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顾崇山有片刻怔楞,意识到自己的恍惚时,他甚至有些恼。
他不怎么愿意去回忆顾怀璧,当初在宗学的人,谁心里没有过那个白裙的神女呢?可她是高傲的,从来看不上他。那对他而言是一段失败的经历。
眼前的姑娘与她清冷高贵的母亲不同,她更像一个杀神,静静坐在那里,身上也有藏不住的侵略性,像一只随时会扑上来的凶兽。
他始终觉得她不具备一切女子该有的美德。都说三岁看老,他看年幼的顾衍誉时,就已经给她预判了一个作为女子的悲惨人生。她野蛮毒辣,不受管教,迟早会在女人该有的身份里受足了厌弃。直到她的丈夫,她的婆母,使她吃尽苦头,教会她怎么去做一个合格的女子。
可她竟这样长大了。
他恨她看起来那样美丽和强大,更恨自己在看到这个脸上甚至带着病气的姑娘时,一瞬间颤抖的内心。
站在她旁边是一个红衣卷发的男人,腰间挂着一条赤与黑相间的长鞭。顾崇山依稀认得出来,是小时候就守着顾衍誉的那个少年人,像一条缠绕在顾衍誉身边,随时会对旁人吐信子的毒蛇。
顾氏宗祠之内,怎么能出现如此妖气浓重的一幕?
谁也没有说话,人到齐之后,都自动变得很安静。
众人的目光渐渐转移到此处最年长的人身上,他是顾衍誉的二叔公,也是这个族中说了算的人物。
他知道此刻最该赶紧反应过来,调齐人手,把她拿下,可他脑中闪过的那个念头却是,终于来了。
好像这一幕在几十年前就该发生。
顾衍誉开了口:“虚的不必说了,本家主今日不是来认亲的。”
站在她面前的人,有一个算一个,看上去都不会认可她的家主之位。而她却自在得很,微仰着头,呼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还跟小时候一样,有一股陈旧的木头的气息。
年幼时曾觉得这里如此空旷,好像怎么都走不出去。成为此间的主人,却觉得它不过如此,甚至已经腐朽到不堪一击。
族老们面面相觑,却到底是顾崇山的夫人先站了出来,尖锐喊出的第一声是:“你怎么能坐在那里?”
顾衍誉忽然就笑了:“怎么,我神通广大的各位长辈,还不知圣上有旨么?”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令狐玉:“念。”
令狐玉抻了抻胳膊,慢条斯理整理了自己的袖子,方才展开明黄的卷轴。
他对众人毫无预兆地一笑,跟顾衍誉那讨人嫌的样子如出一辙,然后“好心”提醒众人:“宣旨时应跪迎。”
“二叔公”盯着那张卷轴许久,最终撩了袍角,在身边人的搀扶下矮下身去,身后众人这才纷纷跟着他伏跪。
大家不约而同忽略了坐着的顾衍誉,她的姿态太理所应当,以至于没人想起为什么她可以不动。
令狐玉朗声念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他合上卷轴时,顾衍誉的目光掠过在场众人:“听明白了么?”
她的平静比之年幼动辄放火、掀桌的时候,更令人有压迫感。
人们互相看着,这位杀神存在感太强,谁也不敢先开口冲撞。甚至不敢起身。
最“德高望重”的二叔公耐不住众人的期待,到底慢吞吞站起来,开口道:“三丫头,你得了朝廷赏识,这很好,也是顾家多年培养你的结果,是家族的荣耀。但从来天家不问族中事,给了这个名头以示嘉赏,你也应心中有数。家主是要真正能以德行服众的人,为族中事务呕心沥血,还得有上一代家主的认可,这些,缺一不可啊。”
话音未落,已经响起附和纷纷。
“所以呢,二叔公认为我还不够格?”
顾衍誉很平静,一种“有事好商量”的平静。
有人察言观色,给二叔公搬了椅子来,让他坐下。
“你可有家主的戒指?”
“有当如何,没有当如何?”
