己却没有发现。
聂荣下意识想藏一下伤口,动作却慢了一步。
顾衍慈道:“若小侯爷放心,就让我先替你处理一下吧。既是出来踏青,临时回城找大夫,难免耽误好春光。”
她有一双明亮又温柔的眼睛。聂荣不由自主地把受伤的手递了过去,看着她为自己清洗包扎,突然间脸热起来。
临走时聂荣问她:“你是哪家的姑娘?”
顾衍慈歪了歪头,但笑不语。
顾衍誉说:“现在回想起来,姐姐大概是不想第一面就被人知道,她是那个佞臣的女儿。”
戴珺顺着她的话回忆,十几年前,嗯,伴随顾禹柏权势日盛的还有他的骂名。
在父兄下落不明的那段日子,皇城封禁之前,顾衍誉进宫曾与顾衍慈有过一段对话。
她始终在意当年没能把顾衍誉留在身边,顾家被围困,她又在宫中,只能让顾衍誉去应对,心中多有不忍。
顾衍誉说:“你我同为顾家女儿,早已命运相连,只是出生有先后才有经历不同。若我是早出生的那个,今日困守宫中的便是我,要姐姐去做我该做的事。与其互相心疼,不如我们一起打破这该死的、困住我们的东西。”
她从回忆中缓缓回过神来,听得戴珺问:“我始终没想明白,太尉当初为何不成全你姐姐和聂荣?”
如果顾禹柏只是想要自己的后代坐上皇位,他大可扶持聂荣,一切反而更顺理成章,女儿也不会恨他。
顾衍誉没有说话。她最近有一点想明白了,但她还不敢确认。
不过他提到这里,顾衍誉忽然意识到另一件可怕的事——她还没有告诉戴珺,聂锦的真实身份。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聂锦……他……”
她瞧着戴珺,没确定要不要在这个时候说。
戴珺看穿她的踌躇,他下一句话是:“聂锦是你兄长的儿子,对不对?”
顾衍誉:“?”
她彻底愣了:“你好可怕。怎么发现的?”
戴珺:“我去贵妃宫中守着你的时候。见到他,他叫我小姑父。”
顾衍誉有点愣,只有眼睛眨巴了一下。
戴珺好心解释:“妻子的兄长的孩子,应叫我姑父。若他是你姐姐的孩子,该称我小姨父了。”
顾衍誉这回愣得比较彻底,她对这种涉及到亲戚关系称呼的事,向来不甚在意,乐临倒有很多亲戚,她根本懒得去弄清楚该管谁叫什么,聂锦早熟,大家都对这层关系心知肚明,“小姑姑”早听习惯了,也没深想。戴珺的话使她惊出一身冷汗来。
戴珺对她这难得犯傻的模样感到好笑,伸手碰了碰顾衍誉的脸,然后道:“贵妃听到这个称呼,竟也没有觉出不对。”
顾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