二叔公换了慈祥神色:“不如何。你父亲走得仓促,做长辈的,不会用这个为难你。他还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就这样没了,实在是……你这娃娃也是个命苦的,一人在外,早没了娘亲,又没了爹,不知受旁人多少委屈。”
他露出惋惜怜爱之色来。
瞄一眼顾衍誉,却发现她对自己命运的悲剧无动于衷,他所说的并未勾起顾衍誉要倾诉一点什么的心肠。
然后她动了一下脖子,从袖中掏出了那枚戒指。
原想把它藏得久一点,等他们丑态出尽,但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一字一句,都在意料之中。
“二叔公为何这么肯定我爹临走前只言未留?他说得很清楚呢。”
戒指她递给令狐玉,再被二叔公先接过去验看,接着在几人手里传了一圈。
令狐玉不等她吩咐,便上前又拿回戒指,他向来懂得如何一本正经地让人生气,分外严肃地掏出一方巾,仔仔细细擦拭过,才双手递回给顾衍誉。
“上一代家主离开之前,把顾家托付给了我。你们说天家插手不了族中事,有这信物在手,你们自己的家主把顾家传到我手里,总该算数了吧?”
“等等,你这戒指,怎么来的?”
顾崇山正义凛然站了起来。
他已经调整好纷乱的情绪,问题是抛给顾衍誉的,说话时却面向众人,很明显,那才是他的说服对象。
他问:“家主出事是意外,戒指这样的随身之物,你如何得来?”
顾衍誉冷冷看着他。
他的言语越发情感饱满:“今日长辈们都在,你要说实话。是在尸首都找不到的乱石泥流之中,你竟还找到了一枚小小的戒指,还是你早就预见有今日,所以在你爹出事前就将它握在了手中?”
他全然忽视了顾衍誉说的是顾禹柏离开前自己给的她,将诛心猜测层层递出。
更可笑的是,听话者也煞有介事,仿佛顾衍誉真的为家主之位谋划了亲爹的死,纷纷露出恍然大悟和受到惊吓的神情。顾崇山俨然一个顶着压力道明真相的正义使者,还拥有洞若观火的英明。
顾衍誉没理睬,只是看着那位二叔公,语气平平:“我的祖父离家前是为何把戒指留给我娘亲的,我的父亲就是为何把戒指留给我的。”
“我外祖当年对人仁厚宽和,为顾家立下赫赫功劳,在他意外离世后,留下的孤女照样受人欺凌;我爹何等聪明人,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知晓门户之内已然不干净,在他不得不出门料理麻烦事之前,当然要给我留一条后路。”
二叔公被踩中尾巴一般警惕起来:“你提到你娘亲,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顾衍誉起了身,微微偏头,冷冷一瞥。
“你们抢走了我娘亲顾怀璧的东西,未必我还要笑着接受这份掠夺。”
第170章 那是顾澜渊的掌上明珠,神气又骄傲的少女
蒲良跟顾衍誉说起过,顾怀璧的旧事。
她的父亲顾澜渊,是在顾禹柏之前的顾家家主。
顾怀璧年幼时,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家里还有一个憨直的弟弟,整日跟在她后头,像一条乖巧的小尾巴。谁都看得出家主对长女的偏爱,他走南闯北时也常常带上长女,带在身边用心教导,称顾怀璧是他的眼珠子。
顾澜渊聪明又有闯劲,他对生意极有天赋。顾家在他手里,家财翻了十倍不止。
在朝廷开放航海之前,他就发现了越过重洋去跟异族做生意有无限前景。他最初走了有半年,带来丰厚的回报,礼物之外,还给家人带回图册来,那里画着海上之国的模样,和异族的人。
“怀璧你看,他们的脚趾长得跟我们不一样,第二根脚趾比拇趾还要更长。在陆地上行走跑跳不占优势,但在水中可是会游得更快呢。”
“咦,世上竟有长这样的脚。”
弟弟傻乎乎地脱了鞋子,比照着自己的脚:“姐姐,我如果把拇趾啃短一点,也会游很快吗?”
顾怀璧乐不可支:“小傻子,快穿上你的鞋吧。”
顾澜渊兴奋于他发现的新天地,第二次出海,他打算带上全家一起。让族中优秀的孩子,也一起去长长见识。那是他一贯的作风,进取,奋发,起心动念就要付诸行动。
顾怀璧却不想去,她正对剑道有所领悟,那是她即将突破的关键时刻。
她的师父是个江湖人。这对师兄妹是顾澜渊在做生意途中救回来的,小门小派被寻了仇,只剩两人。顾澜渊为救人被伤了腿,打那之后走路总是有点跛。
但他并不在意,换回两条人命来,他觉得很值。
师兄妹跟他回了乐临,在顾家住下。功夫好的师兄当了顾怀璧的师父,师妹叫素绫,功夫平平,与顾怀璧的母亲一见如故,姊妹相称,顾怀璧叫她一声小姨。
顾怀璧的剑术甚至很快追平了小姨,这个落魄的江湖剑客也同顾澜渊感叹,他就快教无可教了,若顾怀璧是个男人,将来或能成一代宗师。
顾澜渊揽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女孩儿为何又不能?不怕告诉你,我早就想过,将来最有可能撑得起顾家的便是她了。”
“可是,她是个女孩儿,也能继承家业么?”
“诶,话不是这么说的。是个女孩儿不是她的问题,能不能让一个有本事的孩子继承家业,反而是我们这些大人该考虑的问题。让真正能带着家族向前走的人继承,才算尽到对家族的责任啊。”
“家主,竟有这样的胸襟?”
“哈哈,怎么你们行走江湖的人,却比顾某一个生意人还要拘礼。那是她的优秀,不是我的胸襟。能者居之,我的女儿,样样都是最好的。”
他们往庭院中看去,剑握在她手中,肆意潇洒,那是顾澜渊的掌上明珠,神气又骄傲的少女。
顾澜渊教她做生意,带她见识各地风物,她都学得又快又好,但直至接触了剑术,她才发现自己真正的热情所在。
每每醉心其中,寝食皆忘。
她隐隐感觉自己就要悟出这套剑诀最后一式的玄妙,若跟船去海上,少不得要中断了进度。她不是没坐过船,每次坐船都神智昏昏,想在这样的情况下练剑恐怕很难。
顾澜渊舍不得她:“可是来回少说半年,爹怕见不到你。你又舍得爹娘和弟弟吗?”
少女到底遵从了自己内心,练剑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我守着家里,等爹您再回来,就可以看到我很厉害的剑法啦。”
想到往后还有很多能一起出海的日子,顾澜渊便被说服。
他并不担心顾怀璧,这里都是他可信赖的亲族,还有素绫师兄妹二人。何况顾怀璧本身是个聪明的孩子。
临走前顾澜渊却把戒指悄悄给了自己女儿,顾怀璧诧异,他比了个“嘘”。
或许他在离开前,忽然有了一点不祥的预感。戒指交到顾怀璧手里,他说:“万一海上风大浪急,把它给丢了可就罪过了。我的怀璧是世上最可靠的人,你悄悄帮爹把它收好。”
他到底不舍得,拍拍她的脑袋:“你要是想爹,就看看它。”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
顾怀璧于剑道有新的领悟,而取得进益的兴奋劲儿却渐渐变小,变得浓烈的,是对家人的思念。
小姨会陪在她身边,她们一起数着日子。
等着等着,却等来噩耗——
一场海难带走了她所有亲人,还有父亲最忠心和得力的帮手们。
顾怀璧察觉到,她生活里的一切都开始发生变化。
家主之位不能空悬太久,被顾怀璧叫做“三叔”的人想取而代之。顾澜渊在时,他是个顺从的帮手,也因此得利。压在他头上的人从此人死如灯灭,他的野心见风便长。
但顾家对传承自有要求,家主需有主家的血脉。如无意外,家主本该在顾澜渊的孩子之中产生。
“三叔”是旁支的后代,顾澜渊一死,他是顾家最有权力的人,但他不敢贸然夺权。
顾家传承已久,久到后来的人已经不太明白这血脉传承代表什么,只知也曾有过篡权者,但给家族带来了厄运。于是一代代都没有再打破过这个规矩。百年来还没有出过这样无人可继承的情况,没人知道该怎么办。